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会光凭杀机就成为杀人犯。杀机与杀人之间,还存在着多个偶然。姬川是在第一次抱了桂的一周后领悟到这个道理。
姬川背着吉他箱,从高崎线的电车内眺望着窗外风景。云层压得很低。就在低沉的灰色下,高耸的建筑物群从视野左边流逝到右边。接着仿佛突然想起来似的,高楼群变成绵延的旧民房,接着又突兀地换成拥有广大停车场的购物中心。搬到高崎线沿线的这二十三年里,街景也改变了很多。
姬川想起一周前,混在铁轨另一端的人群中消失的谷尾的黑色贝斯袋。那之后,谷尾并没有特别打电话给姬川。
没被看到吗?
姬川知道谷尾从以前就对桂有好感,虽然本人未曾明确说过,不过谷尾是个不会隐藏心意的男人。姬川和竹内都察觉了,桂应该也知道。
今天要在“电吉他手”跟谷尾和桂见面——不论对谁都平常心以待吧,姬川这么决定。
那一晚,姬川送桂回到公寓。过去他曾多次走进那道大门,然而这却是第一次踏入客厅后方桂的房间。没有什么装饰、颜色单调的房间里,月光透过薄薄的窗帘仿佛抚摸似的照耀着房内的床。桂的床与隔壁光房间里的床一模一样。桂不在家时,姬川也会和光在隔壁房间的床上裸裎相见。
桂自始至终不发一语。在电车内也是,从车站走到公寓的路上也是。走进房间,姬川抱紧她的身体时,她还是什么都没说。唇也是宁静的。在紧闭眼眸的黑暗中能感受到她的气息微微紊乱,那是她无法说出口的抵抗吧,姬川心想。
到此为止吧——姬川这么决定。
他离开桂的嘴唇,轻轻叹了口气,放松双手环绕在她背后的力道,缓缓站开,望着桂的脸。就在这个时候,桂一副小孩子快哭出来时的表情,无力的、出乎意料的变化。下一瞬间,姬川感受到桂的双手紧紧抱住自己。桂的唇压上姬川的唇,她的舌头如同小鱼般滑进他的嘴里。鱼在姬川的嘴里胆怯地扭着身躯逃走了。
“又没关系。”桂首次开口。她只简短地说,“我不在意。”
脱掉桂的衣服,每露出一寸肌肤,如同幼童般甜美的体香在姬川的鼻尖愈来愈浓郁。
虽然是姊妹,但两人的肉体完全不同。在姬川的手指与嘴唇之下,桂纤细的身体非常安静,偶尔会如同痉挛般全身颤抖,除此之外就仿佛以手心捂住嘴巴一样,桂完全没有发出声音。也许是在和姐姐生活的地方跟姐姐的男人上床的罪恶感,让她不敢放纵自己吧。只是,桂惊人的湿润却背叛了外表的反应。姬川微微张开的眼眸凝视着桂白皙的身体,心里有种预感。
在进入桂的时候有一种异样感。
“桂。”姬川不禁望着她。桂以一种认真的笑容抬头回望着姬川说:
“吓到你了吗?”桂这么说,脸上的笑容蒙上了阴影。姬川的预感灵验了。
二十五岁的桂还是处女。
随着姬川的动作,桂露出痛苦的表情,然而她的双脚却牢牢缠住姬川的双脚,双手也紧抱姬川的双肩。
——不是精神创伤那种夸张的问题,我只是有点害怕男人的身体,一直裹足不前,就这么过了二十五岁。
结束之后,桂对姬川坦白。
——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我看到父亲对母亲做奇怪的事,不是在这里,是在更大的公寓,还是一家四人共同生活的时候。
两人的身体分开之后,桂说起话来变得有点见外。
——不是有性虐待狂、性受虐狂这种说法吗?现在想想,父亲大概是性虐待狂吧,但是母亲一定不是喜欢受虐的那种人,怎么想都觉得当时母亲是真的厌恶,她真的害怕。
某天深夜,桂发现父母寝室的门微微敞开,她从门缝窥探,结果看到赤裸的父亲凶猛地攻击赤裸的母亲。
——父亲将铆钉粗皮带缠在手上,把母亲的背部弄得全是伤。不是打或揍,而是慢慢地、一点一点伤害她的感觉。那个时候我觉得父亲疯了,非常非常恐惧,我轻轻离开门边,悄悄地走回房间。
桂说之后她整个人窝在棉被里,一直到早上。
——我不敢告诉姐姐这件事,如果她也看到那个情景,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拼命找父亲。我想父亲跟母亲会离婚,可能是出自父亲的那种倾向。然后桂就默然不语了。
透过窗帘照射进来的月光下,床上桂的裸体显得光滑白皙。除了胸部配合规律的呼吸上下起伏之外,桂一动也不动,连床单上的双手指尖都文风不动。
狭小的床上,姬川躺在桂身旁很长一段时间。脑海中空荡荡。
“我想姐姐差不多要从音乐练习室回来了吧。”
桂转头看着枕边的时钟。在显示电子时间的荧光照射下,她还残留童贞的脸庞发出青白色的光芒。她的双眼仿佛很疲惫,缓缓地眨了眨。
“我走了。”姬川起身开始穿衣服。
“我们小学的时候……”背后传来桂的呢喃,“爸爸买了仓鼠给我们,两只母仓鼠,就像我跟姐姐一样。有一天,就在我们上学的时候,其中一只死了,被爸爸丢掉了。”
“仓鼠的尸体吗?”
“对。不过爸爸趁我们发现之前,又到宠物店买了相似的仓鼠回来,悄悄放进笼子里。我一直没发现……”
姬川不知道桂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后来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几个星期后,爸爸告诉我们的,在他喝醉的时候。”
“你们一定很惊讶吧?”
“很惊讶,我很惊讶。”
桂盯着时钟里电子时间发出来的荧光。她的刘海在青白色的光线中摇荡。
——但是,姐姐似乎早就发现了,从一开始,看到父亲放进去的那只新仓鼠的那一瞬间。她说她跑到公寓楼下的垃圾收集场,翻开厨余的垃圾袋寻找,结果真的发现仓鼠的尸体。
桂到底想说什么呢?
“桂……”她突然抬头说,“姐姐会察觉的。”
桂的眼神似乎在寻求帮助,却也像抗拒帮助。
姬川哑口无言。他知道自己除了说一些要她别想太多这种听起来像是辩解的话以外,无话可说,所以他只是沉默地弯身靠向床上,双唇贴上桂的唇,就这么静止了好一会儿。
桂的牙关始终顽固地紧咬着。
最后,姬川起身离开桂的床,走出房间。他穿过漆黑的客厅,在玄关穿上短靴,就在他要站起身时,桂的裸体突然从背后撞了上来,然后她放声大哭。为了不让姬川回头,她紧紧抱住姬川的身体,就这么一直号哭着。
姬川摸了摸牛仔裤的口袋,指尖抚摸着小小月长石的轮廓。是那一天桂借给他的项链。
窗外是低沉的灰色天空。
姬川这个星期没有和光见面。他没有打电话给光,光也没有打电话给他。前天,外出谈生意的姬川去了一趟银行,从自己的账户里领出上周光在“电吉他手”说的金额。装着那些钱的信封目前正对摺收在姬川牛仔裤后面的口袋里,他打算今天见到光时拿给她。
电车减速,缓缓在大宫的两站前停车。姬川背着吉他箱,和牵着小孩的父母、学生们错身而过,下了月台。时间是下午快三点。今天和往常一样,乐团向“电吉他手”租练习室的时间是四点,因此还有约一小时的空当。
姬川通过收票口,走下车站的楼梯。他弯进大马路旁的小巷,盯着灰色地面往前走,愈往前走,高楼大厦愈来愈少,空地及旧房子多了起来。
姬川的脑海中朦胧地浮现母亲的脸庞。母亲那张没有表情的脸。
姐姐死了,爸爸也走了,妈妈开始不笑了,也不再看姬川的脸,不论是母亲讲话的时候,或者听他讲话的时候,甚至是不小心切伤自己的中指时,都一样没有表情。尽管姬川人就在附近,但是母亲任由鲜血沾满衣服,滴向地板,她只是以右手紧握着切伤的中指,苍白着脸盯着电话。她没有向姬川求救,也没有要他帮忙叫救护车,所以姬川好一阵子都没察觉母亲受伤了。当姬川发现母亲瘫坐在地板的血迹上时,急忙找出急救箱替母亲止血,接着叫救护车,而这段时间中,母亲只是紧闭双唇,盯着手指看。
姬川至今仍记得自己第一次向母亲低头的事情。那是高中二年级的夏天。
我想念大学,入学后我会申请奖学金,也会打工赚取部分学费,所以不够的部分能不能请你帮忙一下?姬川向母亲请求。然而母亲的回答非常简短:
“我不会在你身上花钱了。”说这句话时,母亲仍然没有看向姬川的脸。
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什么都没做。毁了母亲人生的并不是自己,母亲应该很清楚这一点。剥夺母亲生存希望的人不是自己,不是自己……
姬川停下脚步往上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色暗了,仿佛被时代遗留下来的木造双层楼建筑看起来比往常阴暗。一楼和二楼的走廊上有五道门,门板都已斑驳,而一楼最里面的那一道门上贴着以麦克笔书写“姬川”的门牌。
那是姬川以前和母亲居住的公寓。没有买保险的父亲去世后,母亲无力继续支付房贷,只好卖掉房子,带着小学一年级的姬川搬到这间两房一厅的公寓来,现在则是母亲一个人住。
高中毕业时,姬川也搬出了这栋公寓,只是他还是无法抛下母亲一个人,所以偶尔会来看看母亲。母亲不会泡茶请他,也不会端出甜点来招待,不过倒是不曾拒绝他进门,总是默默地开门让他进去。
然后,一直沉默不语。一摁下门铃,如同閙钟般的声音在门的另一边震天响。
母亲像尊石佛坐在破旧的榻榻米上。仿佛几十年前就被人遗忘的灰色石头,连表情都遗失的石头。
总是这样。
姬川询问母亲近况。母亲异常衰老的脸静静地凝视着小茶几,缓缓摇头,那个动作看似回答自己一切如常,也仿佛在说这问题毫无意义。
总是这样的情形。
母亲目光混浊。那是所有的事情都只能以过去式来思考的人的眼神;那是一颗无法修复的人母的心。
房子里的污浊空气充斥着水彩的味道。地板上到处散落着母亲画的水彩画。在草地上奔跑的姐姐、双手托腮撑在桌上的姐姐、开口大笑的姐姐、头歪向右边,认真凝视着什么的姐姐。姬川的视线总是依序在那些画上移动,最后会静止在立在墙边的画框上一阵子。玻璃破损的画框。那个时候的那个画框。里面放着一张画,背景是整面的雪景,圣诞老公公微笑的特写。有着姐姐的脸的可爱圣诞老公公。那是事故当天,母亲在厨房画的画,应该就是母亲打算送给姐姐的圣诞礼物。
坐了一阵子之后,姬川站起身,小心避开画,踩着榻榻米打算离开潮湿的客厅。然后,他如同往常地回头,如同往常地问了相同的问题:
“我做错什么了?”母亲仍旧只是摇头。
姬川走出客厅,穿过短短的走廊,在玄关前的泥土地上穿鞋。他推开紧闭的大门,听着铰链的嘎吱声响,大口吸进屋外的空气,一阵悲哀的解放感涌上心头。这种毫无意义的对话已经不知道重复多少次了。同样的场景重复播放。没有变化的母亲,已经不再奢求变化的姬川。
可是,这次不一样。
——我今天打电话去预约了。
伸手关上背后的公寓大门后,姬川望向冬天昏暗的天空。一股感觉突然袭向姬川,自己似乎会被低沉的云压倒。
——你帮我签同意书就好。
自己的体内突然响起啪的声响。
——真过分,随便跑进别人的肚子里。
他立刻发现那是名为杀意的按钮开启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