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好男人”的演唱会预定于两星期后的十二月二十五号举办。因为只剩下这周和次周的星期天两次能够练习,练习室里的团员都特别起劲。练习完所有歌曲之后,再练一次高难度的歌曲,接着从所有的歌曲里面挑出在意的部分重点练习,等到全部都结束,已经花了整整两小时了。
“时间到了。”谷尾看了看手表。
“好,走吧。”竹内关掉麦克风的电源后说,他白皙的脸庞上布满了汗水。
他们和老板野际是熟识,而且听说接下来的时段预约还没满,时间稍微超过一点应该没什么关系,然而谷尾的个性比较一板一眼,因此Sun downer的练习总是准时结束。
团员各自将乐器及音效器、接头类的东西收拾好,离开练习室。走出双重门时,姬川正好和桂撞在一起。桂轻笑一声,从姬川旁边走过,先行出了门。穿着T恤的她散发出的体香拂过姬川的鼻尖。姬川又想起死去的姐姐。和姐姐一起到外面玩的时候,姐姐是不是也散发出这种味道呢?
“姊,辛苦了。”
从练习室出来走廊时,正好看到光从右边的办公室出来。桂轻轻举手,光以同样的动作回应,不过她看起来比妹妹慵懒许多。
“桂,没出错吧?”
“我没有,不过竹内大哥又忘词了。”
“那是做效果,效果。”
团员们谈笑着,各自弯过走廊转角离开,只剩姬川和光留着。
两人之间有几秒的沉默。
“你今天到十二点吧?”
“对,从现在开始六小时。”
“没问题吗?”
听姬川这么说,光一时不知道他在问什么,不过随即点点头,右手摸着自己的腹部。
“没问题。”
接着她抬头说:
“我今天打电话去预约了。”
“约什么时候?”
“下下星期一。你帮我签同意书就好,我带来了。”
光看向身后的办公室。
“我跟你一起去医院。”
“我自己去就好了,星期一你不是要上班吗?”
“我可以请假。”
“不用了。”语气出乎意料地强烈。
姬川低头看着地板点头。
“——好吧。”
两人走进办公室,姬川拿起乐团练习中心的公用原子笔,在光摊在老旧传真机旁的同意书上签名。他没有随身携带印章的习惯,不过只要在盖章处签上自己的姓,然后圈起来就可以了,光在医院确认过。
“费用多少?”
“钱你不用管,我的身体,钱我自己出。”
姬川的心底突然涌起一股温热的东西。他压抑那份感情,沉着声音回应:
“我来出。多少钱?”
“可是……”
“多少?”
光避开姬川的视线,似乎不再坚持了,她说出手术所需的费用。姬川在脑海中的一角记住那个金额。
“我要去收拾练习室了。”
她将姬川签好的同意书塞进桌上的皮包里,随即离开办公室,走进刚才姬川他们用过的6号练习室。
确定怀孕时,光并没有提出结婚的事。
——总之我想赶快拿掉。
除此之外,她什么也没说。
回到等待区时,谷尾正在柜台结账。他转头看向姬川说:
“亮,你的部分待会儿到舞屋再给我就好了。”
“好,谢啦。”
每次练习后一定会去的舞屋,就在从这里往车站的反方向步行约五分钟的地方。
谷尾、竹内、姬川、桂——四人走出“电吉他手”大门。冬日的太阳已经完全西沉,单线道的马路对面,洗衣店装饰的圣诞灯饰闪耀着热闹的光芒。
“啊!”突然发出微弱声音的是桂,“它还在这里啊。”桂看着地面低喃。
“电吉他手”的LED招牌灯从背后投射出断断续续的光线,姬川四人的影子闪亮地倒映在积着水洼的昏暗人行道上。距离那四道影子不远处,有一个绿色物体静止着,那是一只庞大的螳螂。
“不会就是你跑来这里时差点踩到的那只吧?”竹内弯身看着螳螂。
“我想应该是。它不会一直都没动吧?”
“如果是的话,它还真走运,没被踩——”竹内说到一半突然闭嘴。“这是什么……”
姬川他们也望向螳螂。
螳螂的身旁——潮湿漆黑的柏油路上,有个细长的黑色物体蠕动着。约十五公分长,看起来像一条线。那物体仿佛蚯蚓一样蠕动。姬川无法理解那个东西为什么会动,因为它看起来完全不像生物。没有脚、没有脸、也没有模样。
谷尾好像发现什么似的说:“喂,后面,螳螂的后面……”
他的话才说到一半就变成呻吟。姬川的视线从奇妙生物转向螳螂。三角形的脸、绿色的翅膀、正好约小指大小的大肚子。肚子的前端……有个黑色物体,那是和地面的蠕动物一模一样的东西,正打算从肚子爬出来。刚开始,姬川以为是螳螂的粪便,然而很明显不是。那个东西在动,弯弯曲曲地扭动着,从螳螂的腹部爬出来,一公分、两公分地爬出来,简直如同摇着头一样地蠕动着。
“怎么了?难得看你们聚集在店门口。”
野际从背后靠近。他不可思议地瞄了姬川他们一眼,接着也瞄向地面。
“恶……这是线形虫(horse hair worm)吧。”
野际那痩骨嶙峋的脸庞皱成一团,叹息般地说道。
“线形虫?”竹内一脸快要吐地反问。
“寄生虫啦,”野际说:“那是一种寄生在螳螂体内的虫,原本栖息在水里,幼虫会寄生在水生昆虫体内。螳螂吃了昆虫后,线形虫就借此得以在螳螂体内生长,不过啊,这只也太大了吧。”
野际眨着双眼,靠近地面观察。螳螂虚弱地歪着三角形的脖子,微微举起左右镰刀形的前肢。
“小时候我常常抓来玩,线形虫原本是栖息在水中的,只要将螳螂的腹部浸在水中,它就会爬出来。这里刚好有水洼,所以它才会爬出来吧。看它被养得肥滋滋……这只螳螂活不成了。”
——我今天打电话去预约了。姬川耳里响起刚才光说话的声音。
“会死吗?”桂一脸铁青地问,而野际则是悠哉地点头说:
“会死啊。”
——你帮我签同意书就好。
“螳螂的肚子大概已经被吃得精光了吧。”
——我自己去就好了,你不是要上班吗?
“真过分,随便跑进别人的肚子里。”
Thing in the attic
Thing in the attic
仿佛音响的音量一口气调高,周围同时响起声音。
所有人瞪大双眼凝视着姬川。姬川依序迎上四个人的视线,然后再度望向地面。姬川的仿麂皮短靴底下只看得到三角形的脸,螳螂已经被踩扁了。姬川轻轻抬起脚。被踩扁的绿色螳螂。它的旁边,线形虫的身体还有一端在蠕动着。姬川朝着它再踩了一脚。啊啊啊,四个人发出比刚才微弱的呻吟。
“亮,你……你做什么啊?”竹内的脸颊痉挛着。姬川挺起胸膛。
“因为很可怜。螳螂很可怜。”
姬川只这么说,将鞋底踩进水洼里刮一刮后,便迈开脚步走上人行道。其他团员隔着一小段距离跟在他后面。
所有人都沉默着。姬川回想。
自己很小心避孕,一次都没有遗漏。一次也没有。
今天去“电吉他手”之前,姬川跑了趟图书馆,调查他非常想知道的事情。百科全书的生殖医学相关章节上,有他想要的情报。
以保险套避孕的成功率是百分之九十五,厚厚的百科全书一角上这么写着。那么,剩下的百分之五呢?完全找不到相关说明。
保险套破损。就物理上只能这么解释。
然而,真的是这样吗?百分之九十五这个数据是经过怎样的调查计算出来的呢?姬川不知道。可能只是单纯的问卷调查吧,除此之外应该没有别的调查方法。这么一来——或许百分之五显示的是人类的欺瞒或是背叛的数据?姬川不由自主地这么认为。这样的念头一浮上脑海,就无法抑制。光的脸庞在脑海中丑陋地扭曲着。姬川无法压抑心底滚热的感情沸腾。
“姬川大哥,你怎么了?”
桂从背后追了上来,与姬川并肩走着。欧式餐厅的灯箱招牌照耀着她担忧的脸庞,白皙的额头在昏暗的景色中特别明显。
自己没有说话的资格吧,姬川心想。
不管事实如何,自己都无法责备光。因为从两年前起,每次抱她的时候,紧闭的眼帘里浮现的总是桂的脸庞,这样的自己没有资格责备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