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活在那个笼罩在冰冷白色浓雾、没有声音的家里时,心里都在想什么呢?一手拿着看不到的时钟,感受到自己所剩的时间愈来愈少,在被褥里专心地凝视着虚空的父亲,究竟在想什么?小学一年级时的姬川曾因为好奇,模仿过父亲一次。那是在某天的白天,父亲去厕所时的事情。姬川悄悄钻进父亲的被褥里,试着学父亲一样盯着眼前的墙壁看。他听着父亲从厕所走回卧室的脚步声,直到他回到房间前都保持相同姿势。和室椅和棉被里还残留着父亲的余温,鼻腔里也满是药味。
可是,脑海中什么都没有浮现。
“于是你们就走出仓库去找总电源?”
“对……。我跟亮。”
“发现办公室总电源的是谁?”
“是我。只有一个开关朝下,所以我就把它往上扳,仓库那边的灯立刻就亮了。结果我就听到这家伙——竹内——的大喊。”
“这样啊……”
小学一年级的姬川完全无法理解父亲的想法,但现在应该可以了吧。要是现在的自己将和室椅放在被褥里,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眼前的墙壁,应该可以正确捕捉住当时父亲脑海中的念头吧。
因为自己和父亲是如此相像。因为自己和父亲一样。
因为自己和父亲都以相同的方法,为了相同的理由,做了相同的事。
“现场的地板上有各种东西散落一地,你们进去时已经是那个样子了吗?”
“对,我们并没有乱动什么东西。我们进入仓库时看到的状况跟隈岛警官你看到的是一样的。接头会这样到处散落大概是因为光正在整理仓库的关系吧……”
“接头……呃,谷尾老弟,很抱歉,我对那些用语不太熟。”
“啊,对不起,就是电线接头,连接乐器和器材等的电线接头。”
“啊啊,就是那个黑色的——”
站在仓库里,姬川丝毫没有仓皇失措,他以连自己都很惊讶的冷静态度处理事情,这就是所谓的血统吗?
“抱歉我岔开话题了。你回到仓库时,光小姐已经是那个状态了吗?”
“是啊,趴着,全身已经冰冷了。我本来想摸光的手腕确认一下她的脉搏,但是一碰到皮肤,就知道她已经死了……。就在这个时候,亮也回来仓库了。”
“是。然后亮这时也看到光小姐的遗体了?”
“……喂,亮。”
“……亮?”
啊,姬川抬头。隈岛和谷尾在等待区的桌子另一头,紧盯着姬川看。竹内和桂也站在他们旁边望着姬川。桂的羽毛夹克两袖部位还留着竹内以卫生纸怎么擦也擦不掉的血迹,都变成黑褐色了。也许是哭太久了,桂的双眼下方出现了淡淡的黑眼圈。
“阿亮,你还好吗?”隈岛担心地蹙起半白的粗眉。
谷尾报警后,率先乘警车赶来“电吉他手”的是制服员警,紧接着又从管区警局来了大批捜查员。当发现隈岛也是搜查员之一时,姬川不自觉全身僵硬。
谷尾、竹内、桂发现姬川那位每次都来看演唱会的友人居然是刑警,也都吃了一惊,不过并没有姬川那么不安。和隈岛对看时,姬川顿时心底发凉。——为什么县警调查一课的隈岛会来呢?明明是意外。明明伪装成意外了。这个疑问,刚才姬川不着痕迹地问了隈岛,隈岛的回答是“以防万一”,然而真的是这样吗?
隈岛是姬川最不想对付的对手。他从姬川小学时就看着他长大,姬川和他见面说话的时间,也许比跟父亲还长。姬川说谎被他看破的几率也比被其他警察发现的机率要高很多吧。
“……我没事。”姬川重新坐好。
一身西装的隈岛摇晃着肩膀,慢慢探身向桌子上方。
“抱歉,亮,我很了解你受到的打击,但是,还是希望你跟我们合作一下。”
“你问吧。”
隈岛再度向所有人提问。那些问题和刚才的提问一样是形式上的问题,是为了依序整理发现光遗体的经过,并没有出现什么尖锐的问题,也许真的是“以防万一”的讯问吧。
“请问……姐姐接下来会怎样呢?”
桂问。她很在意光的遗体会被搬到什么地方做什么处理,遗体已经从仓库移出送往医院了。
“令姊的遗体必须先进行验尸。”
隈岛只有对桂的措辞如此慎重,应该是因为她是死者家属的关系吧。
“虽说是验尸,不过也只是调查遗体的状态,并不是多深入的检查,要是之后需要解剖,警方会再通知你。”
只要验尸,光怀孕一事一定马上曝光。关于肚子里的小孩之事,警方一定会率先来询问和光交往中的姬川吧。到时候要如何应对得先想好才行。不过在这种情况下,是否连孩子的父亲是谁都会调查呢?这是姬川也想知道的调查结果。
“桂小姐跟姐姐两个人住在一起,对吗?老家——”
“没有老家。”桂抢在隈岛说完前回答。“母亲离婚后再婚,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了,我不知道如何联络她,父亲则是下落不明。”
隈岛听了后,兀自嘟囔了几次“下落不明”这几个字,并没有继续深究。
竹内看到桂低头握紧拳头,随即上前拍拍她的肩安抚。
等待区笼罩着沉默。刚才还有许多制服员警忙碌地走来走去,现在几乎全离开了,乐团练习中心里一片寂静。混乱开始后没多久,回来店里的野际,从谷尾和竹内口中听到事情的始末非常惊讶,恍惚了好一阵子。虽然说已经打算将店面收起来,但是自己经营的乐团练习中心出了人命,而且死者还是认识多年的光,还是很震惊吧。此时野际人在仓库那头和另一名年轻刑警讲话。
谷尾叼着烟,烟头正要接近打火机的火,突然停下动作偷瞄了一下隈岛,隈岛以手势表示没关系。谷尾点了烟,坐立不安地朝着天花板吞云吐雾。
“……那么,你知道如何跟他联络吗?”
声音从走廊那头传出来,那是和野际一起走向仓库的年轻刑警的声音。
“也不是说联络得上……我只知道他住在哪里……对。”野际回答。
他们在说什么呢?
两人出现了。一位是名叫西川的刑警,好像是隈岛的部下,和野际并肩走来,他边走边迅速地以原子笔在记事本上写着字。大概比姬川大上几岁吧,三十出头,或者看起来很年轻,其实已经快四十也说不定。身材高眺,脸形痩长,轮廓深到仿佛是以雕刻刀雕出来似的锐利。
“你知道他的地址,真的吗?那太好了。”
“对,可是……”野际抬头往这边看。他的目光锁住桂。姬川终于搞懂了,他们正在讲光和桂的父亲。
“可以告诉我他的地址吗?”
西川将记事本拿在胸前准备抄写,可是没听到野际回答,他不解地蹙起细眉。“野际先生?”
有一段空白。
“你们在讲家父吗?”桂问:“野际大哥,你知道我爸在哪里吗?”
间隔了数秒,野际点头。桂仿佛看见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无言地眨着眼。谷尾与竹内互看,两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姬川很惊讶。为什么野际会知道光和桂的父亲在哪里?不是连身为女儿的她们都不知道吗?
“是以前的音乐同好告诉我的,我也是三个月前才偶然知道。”野际回答桂:“我曾告诉小光这件事……其实,她曾经去找过你父亲一次。”
姬川忍不住瞪视着野际。见过父亲一事,光一句也没提。她为什么不说?为什么要隐瞒?桂好像也大受打击,不知道该如何回话,只是直盯着野际看。
“这件事小光没跟小桂和亮提过吧?我听她这么说的。”
“姐姐为什么……”
野际一脸忧郁地靠近桌子。“不跟你说应该是疼你吧,我曾经从她的嘴里听到类似这种意思的话。”
“疼?”桂抬头看着野际。
“也就是……小光见到的父亲似乎很……他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老实说,小光很失望,所以她才打算把这件事深埋在心底,不告诉你。”野际低下头,叹息着追加说了一句:“我想应该是这样。”
“不论如何……野际先生……”
西川似乎发现自己的提问无意引发了出乎意料的状况,故意摆出公事公办的口吻,严肃地问:
“方便告诉我死者父亲的地址吗?”
“好的。”
野际朝着西川伸出左手。西川似乎没有立即察觉他的意思,后来露出些微不爽的表情,将自己的笔记本和原子笔放到对方的手上。野际沉默地拿着原子笔在翻开的那一页书写。不想直接说出光父亲的地址,应该是尊重光的想法吧。
姬川转头问:“隈岛先生,你觉得这次的意外是怎么发生的呢?”
他刻意避免强调意外这两个字。
警方究竟如何看待光的死呢?他从刚才就一直很想开口问。他本来希望谷尾他们能问的,然而事与愿违,他们一直没提起,没办法只好自己来了。
“真实的情况现在还不知道,如果加上我的想像……”隈岛边说边瞄了一下后方。“西川,你也过来这边坐。”
之所以将西川叫过来,应该是为了不想发生刚才光的父亲地址那件事一样,两人各自进行搜查,然后发生奇怪的摩擦吧。只见西川摇头,举起自己翻开的笔记本。虽然看不清楚内容,不过上面有刚才野际所写的、有点像睡姿不良一样鬼画符般的笔迹。
“我想去联络死者家属。我会先查电话号码,如果电话簿上找不到,我就开车去看看,从地址看来好像离这里不远。”
“啊啊……也是,也许这样比较好,那部分就交给你了。”
西川微微敬了个礼后,一个转身便笔直往出口走去。就在他正要推开“电吉他手”的门时,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说:
“我也希望能跟死者的母亲联络上。刚才野际先生说连桂小姐都不知道母亲的联络地址,对吗?”
“我不知道。”桂轻轻摇头。
“你觉得令尊会知道你母亲的地址吗?”
“也许知道,我不清楚。”
“我会问问看。”
西川说完后便推开门出去。漆黑的屋外似乎起风了,西川的黑色风衣正随风飘扬。
“他很年轻。”隈岛说了一件大家都看得出来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