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老倪一家是在红艳回京前夕才得知亲家公去世的。

红艳知道他们帮不上什么忙,也就没提前说。等到快回京时,才发短信跟倪俊说了一下。

二琥得知,一下就炸开了。

晚饭时间,一家三口坐在一起。

“这么大的事,也不告诉我们一声,分明眼里没人啊。”二琥边吃边说。

倪伟民用筷子作意打了二琥一下:“又不是喜事,有什么好宣传的。”

“就是太突然了。”倪俊说,“爸,妈,你说我要不要去帮把手。”

二琥说:“红艳都要回来了,你还帮什么帮,回来再说吧。”

伟民也说:“等红艳回来问清楚再说。”

二琥说:“这老爹一死,那位老娘估计以后更有理由来我们这儿了。”

伟民斥道:“少说两句没人把你当哑巴。”

二琥急道:“我说的不对吗?老头子在的时候,都一趟一趟往我们这儿跑,这老头子一走,孤家寡人,更是闲不住,那还不是天天投奔女儿呀,更何况,他们家也只有这一个女儿。”

倪俊说:“还有个哥哥。”

二琥说:“哥哥,哼哼,不是亲生的啊,后妈难当,更何况,爸爸不在了,谁还当你是后妈?红艳的这位哥哥,不闹出点事来就算不错了,根本指望不上。”

伟民道:“你能不能不要总把人想得这么坏?”

二琥冷笑道:“我把人想的坏?自古如此啊,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老爹一去世,肯定有财产纠纷啊,电视上都是这么演的。”

倪俊说:“红艳家也没什么钱。”

二琥道:“再没钱,也还是能分,麻雀再小,也还是有肉,一个道理。”

倪伟民不耐烦:“行了,吃饭就吃饭,能不能少说这些废话。”

第二天是星期天,红艳回到了北京。一到家,二琥就给了红艳一个大大的拥抱,连声说,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红艳忍不住哭了。

她公公倪伟民说:“太突然了,我们都没来得及过去,真是很抱歉。”红艳含泪说:“爸,这是哪的话。”倪俊说:“妈呢,还好吧。”红艳点点头。老倪说:“你妈最近情绪肯定十分低落,有机会把你妈接到这边住一阵,舒缓舒缓心情,也算尽你的孝心。”红艳答应着,连声道谢。老倪说:“都是应该的。”红艳第一次感觉到来自公公的温暖。她忽然觉得,无论是哪个家,妈妈的家,继父的家,又或者是公公婆婆带给她的一家,无论曾经有多少矛盾,但当你脆弱、失落的时候,它总能给你一些支持和力量。

晚上,红艳肿着眼泡坐在床上。倪俊爬进被窝坐在她身旁。

红艳突然问:“你去找工作了么?”

“哦,投了简历了,上周去面试了一家,还没给回复。”

红艳转身抱住倪俊说:“我们都要努力才行。”倪俊觉得红艳较平时有些异常,便问她怎么了,又说,宝贝你一直很努力了。红艳说:“还不够,远远不够,我们一定要在北京有自己的住房,我不放心我妈,想把她接过来住,现在她一个人,我真的不放心。”

倪俊紧紧抱住红艳说:“努力,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努力。”

红艳哭了,是感动,也是绝望,因为她不知道这个努力,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她甚至不知道努力的方向。人生是一张残酷的大网,网住了她,束缚了她。

红艳忽然推开倪俊,问:“那如果我们买不起怎么办?妈怎么办?”

倪俊说:“买不起等过几年,也要把妈接过来,就住我们家,家里有你妈,也有我妈,我们就成了一个大家庭。”

红艳破涕:“瞎说。有你妈,还有我妈,怎么可能,一屋难容二妈。”

倪俊语塞,半天说:“总归有办法的吧,车到山前必有路。”

车到山前必有路,是红艳近十天以来听到的最能聊以自慰的一句话。穷人总喜欢这么安慰自己。熄灯了,倪俊睡着了。红艳给妈妈发了一条短信说晚安。就平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她以为自己睡不着,但没过几分钟,她便沉入了昏黑的梦乡。

第二天,红艳早早起来,仔仔细细化了妆,尤其是眼妆,她需要掩盖那双肿的似桃子的眼。而且,她也不希望同事们知道她继父去世的事,她要回到原先的轨道中去了,工作,赚钱,一丝不苟。可当红艳来到公司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工位被一个不认识的小姑娘占了。

“你好,这是我的位子。”红艳满腹狐疑,但她还是面带笑容。同事们都抬着头,不敢说话。小姑娘也不怯生,大声喊:“钱姐!之前的人来了!你跟她交代一下,人找我要位子了。”管人事的钱姐闻声从办公室里探出一个头,笑着说:“哦,小刘来了,你先到会议室坐一下。”红艳只好转去会议室。鞋跟敲在地板上,哒哒哒,每一声都仿佛心跳,红艳感觉不妙。会议室是玻璃搭建的。红艳坐在里面,掏出手机,给处得不错的同事小代发短信。“什么情况?”一按发送键,一条短信过去了。半分钟后,小代回复:不清楚。红艳知道,这可能是上层的决定,只是,决定还没下发。半个小时过去了,钱姐还没来。红艳有些不耐烦了。起身冲到人事处,劈头就问:“钱姐,到底怎么回事,这一大早的,我的位子被别人占了,我还到底要不要办公?”钱姐抬了一下头说:“稍等一会儿,在等董事长一个传真,不要这么没耐性,你这样带情绪,也没法把工作做好。”红艳没办法,只好拎着小包回到会议室。又过了一个小时,红艳的性子几乎被磨尽了。钱姐才端着茶杯走进会议室,门一关,与红艳对坐。钱姐笑嘻嘻说:“小刘啊,你来公司也好几年了吧。”红艳说:“三年。”

“真不短时间了,”钱姐喝了一口茶,“你对公司做了不少贡献,但是公司现在人员紧缩,从下个月起,你就可以不用来上班了,当然,最好是你主动辞职。”红艳的身体扭了一下,但她还是保持冷静,“为什么?”“我有哪里做得不好,因为我没当面请假?”

钱姐道:“不是的,你不用多想了,这是公司整体的考量,可能与你个人的表现无关。”

“就因为我请了几天假?就辞退我?”红艳情绪非常激动,“我爸去世了,我妈身体不好!你也有爸妈,钱姐,你有没有体会过。”

钱姐站起来说:“好了,我只是负责传达公司的决定,只谈公事,这些话你用不着说给我听,每个人生活中都有困难。”

红艳愣住了。过了半晌,她才意识到,她“被失业”了。

这就意味着,她将失去生活来源,更恐怖的是,倪俊也失业了。又一个早晨,她和倪俊都将不用早起,但相应的,也没有人会付给他们工资。

红艳灰心极了,回家闷头睡了一觉。

第二天,她依旧早起,夹上笔记本电脑,装作要上班的样子,匆匆出门。红艳想找个人说说话,讲讲眼前的困境,聊聊心事,可是,放眼四下,找谁呢?公公婆婆?老公?红艳暂时还不想让他们知道自己失业;闺蜜?同学?自从工作后联系变少,更何况,红艳也不想让他们笑话自己;其余的呢?旧同事?更是不可能。红艳裹紧衣服,走进一家咖啡厅,叫了一杯最便宜的素人咖啡,坐下来,打开电脑,插上耳机,登陆QQ,然后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网页。她知道倪俊可能在家上网,所以她故意不让QQ隐身,并调到忙碌状态,假装上班。

过了一会儿,QQ弹窗震了一下。

“你在啊?”

红艳定睛一看,QQ名:海上钢琴师。不认识。不过她也闲着无聊,于是就懒懒地打了一个“嗯”字。

“好久没联系。”

“你谁啊?”红艳单刀直入。

“沈即墨。”

红艳看到这三个字,头脑一嗡。这是高中时代对她穷追猛打的一个男生,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成绩不错,但走的是小混混路线。红艳那时候一直不爱搭理他。后来高考,红艳一举考来北京,沈即墨落榜,但红艳听说,这个沈同学后来复读了一年,发愤图强,也考上了不错的学校。再后来,两人就没联系了,QQ有是有,但红艳根本对不上号。

红艳小心地在对话框里打:“现在在哪儿呢?”

“北京。”

红艳心里咯噔一下,继续打:“上班?”

“是啊,你呢?”

“一样,上班族。”

“你的方位?”

“东城区。”

“哦?我也是,再具体点。”

“安定门。”

“什么?我也是!再具体点。”

红艳小心脏乱跳,劈里啪啦打下几个字:“你不会是骗子吧?”

对方发来一个笑脸,说:“如假包换,随便考。”

“班主任脸上最大的痣长在哪儿?”红艳暗笑。

“嘴角。”

“我们的英语老师高考英语得多少分?”

“98分。”

“学校门口的卖臭豆腐的店叫什么?”

“张老三臭豆腐。”

红艳忍不住笑出声来。是那个人,即便隔着网络,红艳还是能感觉到他那种玩世不恭的劲头。“现在干什么呢?”红艳问。

“一个小时后,安定门外的劳尔咖啡见。”说完,对方就下了线。

红艳愣在屏幕前。故人来的太突然,她还没准备好。去,尴尬,自己今天邋里邋遢,慌慌张张,又失业;不去,又显得小气了。红艳想了想,还是收起电脑,决定前往。

中午十一点,劳尔咖啡厅人不多。红艳随便找个座位做了,服务生过来递餐单,问点什么,红艳瞄了一眼价位,死贵,她忙说等个人,待会再点。

“来了啊。”声音传到,有人拍了红艳的肩膀一下,红艳一回头,一股古龙水的香味,一个男人,一只手插在口袋里,端端正正地站在她面前。短皮的黑夹克,窄脚的蓝牛仔裤,凉面的皮鞋。是沈即墨。只不过,更年轻,还带有点儒雅味道,红艳心想,看来这小子过得不错。

红艳还没开口。沈即墨就说:“我的咖啡都快续杯了,你才来。”

红艳忙说不好意思。沈即墨笑说,不是不是,是我离得太近,急着见到你,所以来早了。

短短一句话,红艳便开始耳朵发烫,相对于沈即墨的自然,刘红艳确实太拘谨了,她甚至不知道怎么说开场白。

“还是那德行。”红艳强说出口,说完她就后悔了。

沈即墨笑笑。领着红艳到了一个包间。即墨笑说,这都中午了,问红艳要吃点什么。红艳犯了个低级社交错误:她说不饿。即墨看得出红艳有些紧张,便喊来服务员,说要两份三明治,两份水果沙拉,两份梦巴黎饮料,很是娴熟。红艳忙说,吃不了那么多,不用点这些。

即墨微笑,说:“吃不完打包,没关系。”“你经常来?”红艳问。“租了个写字楼就在楼上。”即墨说。

“楼上?你开公司?”

“等会上去坐坐。”即墨背靠在沙发上,“过得怎么样,好久没见你了。”

过得怎么样?红艳心里苦笑。嫁人了,失业了,继父刚去世了,人生突然灰暗了,找不到前进的方向了。她现在的状态,已经不允许别人问她怎么样。一问就痛,就伤心。尤其在故人面前。可被忽然被一句话逼到角落,红艳反倒有些大无畏,什么自尊心,什么里子面子,通通丢一边去吧!一秒之间,红艳的心里有了大变化,她朗然道:“今天你不要问我任何问题,家庭,工作,恋情,孩子,所有,都不许问!不然我立刻走人。”

即墨还是面带微笑。他没有被红艳吓到。这些年闯荡商场,他什么人没见过,什么情况没处理过,他深深知道,一个女人发狂,多半是因为受伤。于是,他柔声道:“那你问我,什么问题都可以。”

红艳扑哧笑了,她也为自己的忽然失态不好意思,但说出了那句话,红艳觉得自己轻松了,没包袱了,她甚至可以开玩笑地说:“不好意思失态了,今天出门也没打扮,没法见人。”

沈即墨说:“怎么会,你还是一样的漂亮,美有的时候不用太浮夸,跟拍照一样,自然的有时候反倒能胜出。”

红艳回指了一下自己说:“就我这样一个黄脸婆,都能胜出?”

“当然。”沈即墨口气笃定。

红艳小小陶醉了,结婚过后,很少有人这么夸赞她。她自己也很少关注自己的容貌和装扮,生活的风霜刀剑,已经把她逼到不怎么注意这些的地步,现在,有人走来,告诉她这一点。她如获至宝。可红艳嘴上还是客气:“故意说好话给我听的吧。”

沈即墨微笑不语,他知道,红艳对这好话很受用。

接下来的故事,就顺利多了,红艳和沈即墨旧友重逢,相谈甚欢,沈即墨带刘红艳参观了他的广告公司,两人又一起吃了晚饭,然后沈即墨开车把刘红艳送回家。快到胡同口的时候,红艳忙说,到前面那个大槐树那停就行了。即墨笑说:“怎么,还怕你老公看见?我们可是光明正大啊。”红艳说不是,避免不必要的误会。即墨按要求停了车,红艳下车,低着头往里胡同里走,即墨迅速地发了一条短信过去。红艳没反应,继续走,哪知道一不小心撞到一个人,抬头一看,是婆婆吴二琥。红艳心虚,故意大声说:“妈,你怎么才回来。”二琥说:“你春梅姨非不让走,吃了晚饭才回来,又等半天车,累死了。”红艳殷勤道:“我回家给妈按摩按摩。”二琥诧异,今天媳妇怎么嘴这样甜,还说要按摩,心里有些犯嘀咕,就问:“你怎么也这个点才回来?”其实见个同学,本来是最稀松平常的事,可见了沈即墨之后,尤其是沈即墨把她送到家门之后,她更是有些莫名的悸动。她说不清是为什么。“哦,在公司加班,这不是为了多挣点钱,孝敬妈么。”红艳撒了个谎。这谎撒的二琥一点都不信。

“行了行了,别给我找麻烦就阿弥陀佛了。”黑暗中,二琥皱着眉头说。

红艳见敷衍住了,便平复心情,进了家门。

饭早吃了,倪俊和他爸,一人一个屋,一个在上网,一个在看电视。二琥说了老倪几句,转而去洗澡。红艳推门进屋,倪俊兴奋地说:“老婆大人,你猜今天怎么了?”

红艳根本不感兴趣,应付道:“怎么了?发财了?”

倪俊说:“嘿嘿,还真被你猜对了,今天我买彩票中了十块钱!不错吧!从来没这么好运气过。”

“哎哟呦呦,”红艳一边脱衣服一边说,“听听瞧瞧,就中了十块钱,就跟范进中举似的,十块钱,还不够买水果的呢,更别说干别的了,你知道不知道,现在去咖啡厅一顿要多少钱,哼,为这十块钱欢天喜地,我劝你还是省省吧。”

倪俊见红艳口气不对,便说:“这就是一个玩儿,图个高兴,也不指望靠这个发大财,这不是跟你分享嘛。”

红艳嗔道:“你别,真要靠这个升了官发了财,我也同意,就怕你是大门不出二门不入,一个子儿半毛钱不挣,想跟我分享也没得分享。”

倪俊知道红艳可能在外面又受什么刺激,多说多错,索性转过身,不说话,自己玩自己的游戏。可红艳没想要善罢甘休。倪俊说中彩票,她生气,倪俊不说彩票,跑去玩游戏,她也生气。反正到了这个时候,只要倪俊在她眼前出现,她就有些不满,有些气愤,凭什么,这个家凭什么靠她一个女人来支撑,他倪俊就没有责任去拼搏去奋斗吗?他就不应该给她刘红艳一个安稳的生活吗?她刘红艳也不要求豪宅大屋,富贵荣华,她就要有个自己的房,能把自己的亲妈老娘接过来,好好孝顺孝顺,一家人其乐融融,白天上班,晚上团聚,晨昏相伴,这个小心愿,不算过分吧。可倪俊却不能提供给她。

“你能不能不要一天到晚玩你那个破游戏!”红艳在镜子前梳头,“玩游戏能玩出生活费么?这个月的四百还要我替你交。”

倪俊喃喃说:“不是有存款么?”

红艳听了胸中直瘪了一股气,她跑去反锁好门,故意压低音调厉声道:“存款,你有多少存款,够干什么的,别说你就那么点存款,就是咱们有金山银山,也罩不住你这么坐吃山空,你出去看看,哪家是女人上班,男人待业的?我们家是阴阳颠倒乾坤逆转了!我真不指望你,但你也别拖大家的后腿啊!”

倪俊也有点毛:“大家是谁,我怎么拖你后腿了?”

“你来劲是吧。大家就是全家,你年纪轻轻在家待业不是拖大家后腿是什么,整天就知道窝在电脑前,行,你开个网店,当当老板,也行,问题是你什么也没干呀,吃了睡睡了吃,你对社会有什么贡献,要人人都像你这样,社会早就乱了套了,我替你想好了,今年过年,你也别拜这个拜那个了,你直接贴一个春联,上面就写四个字:不劳而获,就齐活了。跟你很配!”

“这才几周,我休息两个月不行么。”倪俊小声抗议。

其实倪俊如果不言语,红艳说两句,心中的闷气解了,这个晚上也就过去了。可这天倪俊偏偏不服,屡屡呛声,红艳怒火中烧,小巴掌劈头盖脸就朝倪俊身上头上打过去。

倪俊也不躲避。而是一把抱住红艳的腰,两个人滚在床单上。倪俊要去吻红艳的腹。

“你这个不争气的!”打累了,红艳仰天长叹。

她猛然抱住倪俊的头,呜呜哭起来。都是自己选的,男人,家庭,生活,她有些怨,但这怨里,还是有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