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二天,红艳约沈即墨出来,提要上班的事。咖啡厅里,沈即墨说:“怎么,着急啦?公司还在筹备,工资照发,我就说要找你帮忙。”红艳问什么忙。沈问红艳认不认识一些懂写作的人,或者跟影视圈比较熟的人,拓展拓展人脉也不错。红艳想了想,说:“我爱人那边有个姑,对这方面还挺熟悉的,改天介绍你们认识认识。”即墨哦了一声,说,方不方便留电话,我亲自拜访。红艳笑说:“还亲自拜访,行行行,你现在魅力大,动不动就亲自拜访。”沈即墨问什么意思。红艳说,那位姑姑还单身。

人与人的缘分,就是这么奇妙。不能不感慨,人生是由许多如果构成的,就连邓丽君都会唱:“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倪伟贞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在自己即将逼近四十岁的时候,会遇到一个人叫沈即墨。

又是一家咖啡馆。

“你是倪小姐吧?”沈即墨衣衫款款地站在倪伟贞面前。

“我是,你怎么认出我?”伟贞听到好听的声音,尤其男性,就会变得柔软。

“我就觉得这边有一种女人身上少有的儒雅气。”

“你是说我老?”伟贞心里在笑,但嘴上还是犀利,她轻易不放下武装。

“偏见。全是偏见。”沈即墨坐下,叫了一杯鸡尾酒。

“偏见?”

“外国女人四十岁才刚开始,有事业,有性情,有风度,可在中国呢,女人的青春好像特别短,过了三十没出嫁,许多人就慌了,其实有什么呢,中国女人没自我,也没那个自信,当然这可能也与整个大环境有关。不过我在倪小姐身上完全看不到那种慌张,你很像一个在国外生活了许多年的女人,那个气场,那个气质,那个气度,不知道比一般的小姑娘强多少倍。”

沈即墨最厉害的地方,就在于他懂得夸人。而且他不是胡夸,而是能讲到人心里去,就好像百步穿杨,一箭穿心,他在对待女人方面,格外有心得。

倪伟贞微笑,说:“没想到沈先生年纪不大,阅历却很深,中国的包容度很高又很低,不结婚,在大城市没有什么,我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

沈即墨说:“当然没问题。”

伟贞接着说:“但我的问题是,养老呢,养老怎么办?孤家寡人,孤苦无依,老之将至,多么凄苦,很多人结婚,也就是找个伴儿。”

即墨道:“以倪小姐的能力,养老还成问题吗?更何况,以后可以移民。”

“移民?”伟贞第一次听到这个主意。

“倪小姐现在挂靠在哪家公司?”

“自由职业。”

“那养老保险怎么交?”

“没交。”

“倪小姐上税了么?”

“一分没少。”

 沈即墨喝了一口茶说:“交税一分没少,好处却几乎没捞到,以倪小姐的情况,又吃不到低保,只能是存款存款再存款,要么就是做点投资,这样才能有保障。”

倪伟贞道:“理财我基本不懂,也没那个时间废脑子。”

沈即墨微微一笑说:“做事情,不费脑子不行,我给倪小姐算个账,假如在一个医疗、养老体系非常OK的社会中,你养老是不需要担心的,因为社会给你包了,但这只是理想状态,现在倪小姐的情况是相当于自由职业,退不退休,什么时候退休,退休后怎么办也就都成了自己负责。像倪小姐你的这种对生活品质的要求,养老,可是一个大工程。如果你一直单身过,你得请佣人吧,你得吃的好吧,为了有社交,你也得花钱吧,你每年还想着出国旅游旅游吧,生病了你得接受好的治疗,没病,你也得定时做健康检查,至于其他消费,更是零零散散,一句话,要想过的好,就得要钱。而且这个钱里,还得算是通货膨胀的因素,因为即便你现在开始存钱,也还是抵不住通货膨胀呀,几胀几不胀钱全都胀没了,就打按照10%的通胀率算吧,发展下去,十年之后的一万元,就等于现在的3855块钱,二十年后,一万块就等于1486块,三十年后,就变成了573块。照这个速度,等你老了,钱也就被胀得差不多了。”

伟贞大惊。她从来没算过这个账,她一直以为,只要把钱存进银行,就稳稳当当了,谁知道世道现在变成这样了。伟贞觉得不寒而栗。“那怎么办?”伟贞脱口而出。她几乎忘了自己是和沈即墨来谈影视合作的。见面会瞬间成了养老咨询会。

“像倪小姐这样的,有两条路子,一条是嫁入豪门。”

“这条想都别想,也没那个命。”倪伟贞打断道,“也受不了所谓豪门的那些规矩道理。”

“那就只有第二条了,办移民,去国外养老。”沈即墨说,“移民过后,你还是可以在国内生活工作,但养老就轻松多了,像倪小姐你,发展个几年,完全可以有实力多处购房,东西南北各一套,夏天冬天换着住,又潇洒又自在,至于结婚这档子事,则是随缘了,年纪越大,越没必要妥协,结婚有时候完全是给自己添麻烦。”

伟贞说:“你倒是想得明白。”

沈即墨给伟贞杯子里加水。“不是我想得明白,是世界变化太快,不为自己留点后路不行,就跟我妈似的,年轻时候一点没有存钱投资的意识,吃光花光,现在到老了,幸亏有我这么个儿子负担着,不然也是喝西北风。”

伟贞问:“老太太在北京?”即墨说:“是在北京,但不愿在家住,说嫌无聊,我给她找了个高级养老院,现在里面住着呢,说里面有人玩,其实有时候,老人最怕的就是孤独,我每天忙里忙外,哪有时间陪她。”

养老院?倪伟贞心海里冒出了点小泡泡。“养老院靠谱么?”她问。

“公家的养老院当然排不上队啦,我帮我妈找的私营的,就在水库边,空气什么的特别好,吃的也好,我就出点钱,其余不操心了。”

“一个月多少费用?”伟贞问。

“我找的那家一个月六千八,独立的单间,专人看护管理,每天老人们能在一起玩。”

倪伟贞哦了一声,若有所思,提着咖啡杯里的小勺子在水中打转,碰到杯壁,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刚巧咖啡厅里放出赵咏华的那首歌,“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伟贞和即墨相视一笑,即墨说:“还慢慢变老呢,变老可够人吃一壶的,浪漫个啥?”

伟贞抿了一口咖啡,吐出两个字:“童话。”

第二天,伟贞特地去学校找伟强。兄妹俩平时很少见面,都是能人,都在忙。倪伟强正在机房做实验。倪伟贞站在门口。听见里面有在说话。她从门缝朝里看,只见一个穿着实验服的年轻姑娘,对着光,正在帮倪伟强吹眼睛。伟贞也不避讳,直接推门进去,重重地清了一下嗓子。伟强警觉,见是伟贞,忙解释道:“我这眼里迷了个沙子,让学生帮看一下。”伟贞讽刺道:“还是个女学生。”倪伟强几乎尴尬得下不来台。倒是这位女学生更自在,大大方方走到伟贞身边,朗声说到:“您是教授的妹妹吧,那也算我们的老师,倪教授刚才眼睛迷了灰,我帮他吹一下,你们先聊,我去给这位老师泡杯茶。”说完大大方方地走了。伟贞笑道:“呦,这姑娘,反应可真够灵敏的,以后是个人物,比我强。”伟强见危机化解,便恢复了正常,脱掉实验服,叫伟贞跟他去办公室里说话。伟强点着伟贞的头说:“特地来找我,肯定没什么好事!”伟贞立刻反击:“你才没什么好事呢!跟女学生一起吹眼睛,小心我告诉嫂子。”伟强立马气弱:“真没有什么,就是眼睛迷了,这会儿还难受呢。”伟贞拍了一下伟强的肩膀,说:“我的老哥哥,别那么紧张行不行,别说没什么,就是有点什么,也无伤大雅嘛,你这个年纪的男人,正是如狼似虎找补青春的时候,再不找补,过两年,也就可以安享晚年了。”伟强不想多谈这个话题,就跟她打哈哈。两人说了一会儿,伟贞切入正题。她说妈也许可以住养老院。伟强立马从椅子上弹起来,坚定地说:“那不行!为什么要让妈住养老院,有儿有女。我不同意。”伟贞说:“我只是跟你商量,你不是忙吗?我不也是忙吗?老大那也没条件,春梅姐吧,其实也是个事业型的人,还有二琥姐,你看现在都累成什么样了,别回头老太太没伺候好,这些人里面又倒下几个,家里就热闹了。”

伟强说:“要不请保姆!”伟贞站起,叉着腰说:“哎哟我的老哥哥,我看你真是记性不好了,老太太之前不是才赶走一个小保姆么,你又忘了。”

“你不要说了,这事我坚决不同意。”倪伟强把话说死了,“我估计你又不知被哪个养老院的人给忽悠了,有时间还是要做点正事。”

倪伟贞的脸立马拉下来:“哥,话不是这么说的,我也只是一个提议,去养老院,我也不少付钱,大哥那边肯定是拿不出,我来找你,是想我们各出一半,让妈安度个晚年,上次藏螃蟹壳藏出蛆来的事,就是个教训,妈不是老年痴呆,妈是太孤单,妈也需要找同龄人说说话聊聊天。”

倪伟强久久不语。伟贞的话刺到了他的心事。他是孝子,但他却是忙碌的孝子。他把家庭交给春梅,春梅没空忙事业,他嘴上理所当然,但归根到底,还是有些愧疚。他何尝不想把春梅从家庭的重担中解放出来,让她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但前提是,老太太必须有人照顾,且必须照顾好。现在,小妹倪伟贞为他指了一条出路。

倪伟强说他考虑考虑。过了几天,他忽然跟春梅说,你可以去美国了,妈同意去养老院。

春梅怀疑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之前一直纠结去美国问题,怎么一瞬间就解决了,她连问了三个“什么”,最后才搞明白,她的丈夫,无限孝顺的倪伟强同志,准备送老太太去养老院住了。她解放了。吴二琥也解放了。春梅唯一搞不明白的是,倪伟强是怎么把顽固的老太太说服,同意去养老院的。

“去哪家?”春梅站在厨房的灶台边上边吃边问。厨房是她和倪伟强早晨的据点,也是他们做计划的好场所。“一个叫孝子园的养老机构,软硬件我都去考察了,还比较到位,伙食、娱乐设施都有,里面住了不少老人,我看妈可以去尝试尝试。”春梅问,价格呢。伟强说,六千八一个月。“三家一起出?”春梅好奇。“我们出大头吧,小妹出一些,大哥就算了吧,他自己工作都不固定。”春梅没意见,这么多年,只要有什么事,向来都是他们家出大头,时间久了,大家也都认为理所当然。他倪伟强有钱,自然应该一马当先。“行,那就这么办。

又一个周末。倪家三个子女,外带两个媳妇,孙子、孙女、孙媳妇,一行人热热闹闹来到了孝子园。有的去登记,有的去拿行李,三下五除二,一会儿就把老太太安排好了。

“妈,真愿意在这住啊?”大哥倪伟民问。

“有什么不愿意的,挺好,免得你们烦我,我自在着呢。”老太太看上去跟正常人没什么样。伟贞道:“妈,你要搞好团结呀,就当是来度度假。”

“要你教,你自己还是管管好自己吧,也老大不小了。”老太太犀利。倪伟贞当即封口,结婚始终是她的死穴。

春梅帮老太太铺好床。二琥和红艳则在归置东西。倪伟强说:“妈,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晚上有人陪护的,你还能适应吧。”

春梅说:“妈,要不我先在这陪你几夜。”老太太急忙摆手道:“不用,你们都回去,我去串串门,你们都回去。”

好的开端是成功的一半。倪家老少见老太太精神状态似乎不错,也都把心放到了肚子里。

不过,晚上,春梅还是悄悄地在隔壁房间睡了一夜。第二天,她又特地请假,观察老太太的情况。令她没有想到的是,老太太的状态出奇的好。早起,散步,吃饭,跟人打牌,聊天,中午还有午睡,睡起来之后是去运动,打门球,晚上看电视,九点半上床睡觉。

春梅把情况一一向伟强汇报。第三天,她也收拾好心情,离开了孝子园。

跟着就是伟强去海外访问。斯楠也说最近快期末,要考试,就在学校吃住不回来。春梅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她甚至开心到在浴缸里放满了热水,加点泡泡浴,坐进去,放点音乐,看看书。这春梅向往已久的生活场景。但她从前只是想过,没有尝试过。上有老,下有小,她一个媳妇,一个妈妈,怎么也不适合在浴缸里坐着,更别提什么泡泡浴,什么音乐,什么书!春梅闭上眼,一不小心睡着了,水冷了,惊醒,还以为是梦境。

隔天去单位,春梅又去找总编。两个人关起门来说话。他们是老同事,在一个办公室坐了多年。后来他升了上去。但对张春梅,还是诸多照顾。

“这就对了嘛!带队去,又不要多少时间。回来又可以升一级。以后退休多拿点,有什么不好。而且,我们私下说啊,现在企业年金的规则马上要下来了,分三个级别的,老人,中人,新人。你升一级做高层,又是中人,其实是最有利的。”

春梅不解,问:“最有利?怎么有利?年金怎么算?以前没听过啊。”

总编说:“以前是事业单位,现在转企了,做企业年金,也是对养老的一个补充。”

养老?春梅很少想到自己的养老问题。因为上面还有老人,她不敢老,也不能老。她必须是个女战士。可今天听总编那么一说,春梅掐指算算,自己离退休,也的确没有多少年了。退休之后,退休工资的多少,春梅似乎也不太计较。她总是想,再怎么样,反正还有倪伟强呢,以前年轻时候山盟海誓,倪伟强有一句话她记得特别清楚,叫做“无论到什么时候,有我一口饭吃,就有你一口饭吃”。因为有这口饭,春梅安心了。但现在,一切逼到眼前,春梅不能不考虑。

“怎么个补充法?”春梅问。

总编随手拿住一支笔,在纸上画:“你现在是中人,单位给你一比三,但如果你是中人,又是在领导层的职位上,就有一比六的比率交年金,比如你现在一年的工资总额是60000,现在每个月,会从你工资里扣100块到企业年金账户里,那么如果你升上去了,就按照一比六的比例,社里就会帮你交600块,涨幅什么的都不计算的话,假如按30年的工龄给你算,到你退休,你就可以拿到100×12 x30+600 x12 x30=252000。二十五万一次性,书目不小呀。”

春梅脑袋一震。她在金钱上是少根筋的人,但退休能多拿这么多钱,她还是觉得不能放过。这个世道,钱才是硬通货。

春梅爽快地说:“行,这个队我是带定了!”敲定了大事,一整天,春梅办起公来都特有劲儿。风风火火的,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代。春梅准备再出发。大干一场。

下了班。春梅约了两三个闺蜜,好久不见了,逛逛街,吃吃饭,不亦乐乎。她打了个电话给斯楠,又去电养老院,然后发短信给远在海外的伟强,得知一切都安好后,春梅觉得心都舒坦了。一直玩到将近夜里十一点才回家。第二天睡到自然醒。起来洗澡,吃饭,收拾行李,各种证件放好。时间差不多了,春梅就拉着行李往机场走。

刚上了机场专线。电话就打过来了。

“是张小姐吗?我们是孝子园呀,快麻烦您过来一下,您妈在这儿闹得我们实在受不了了!”

春梅忙问怎么了。

“您妈把我们这儿十几个老人都给打了!”

听了这话,春梅直觉得五雷轰顶,车也别坐了,差也别出了,什么领军人物,企业年金,人生理想,奋斗目标,统统在一瞬间,被老太太的疯狂举动冲得个七零八散。春梅也不妄想了,只能是立刻下车,打的,立刻冲到养老院去。那里有她伟大的婆婆,她永远的责任,永远的烦恼。

在出租车上,春梅闭上眼,不知怎的,当年她刚嫁进倪家的时候,有一回她婆婆跟她说的话,她总记得。她婆婆说:“有一天我不行了,要人端屎倒尿,你哪能做这个哦”。春梅想都没想就说:“妈你放心,我给你养老送终。”现在,她要来兑现这个承诺了。

孝子园大厅。老太太拿个扫帚,舞得满堂人都围着她转。春梅推开人群,冲上去:“妈!你这是干嘛?”说着就要夺她的扫帚。老太太厉声道:“他们都是坏人!”春梅知道老太太又犯病,只好苦口婆心劝:“妈!咱们先放下扫帚,有话好好说,有什么问题,我来帮你解决。”老太太还是不听,把扫帚舞得跟金箍棒似的,一不小心还扫到了春梅的脸。

周围围的都是人,有工作人员,也有许多老人。

只听见一人喊:“清一下场,别围观了,先带到会议室里来!”几个穿保安服的人挤上来,三两下就把老太太的扫帚夺下,一人一只胳膊,拉着老太太就往会议室走。春梅立刻扑上去拉住,边拉边厉声问:“你们这是干什么?!你放手,放手!”可保安还是把老太太带走了。春梅慌了。到了会议室,老太太没那么闹了。负责人说,鉴于老太太这种情况,不太适合在孝子园居住了。因为严重影响其他老人的安全和情绪。春梅已经有些控制不住情绪,眼眶发红,她问老太太:“妈,你到底是做什么,就不能跟大家好好相处吗?”老太太嘟着嘴说:“他们都是坏人,是绑架犯!”

“绑架?绑架谁?什么绑架?”春梅连声问。

“他们绑架了你爸!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孝顺呀,他们绑架了你爸你还不帮我要人!老头子!老头子啊!”老太太说着就哭喊着坐到地上,两手乱摆,两脚乱蹬,局面顿时失控。

“妈!爸已经去天堂了,咱回家,好不好,好不好。”春梅要崩溃了。

“谁说的,谁说你爸去天堂了,你爸潜伏在这里,被他们抓了,你爸是地下党,搞潜伏工作的,不能暴露。”

“妈!”春梅被弄得词穷,只能喊出一个妈字,半晌才又说,“谁说爸在这儿,有什么证据,妈,不要闹了好不好,我们回家,回家。”

“伟强说的呀!你爸就是在这儿!肯定被他们藏起来了。”

春梅彻底无语。谎是倪伟强编的,戏是老太太做的,现在剩下个烂摊子,要她张春梅来擦屁股。老太太的张牙舞爪,让无限美好且充满希望的海外之行泡汤了。春梅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被这个家逼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