第26章

倪俊怎么也想不到,他千里迢迢来这里领他奶奶的养老金,却就这么被人黑了一刀。养老金当然是没有了。全部款额,共计八万四千元,全部由倪俊分批次,在不同的取款机取走。命是保住了,但倪俊也没少受罪——被绑匪绑在大树上长达四五个小时,才被经过的路人解救出来。他也不敢报案。因为一旦报案,耽误时间不说,他偷领奶奶退休金的事,也会被爆出来。他只好认栽。

“还疼么?”红艳的妈,倪俊的丈母娘孙庆芬用碘酒帮他擦额头的小伤。

“没事妈,真是的,天黑,路不好走。”倪俊只能装没事,打碎牙往肚子里咽。钱没了,他却不能告诉任何人,钱没了。老太太的养老金这件事,天知,地知,他知道,还有就是瘫痪了的老太太知道。倪俊自觉闯了祸,瞒一时是一时。庆芬说:“你这孩子也真是的,我们这儿路是黑。”倪俊苦笑。“妈,家里怎么了,红艳都急死了。”庆芬诧异:“家里好好的,谁说家里有事?红艳这孩子,怎么没跟我打电话。我去说她。”倪俊忙说不用不用。他怕丈母娘回头说漏了嘴,把自己受伤的事,又捅出来,也是事儿。庆芬见倪俊有些疲惫,就不便打扰,让倪俊在红艳的卧室好好睡了一觉。等他醒来,庆芬的荷包蛋面已经端到倪俊的床边了。倪俊一睁眼,就看到一碗热腾腾的面,心里感动得很:“妈,我下来吃,我自己来,唉,还要妈照顾我。”庆芬笑说:“难得回来一次,这有什么。”倪俊以为丈母娘在嗔怪他,忙说:“唉,我们也想常回来,只是红艳太忙了。”庆芬说:“忙吧,忙吧,前途都是自己奔的。”

倪俊忙说:“我和红艳就担心妈一个人在家,太孤单了。”庆芬说:“刚开始是有点,过惯了就好了。”倪俊端着面,一脸认真说:“要不妈搬去跟我们住,我们给妈养老。”庆芬说:“行,有这话,我心里就暖暖的,真有一天我躺在床上了,少不了麻烦姑爷你!”两人正说着,只听到窗户口有人嗷得一嗓子:“锻炼去喽!”粗粗壮壮,底气十足。倪俊一愣神,庆芬赶紧走到窗户边,说:“家里来客人了。今天不去了。”说完走回来,对倪俊:“一个锻炼的搭档,每天都来找,这个年纪,不锻炼真不行了。”倪俊说:“妈看起来气色不错,锻炼锻炼好,调整调整心情,我们也放心。”丈母娘和女婿俩,就这么你一言我一句,一直聊到深夜。

 倪俊在红艳老家住了一周,胖了五斤,被劫持的变故,一天一天在倪俊脑海里淡去,他又好像没事人似的,回到了北京。红艳问:“妈到底什么事?家里到底什么情况?”倪俊就说,挺好的啊,妈开始锻炼了,也瘦了一点。红艳一惊一乍:“妈瘦了?!怎么搞的。”倪俊道:“有钱难买老来瘦,那是妈把肥肉都锻炼掉了,现在倍儿精神!”红艳说:“我从视频怎么没看出来?”倪俊嗨了一声:“视频和真人能一样吗?真的是没事,你别大惊小怪了行不行。”红艳又打了电话给她妈,听上去是没什么大事,这才放心。

又过了一周。小姨打电话过来问红艳怎么还不回去。红艳一听不对劲,忙说:“姨,我已经派俊子回去过了,说没什么事儿。”小姨在电话那头嚷:“哎呀你这孩子,你派别人来能行吗?要你自己回来,再说俊子回来也没跟我打招呼呀!”红艳疑惑:“姨,到底什么事啊?”小姨说:“电话里说不清,你有空回来一趟再说吧。”挂了电话,红艳烦了一天嘀咕,晚上到家,又逮住倪俊问:“你说,到底什么事?要你去有什么用!”倪俊心里咯噔一下,心想,不会是她知道了吧,是警察抓住了劫匪?还是上了新闻?“你说啊!”红艳咆哮。倪俊浑身一颤,还是咬住牙,说:“没事……真没事……”红艳气得把包抡在床上:“还在撒谎!”倪俊委屈状:“没撒谎,真没事。”红艳半哭道:“你是要气死我是吧,你是嫌我们的日子还不够穷不够乱是吧,我没日没夜忙为了谁?你却这样对我。”倪俊一听这话,有点受不住了,低着头嘀咕:“我也不想被抢……”

红艳猛回头:“什么?被抢?被谁抢?抢了什么?”倪俊这才反应过来,还想支支吾吾,可哪里还经得住红艳的严刑逼供,只好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红艳一跃而起,头都差点碰到天花板:“什么?五六万?你疯了吧。”倪俊故意少说了一些,但看来还是让红艳无法接受。“小声点,没人知道,不能让人知道,这是奶奶偷偷让我去领的。”红艳说:“不行,这事得让妈知道,别到时候春梅婶子他们知道了,又是要闹一场。”倪俊强烈反对。但红艳还是一意孤行。开门就跑去跟二琥汇报情况——她去汇报,也是撇清责任,她要让他们知道,这事儿,是倪俊一个人弄出来的,别到时候又一个屎盆子扣到她这个媳妇身上,说她是教唆犯。

二琥一听,暗自心惊,她没想到老太太还有这么一小笔钱。红艳说:“妈,这事儿回头二伯二婶知道, 可不得了。”二琥把倪俊叫来,当着倪俊的面,说:“这事儿我知道,俊俊是去帮老太太代领,不是要私占,结果现在还负伤了,那属于因公负伤,钱丢了就丢了嘛,不要声张就好了,哦?”红艳见二琥这样袒护儿子,也无话可说,只能顺其自然,有一天东窗事发,她不担责任就好。她最操心的,还是她亲妈。

话说倪俊从红艳老家回来过后不久,二琥果真托人帮他找了一份工作——在一家蛋糕店学点手艺,准备以后有机会自己开个店。一听说要做蛋糕、面包,倪俊自是兴高采烈,他兴冲冲地问二琥要了笔钱,买了一个面包机,要每天早晨帮大家做面包。老倪冷笑说:“别装什么洋味儿了,能吃上炸馒头片就不错了,还面包……”红艳听了,只是偷笑。二琥说:“你这人怎么说话呢,就知道打击孩子积极性,俊儿,你做,妈吃。”倪俊立马来劲儿。面包倒是做得不错,只是才坚持了一周,倪俊就不愿意做了,嫌麻烦。发展到后来,蛋糕店他也懒得去了,嫌累。倪俊说:“妈!你不知道一天站十几个小时多累,都要静脉曲张了。”二琥傻眼。老倪说:“放屁!你妈以前卖东西的时候,比你累十倍,也没说累!就是他妈不成器的东西!”红艳不说话,直叹气,临上班前对倪俊说:“你现在休息,就多干点家务也行,那个妈,衣服你别洗了,让倪俊洗,一个人不创造GDP,为别人服务服务也行。”倪俊哦了一声。可真等到去洗衣服。但凡二琥在家,她肯定心疼儿子,又说:“好了好了,你又洗不干净,一边儿去吧。”她帮儿子做了。但母子俩在家久了,终究相对无言,二琥出去打麻将,倪俊就卧室打游戏,一天一天混日子。

三个月过去了。红艳的新工作转了正。她借机请了两三天的假,搭上周六周日,紧赶慢赶回家一趟——自从小姨来电话让她回家过后,她一直有些放心不下。“妈!”红艳大包小包提着,要给她妈一个惊喜。可迎面坐着的,却是个中老年男人,穿着麂皮黄马甲,头发梳得很严谨,脸上的皱纹也似乎不那么令人厌烦。他在看电视。“我妈呢?”红艳质问。那男人一下也慌了神,站起来,笑说,哦,是红艳吧,你妈在厨房。“妈!”红艳扯开嗓门喊。庆芬裹着围裙,从厨房里出来,看到红艳,也大吃一惊:“哦,你回来了。”红艳觉得妈妈脸上有点不对劲,“外面沙发上是谁?怎么回事儿。”庆芬脸上一囧,有些发烫:“是你赵叔叔,就是你爸厂里的以前,也退休了,有时候来家里玩玩,没什么。”母女俩小声说着,那位赵叔叔推门进来告辞,让红艳有空去家里玩。红艳答应着,脸上讪讪的。庆芬也不送客。赵叔叔径直走了。哐当一声门响。

“妈,到底怎么回事儿?”这是红艳这次回来,问得最多的一句话。

红艳小姨来了。红艳、红艳妈,红艳小姨坐在客厅里一言不发。“妈,我真的能养得起你,你的养老,我来负责。”庆芬还没开口。小姨就说:“倒不是养得起养不起,关键一个人在家里太孤单。” 庆芬不说话了。红艳说:“那跟我去北京,我来照顾。”小姨说:“你在北京还跟公婆住,哪有地方?再说了,你都嫁过去了。哪有还带着妈的。”红艳道:“怎么不能带着妈?谁规定的?都正常,倪家小姑出国了,正好有个房子。可以把妈接过去。”庆芬低着头。小姨说:“上次叫你回来,也是跟你商量的,再嫁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现在只是刚开始。”红艳说:“二爸刚死,这要嫁?厂里的人还不指着脊梁骨骂。”庆芬几乎落泪。当年她二嫁,是为了红艳,为了她们的生活能够更好一些。现在,红艳培养出来了,她有了新的感情,但却不能被大多数人理解,人近黄昏,还是不能为自己而活。小姨说:“红艳,你不能这么自私,妈妈是你的妈妈,但她也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日子,有句老话,也许你不爱听,叫孝顺的儿女不如半路的夫妻,年少夫妻老来伴,到老了,谁不想有个伴?别说你现在条件不允许,就是条件允许,你妈过去,也只能帮着带孩子做饭,能活出什么质量来?再说北京的生活水平那么高,真不是你妈这个年龄段的人能适应的。”红艳沉吟半晌,说:“妈,你的意思是什么?”庆芬怯怯的,两手磋磨了又磋磨,说:“听你的。”红艳当然很反对,可庆芬这么顺从地说“听你的”。红艳又有些心软了,这么多年,她太知道妈妈的苦了。嫁给二爸,如此不般配的婚姻都是为了培养她,成全她,现在,她大学毕业了,有工作能力了,嫁人了,妈妈也进入了老年,现在又成了独居老人,红艳心里最完美的结局就是:母女团聚,在北京过着温馨幸福的生活,母慈女孝,安度晚年。

可现在,忽然冒出一个赵叔叔,红艳措手不及。她并不是不想妈妈过得好,在这个世界上,她刘红艳为了妈妈的幸福,可以舍弃一切,她只是不确定,母亲的选择,究竟是为了追求自己的幸福?还是为了成全她?红艳迷惑了。这一夜,红艳彻底失眠。小姨的话,庆芬的“顺从”,给了她很大的冲击。红艳打开电视,声音关得小小的——她怕吵到妈妈睡觉。电视里在重播栏目《小城故事》,讲一对夫妻去美国发展,老家的老人只好进养老院的事,养老的话题,正好切中红艳的心事。

“还没睡?”卧室门开了。庆芬穿着睡衣,小声问。红艳半坐起来,“哦,睡不着。”她拧开床头的台灯。庆芬坐到床边,握住红艳的手。“妈,你真的想好了吗?”红艳问。庆芬怔了一下:“我也不知道。”红艳说:“妈,你一向都很有主见,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庆芬叹了一口气:“顺其自然吧,早点睡。”红艳没多说什么,当然,她也无法入睡。第二天早晨,她早早起了床,给妈妈做了一顿早餐。这么多年一直是庆芬操持,红艳觉得,能给妈妈做一顿早餐,也是幸福的。上午十点多,红艳稍微装扮了一下,跟庆芬说自己要去见个同学,便出了门。

“请问这是赵叔叔家吗?”红艳站在院子门口喊。连喊了两声,没人理,红艳又捏起铁环上的门环撞了几撞,这才走出来一个女人,嘴角一颗大痣,乜斜着眼,大声问:“找谁?”红艳说明了一下来意。女人扯开嗓子朝里屋喊:“爸!有人找!”

不一会儿,赵叔叔出来了,一见是红艳,喜眉善目地说:“红艳来了,快,进来坐,有什么事吗?”红艳跟着朝里走。进了一道门,经过走廊,是个大客厅——里面站着的,坐着的,都是人。赵叔叔倒不怯场,领着红艳进去,便说:“这是你们孙阿姨的女儿红艳。”一个坐着的中年妇女上下打量了一下红艳说:“哼,这还没在哪儿呢,女儿就打上门来了。”话音刚落,另一个中年男人站起来,粗声粗气地说:“爸,你结婚我们坚决不同意,这太胡闹了,是我们不孝顺吗?都多大年纪了,还结婚,像什么样子。”赵叔叔顿时怒了:“什么叫像什么样子,我什么时候结婚,跟谁结婚,是我自由,不用你们同意!”大痣女人说:“爸就一点不念妈的旧情?你真就这么狠心,在这个年纪上,还要给我们找一个后妈,分我们家产,坏我们日子?”赵叔叔气得猛然咳嗽起来。红艳赶紧帮老爷子拍背。

中年男人又说:“爸,我们都是孝顺孩子,你现在,自由自在,想到谁家过到谁家过,有什么不好,还有什么不知足?我们几个儿女,哪个虐待过你?哪个给你过脸色?哪个不是百依百顺为您忙前忙后,您还有什么不满意不安心,就算你去找一百个老伴,都没用,以后给您养老送终的,还不是我们?我们才是您的亲儿女呀!”大痣女人接过话说:“找就找吧,还找个刚死了老公的,哧,真是寡妇门前是非多。”

话说得如此难听,红艳再也耐不住了,她扶着老爷子,朗声说道:“各位,我们之间也是无冤无仇,话不用说的那么难听,真的,我今天来,也不是来提亲的,我是明确地来告诉赵叔叔,我们全家也都觉得两位老人不适宜再结婚,不过嘛,反正大家住得也近,都是朋友,相互照顾照顾,接触接触,都是可以的,应该的。结婚这种事,也是双方的,别光在这剃头的挑子一头热了,赵叔叔,不好意思,我说话有点直了,得罪之处请见谅。”说完,红艳一个漂亮的转身,走人!她本来是来商量的,现在看来,也没有商量的必要了。不久,红艳返回了北京。庆芬和姓赵的,终于没结成婚。但关于他们的流言,却已经在厂区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