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快要下山了。
舒洛坐在落地窗前的摇椅上,半眯着眼睛,恹恹地看着窗外的漫天红霞。她很瘦,凹陷的眼窝下带着一团青黑,白皙的皮肤透着青色的血管,嘴唇干裂没有一丝血色。远远看过去,像是垂死前的病人一般。
她的一只手搭在扶手上,轻纱般带着一缕茶香的雾气从她手中持着的保温杯里冒出。另一只手则搭在膝上的一本病历本上,从指缝中隐约可见几行字:康乐医院,舒洛,28岁,2019年3月20日。
直到太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散尽,远处的人家燃起灯火,舒洛才终于站起身来,拿着水杯和病历本,朝卧室的方向过去。
她的家很大,却没有客厅。她一向是个随心所欲的人,哪怕是在室内设计师几近吐血的劝告下,仍固执地将房子最大的一块地方划给了书房。
“这是我的房子,为什么这房子里最大的空间不能属于我自己而是要分给外人。再说了,我家也没有客人会来啊。”她说得理所当然。
因此,原本属于客厅的地方被安置了整整两面墙的书架,上面堆满她从各个地方淘来的书籍。说她爱书,却好像也不是。几大摞挤不上书架的书被她随意的扔在地上,又不知什么时候被不小心踢了一脚,散落在地板各处。
舒洛性子自是不拘一格,原本该放这些书的书架被空出了两层,左边摆上茶叶罐,右边则被当成酒柜。茶酒之间空着刚好十厘米的距离,谁也不挨着谁。两面书架中央夹着个泡茶的小桌,桌边只有一个属于她的座椅。
绕开地上的障碍物,好不容易才到了卧室。她的卧室和书房又是完全不同的光景。说是卧室,倒不如说是个工作间。最显眼的一块位置就是那张摆着一堆电子仪器的工作台,最中央那一台27寸的iMacpro正发着白光,上面还有一串未完成的代码。
比起工作台,那张一米五的床只占了一个最小的空间。床边挤着一个很小的梳妆台,台上什么化妆品也没有,却有一面半人大小的镜子贴着墙挂着,看上去很不协调。
舒洛走到梳妆台前,坐下,将手上的水杯放在桌上,伸手握住镜框,大拇指印上镜子旁不起眼的黑色方格中一摁。待“叮”的一声过后,又将镜子往上一推。这才发现,在这镜子后面竟藏着上下交叠着的两个小型保险柜。她输了密码,打开上面的那一个。
保险箱里空空如也。舒洛面无表情的将手上的病历本放了进去,而后将一切恢复原状。
太阳一下山,这天色暗的速度更快了。等舒洛做好这一切后,周身便只剩下黑暗。不过,她倒也没有想要将灯打开的意思,只是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看着镜子,像是在等待什么一样。
突然,舒洛原本还坐直的身板软软地瘫在椅背,一只脚向上蜷起,脸上的表情一下颓了起来。虽然长相没有任何改变,但她周身的气质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一般。
“你最近是怎么了?”等了一会,舒洛才终于开了口。
在舒洛的视野中,房间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对面的镜子。一个男人出现在了镜子中。这是一个强壮,英俊的男人。高颧骨,宽额头,乱糟糟的黑色短发,在那鹰钩鼻下的淡粉色薄唇紧抿着,一双丹凤眼半眯着,看上去无精打采的样子。
她叫他影。
“没什么。”过了半晌,影才有气无力地开了口:“只是觉得有点累。”
“累?”舒洛对这个答案有些意外,“你在做什么,都好几天没出现了。”
影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视线漫不经心地在屋里扫了一圈,最后停在那半开的衣柜上。舒洛对于衣服的要求很简单,耐脏,轻便。因此,在那一堆深色系的衣服堆中,那一条被压在最底下的白裙反倒成了最显眼的。
“你不喜欢我送你的生日礼物?”影将视线挪回舒洛的脸上。
影的语气没变,但舒洛却从中听出了一丝失落的意味。她顿了顿,声音突然放得很轻:“你是知道的,我......”
至于到底是不喜欢,还是不适应穿这样的裙子,她没有再接着说下去。
“嗯。”影应了一句,又漫不经心地冲她笑了笑,“没关系,你之后会喜欢它的。你穿白裙子很好看。”
窗外开始下雨。这一段时间老是在下雨,让人的心情也不禁跟着阴郁起来。
“不如我们出去转转?”舒洛提议道:“我记得你前两年说过想看大海。之前邀你出去走走,你总说这几年拼了命工作,有了时间该好好休息才是。但现在也休息了这么几个月,再待在家里,我怕整个人都要发霉了。”
“哪有这么容易就能走呢?”影的眼神突然冷下来,这股冷意当然不是对着舒洛的。
说罢,镜子里的男人动了起来,舒洛的身体也跟着做了同样的动作。他将舒洛放在台子上的保温杯拿了起来,食指在杯底摩挲一会,一个微不可闻的“咔哒”声响过后,他才将杯子举起,仰头灌了一口。
影的唇一下被滋润得晶莹透亮,男人拿拇指草草往唇上一抹,冷哼一声,接着说道:“再说了,辞职了又如何。你总也放不下那些事,那些人。说好的以后就做个普通人,开个茶叶店或者咖啡店,结果呢?每天该做的常规训练不仅一项没少,甚至还自己多加了许多。虽现在答应我答应得好好的,但只要你那些个同事们一来好言两句,你怕是就忍不住跟着走了。”
“算了。”影在说完这么一大串之后,情绪突然又平稳下来,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小声说了一句:“如果你能被叫去办案,那也挺好。”
舒洛没有听到影最后说的这句话,只以为是他在抱怨。她还想再为自己辩驳两句,门外却刚好响起敲门的声音。
“舒洛?舒洛!你在家吗?”
“啧,来了。他们倒是比我想得还快一些。”影消失了。
舒洛的脸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也没有去开门,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镜子。
“舒洛,我不是在生气,我是永远也不会跟你生气的。你是知道我的,就像我知道你那样。”影又重新出现在了镜子中,表情却缓和了许多,看着舒洛的表情带着些无奈,但更多的是包容,深邃的瞳孔只倒影着舒洛一个人的身影。
“快去吧,别想太多。也许会是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呢。”
听了这话,舒洛才终于有了动作。她站起来,手里还握着水杯,转身去开了门。
门外有两个人,站在前面的是吕国强,安宁市公安局的上一把手,两年前退休了,对她有知遇之恩,教给她很多东西。在这个年代,即使男女平等这个口号已经宣传了好多年,但女性在警局,尤其是刑警大队,难免会收到别人轻视的目光。然而,这些别人可不包括吕国强。从第一眼见到舒洛,吕国强就知道,这个女孩不是池中之物。
“妇女能顶半边天。舒洛啊,你想不想当我们这个队伍里的半边天?”这是吕国强曾经对舒洛说过的一句话,她一直记到现在。
后来,舒洛接连破获重大刑事案件,立下功绩累累,一路升上副队,在即将成为刑警大队队长的时候,退了下来,让王乾顶上。
王乾就是和吕国强一起来的人,现任安宁市公安局刑警大队队长,是舒洛的学长,又一起在安宁市工作,如今认识已经十来年。两个人配合默契,惺惺相惜,是过命的交情。他比舒洛更早进了警局,却被后来追上。不过就算这样,王乾也没有任何一点情绪。他一向正直,推崇有能者居上。能力,和年龄无关,端看各自做了多少。
就如他的性格一样,他的长相也是一副标准的正派脸。五官立体,浓眉大眼,神情严肃。曾经他的母亲开玩笑说,哪怕是为了这张脸,也得好好教育,送他去报效祖国。
然而,这张正派脸此时却满是愁容,眼睛里布满血丝,没时间打理的胡渣已经占领了下半张脸,脸色看上去也不大好,一看就是熬了好几个大夜。
“哟,舒洛。”吕国强倒是神采奕奕,还乐呵呵地跟舒洛打了个招呼。接过舒洛递来的鞋套,穿上。
舒洛家是没有准备客人的拖鞋的,只剩下一些办案时候需要的鞋套,不小心带回来,就随手扔在鞋柜上,这时候倒是派上用场了。
“你是不是在喝酒?”吕国强一进门就到处嗅,终于找到从舒洛身上传出来的那一股酒精独有的醇厚绵甜。
唔,还是上好的白酒。他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年纪大了以后,之前在单位上带来的一堆大大小小的毛病全部在身上爆发,一到阴雨天,全身上下不舒服。一去体检,就没几个指标是待在它应该在的范围内的。因此,家里人对酒肉这一块管控得死死的,每天保温壶里撒枸杞,想喝口酒润润嗓子,都要打报告,说好话。
“酒?我可没有。”舒洛不动声色地将杯底的小铁片一拨,而后将手上的杯盖拧开给他看了一眼。杯子里,琥珀色的茶水上漂着几片翠绿的茶叶,一缕轻烟追着出来,带着温热的水汽和怡人的清香飘散在空气之中。
“我明明闻到了。”吕国强半信半疑道,正准备看个仔细时,水杯便被舒洛收了回去。他也不好抢,只好悻悻地啰嗦一句:“我跟你说啊,茶和酒可不能一起喝,对心脏啊,肾啊都不好,何况你本来身上就带病。年纪轻轻的,可别霍霍自己了。”
“嗯。”舒洛没太在意,喝了一口茶,又将盖子盖上,在房子里转了一圈,才勉强找出两张椅子,摆在二人面前,示意:“坐吧。”
吕国强拉着王乾坐下,寒暄两句:“最近干什么呢?”
“我还能做什么?也就看看书,泡泡茶,偶尔去楼下那个公园散散心,打发打发时间罢了。”
“呵!”吕国强笑了,“你这日子过得哟,可比我还像退休了。”
“有什么事就直接说。官当久了话都不会说了?连跟我都要这么客套了?”舒洛看了一眼王乾坐立不安的样子都替他着急。
“今天我就是过来凑凑热闹,让小王来跟你好好说。”吕国强一点没有不好意思,伸手在王乾肩上拍了两下,自觉闭麦。
“副队。”王乾习惯性地叫道,意识到不对后脸上出现了一抹纠结的神情,考虑了一会才犹豫道:“舒姐?”
“还姐呢,学长,我的年纪可没你大。”舒洛往后一靠,翘着腿,看着王乾挣扎的表情和快速闪过的一丝愧疚,“该不会是想找我回去的吧?”
“是。”王乾应得很快,“我知道你是因病请辞,又遇上那么些个糟心事。但是,这一次的案子实在是……”
“你们解决不了的案子?”舒洛挑了挑眉,往着吕国强的方向瞥了一眼,“这不是还有个闲着的吗?”
“诶。”吕国强连忙摆手,“我就是小王找过来作陪的,你也不看看我都多大年纪了。再说,我不干刑警那么些年了,去了也是添乱。不行,绝对不行。”
“这次的案子我也听说过一点,确实是很神奇。我过了大半辈子也没听说过这样的事情。也许,你会感兴趣。”吕国强又补充了一句。
这些日子就这么待在家里确实有些无聊了。舒洛没有说话,双手抱胸,食指在手臂上轻点着。王乾和吕国强都没敢打扰她,他们都知道,这动作代表着舒洛正在思考。
“我不会复职。”舒洛没有看王乾瞬间失望的神色,继续说道:“顾问,如果只是做个顾问的话,那......”
“顾问好啊!就顾问!”王乾还没等她说完,就立刻兴奋地跳起来。从包里取出早已准备好的文件夹递给舒洛,“这是案子的资料,你先看看。我这就和小李说一声,让他给你打个报告交上去。”
舒洛接过文件夹,打开,将里面的东西取出,摆在桌上。在这叠资料的最上方放了几张照片。
照片里,一个女人的尸体躺在湖边,身体被泡得发白,全身湿透。女人的脸朝下,背部心口处有一道长约4厘米的刀口。如果单从这张照片上来看,除了这道刀口,其他裸露在外的肌肤均不可见暴力性损伤。在尸体旁边还有一个能装下一人的麻袋,一根绳子,几块大石头,和那女人被砍下来的右手。
她又往下翻,终于,在最后一张照片上看见女人的正脸。这个女人脸上的浓妆已经被湖水弄花,脸上斑驳,根本不能想象她原本的样子。但即使是这样,舒洛还是从中看到了熟悉的影子。
她,不会是……
舒洛将照片随手放在一边,迅速地抽出死者的调查报告看了一眼。
姓名:江丽华。
边上还附上一张证件照片。照片上的女人未施粉黛,嘴角僵硬地微笑着,眼角的鱼尾纹比记忆中的多了几条。
竟然真的是她……
她,死了?怎么会……
舒洛愣了两秒,又马上收敛起脸上的全部表情。将手上的东西归拢到一起,放回桌上,不再去看。
“这案子有什么神奇的。”她的语速变得很快,开始想办法婉转的拒绝。舒洛其实并不是一个说话不算话的人,但她实在不想和那几个人再扯上什么关系了。
“死者身上没有挣扎的痕迹,刀口也没有拉扯的的痕迹。凶手极大可能是死者熟悉的人,才能让她毫无防备一刀毙命。从死者熟悉的人开始调查,调监控,走访,查死者的社会关系。这些对你们来说很困难吗?这样的案子你们自己去查。”
“这就是吕局嘴里的神奇之处了。”王乾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死者是一名无业人士,虽然曾经在酒吧等一些娱乐场所工作过,但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就目前的调查来看,江丽华的社会关系可以说是比较简单的。父母都已经不在世上,和前夫在一年前离异,有一个女儿在市里上大专。我们排查了她最近接触过的人,都已经排除了嫌疑。之后也找过她的几个朋友,但都说好久不联系了。”
“她前夫和女儿的口供呢?”
“她女儿失踪还未找到,而她前夫……”王乾伸手取过被舒洛放在桌面上的文件,往后翻了几页,又重新放到她面前。
白纸黑字上用回形针夹着两张照片,照片中,一团黑的紫的红的糅杂在一块,腐烂得几乎看不出人形的肉团倒在污水之中。
“这是董大国?他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