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里的某一天,在一条狭窄到开不过一辆车的巷子里,我一个人伫立在角落。
为了躲避突然降上的雨,暂借陌生人家的屋檐,那已经是距今将近三十年的事了——当时我还是个十岁的少年。
屋顶边缘透出的天空,可以看到浓厚低重的云层。不停落下的雨发出种种不同声响:落在赤裸土地上的声音、撞击屋顶瓦片的声音、在白铁皮上弹跳的声音、滴上锈蚀遍布的自行车的声音——从小就爱幻想的我,这些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小矮人们热闹的宴会会场。静静闭上眼,就好像在眼睑后方真的可以看到这般光景,就像是“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让我的心情稍微好了一打破这幻想的,是一阵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家团圆的欢乐声音。
那天是星期天,我心想,大部分的家庭应该都齐聚在家里吧!不少欢愉的谈话声,都传进了我静静倾听的耳里。在这条屋舍肩并着肩比邻而建的小路上,各种声音简直听得一清二楚,四处回荡着。
和男他现在一定也像这样,开心地和家人在一起吧!
我的脑中浮现起死党的脸孔。那一天本来和他约好了要一起玩,但是他好像突然要和家人一起去百货公司,所以不能出来玩。
我又想起很可能还在睡觉的母亲,突然觉得一阵寂寞,感觉自己就像被树枝卡住的气球,只有自己一个人和这个世界隔离。
当时我住在位于台东区和荒川区交界的老街,以小孩子的脚程来说,从莺谷车站大概要走二十分钟左右。和朋友的约定泡汤之后,我并不想要回到充满母亲酒臭、鼾声的家里,而打算直接到上野山上去玩。小学生可以免费到博物馆或动物园里,所以如果有空闲时间,或者实在觉得很寂寞时,我经常一个人在上野山上逛。
但是这天,路上却下起了雨来。
早上的天色的确有些奇怪,不喜欢在手上拿着东西的我(老街成长的孩子多半是这样)并没有带伞出门。不得已,才落得在这杀风景小巷里躲雨的下场。
待了很长一段时间,雨势却不见转小,反而越来越强,我整个身体冷透骨髓颤抖了起来,觉得自己真是狼狈极了。
雨和阳光,对任何人都一样公平——住在乡下的祖母,曾经这样告诉过我。我望着眼前倾注而下的银色瀑布,心想,才不是这样呢!
如果家里有属于我的天地,我也不会沦落到要在这种地方躲雨了吧!如果父亲没有丢下我和母亲,跟别的女人跑了;如果母亲没有沉溺在酒精里毁了自己,这种大雨天里,我应该也可以好好待在家里吧!
果然,越是不幸的人,越容易受雨淋,我年幼的脑袋正这么想着。
“小弟弟!”不知从哪里传来一个陌生的女人声音。
根本不需要检视周围,这巷子里只有我一个人站着,那声音叫的一定是我没错,不过我却遍寻不着声音的主人。
“这里!这里啊!”
我终于发现声音来自头上,于是抬起头来往上看。在我躲雨屋檐的斜对面公寓二楼,一个年约二十岁的女人,正对着我微笑。
“在躲雨啊?”
我没有出声,点了点头算是回答她。虽然我只是站在这里,应该没有给别人带来麻烦,不过忍不住还是担心,对方是不是要责备自己。
女人探头出来的地方,是个连阳台都没有的小公寓。公寓外观涂着明亮的米黄色,乍看之下好像很新,其实外墙已有好几处补修裂缝的痕迹,想来可能是已经有相当年份的建筑,最近又重新粉刷过了吧!
那女人探出公寓窗口看着我。那扇窗边只装着凸出一点点的铁栏杆,上面摆着白色保丽龙盒,里面排着几个盆栽。因为市区里的住宅往往没有庭院,所以生活在老街的人都很喜欢种盆栽。
“那里很冷吧?要不要过来这里?”那女人温柔的声音里带着亲切。
我忍不住大胆地直盯着那个人。她穿着看起来有点大的浅蓝色毛衣、紧贴着双脚的牛仔裤。这极其平常的装束,看在我眼里竟散发着华贵的味道。
“你待在那里会感冒的喔!我泡杯热的给你喝,快上来。”
陌生人的邀请虽然让我迟疑,但说真的,听到她这句话我真的很高兴。
如果是看来诡异的人邀请我,我一定马上拔腿就跑了吧!但是,在这个人身上我看不到一丁点灰暗的阴影。她一头长发从正中央分开,充满清爽干净的感觉;她前额很宽,长相带着知性气息,很像当时我最喜欢的美劳老师。
“好了,快点来吧!”不知是她第几次的叫唤,我终于点了头,她很满足地微笑开来。
“欢迎光临!”
绕到公寓前爬上铁制楼梯,大姐姐已经敞开着门在等我了。她的房间位在最边间,我绝不可能认错,但她还是特意开门等我,让我更觉得高兴。
“来,快请进吧!”
大姐姐和善地笑着,引我进了房间。踏进房间之前,我很迅速地从玄关往里面偷看了一遍。进门的地方马上可以看到一处狭小的厨房,但眼见之处都整理得相当有条理,非常明亮又清“打扰了。”
我在玄关先脱了鞋,依顺着大姐姐的邀请进了房中。在这里顺便先解释一下,我可不是特别没有警戒心的孩子。在我们那个年代里,大人和孩子的距离比现在更接近,小孩子并不会害怕和陌生大人说话。在外面玩的时候,向戴着手表的大人问时间是理所当然的;口渴了到附近人家去敲门讨水喝也很正常(或者该说,这些都是老街特有的习惯)。
所以,一旦我心里已经决定要进去那间房间,就并不觉得抗拒,反而觉得是从天而降的幸运。
“一定很冷吧……要不要进去暖被桌里坐?”大姐姐说着,领我进了厨房旁两坪多的房间去。
这间公寓里的两个房间和小厨房相连在一起,也就是所谓的“一条通”形式。这和我跟母亲所住的是同一种形式,但是在我家正中央没有窗户的房间很暗,感觉就像储藏室兼走廊。但是这女人的房间是边间,所以正中央的房间也有窗户,很是明亮。我心想,虽然是相同格局,不过多了一扇窗,竟有这么大的差别。
我依言进了暖被桌前坐下。身体冰冷的程度似乎超过自己想象——我伸脚进去的那一瞬问,忍不住因为那股温暖而发出声音。
暖被桌上铺的不是四方形的专用棉被,而是夏天的薄毯。两张长方形薄毯朝不同方向重叠,刚好封住热气。
“那个房间拿来晾衣服用,我先关起来。”
大姐姐说着,关上了原本打开约十公分左右的隔间纸拉门。我心想,其实也用不着这么特意麻烦,不过这话也轮不到我来说。
“那我来泡个红茶吧!”
看到我终于坐定,大姐姐走进了厨房。这时,我开始很有兴趣地观察这房间里的东西。
果然是年轻人,房间整理得很明亮清爽。暖被桌的桌面上铺了直条纹的防水桌巾,看来又高雅又时尚。不管是任何小地方,我都感觉跟我和母亲同住的穷酸房子完完全全不一样。……现在这么冋想起来,那个房间里让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挂在墙壁上的一张大图画。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有人在家里装饰放在画框里的画……也可能是因为这样,那幅画本身,在我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象。
画里是一个穿着黄色毛衣的女性坐在椅子上,脸朝着正面,圆润的身体线条非常优美,但眼睛里没有画眼珠。对当时的我来说,那看起来实在很吓人。
长大之后我才知道,那幅画是莫迪利亚尼的作品,描绘自己情人的“穿黄毛衣的珍妮海布特”复制画。她在莫迪利亚尼死后,从公寓六楼跳下随他而去。现在想想,那间房间里会有那幅画,其实象征着种种意义。
“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
大姐姐一边在厨房里忙着,一边问我。
“我叫阿熏……宫野熏。”
我回答完,她特地从蔚房探出头来说:“阿熏?男孩子叫这个名字啊,很少见呢!”
“很奇怪吗?”我已经习惯因为这很像女孩子的名字而被消遣了。
“很好的名字啊……真的,很棒的名字啊。”
她的脸上充满明朗的光辉,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当然,听了心里也不觉得讨厌。
“来,请用吧!”
大姐姐端着放有红茶和饼干的托盘回来,茶杯上画着纤细的碎花图案,饼干在白色盘子上排成漂亮的圆形。花这些心思在待会就要被吃掉的点心上,让我觉得相当感动。
“阿熏还是小孩子,砂糖放三匙够不够啊?”
大姐姐一边说,一边从糖罐里舀起细砂糖放进我的杯子里。我很少看到像玻璃颗粒一样闪闪发亮的细砂糖,而且这种一匙、两匙的计算方法,听起来也觉得很新鲜。
“大姐姐,你家还有弟弟吗?”
说了一阵子初次见面该说的客套话后,我开口问她。大姐姐露出惊讶的表情,但马上就注意到我视线的方向,低声说着:“啊,那个啊……”
我注意到房间一角堆着几本杂志,那是叫作“少年漫画”的漫画杂志,年轻女性的房间里出现这种杂志,看起来实在不太搭调。
“那是我先生买的。不过我也喜欢看喔,你知道《爱与诚》这部漫画吗?现在很流行的啊。”
“啊,剧情很像爱情连续剧的那个……”
“没错、没错,‘为了你,我可以去死!’就是那个漫画。”
大姐姐说着,发出开朗的声音笑了起来。现在想想,那个大姐姐跟漫画里的女主角,简直太像了。
“你刚刚说你先生……大姐姐你结婚了啊?”
“嗯,是啊……不过没有办婚礼啦!”
“大姐姐你几岁了?”
“十九岁。”
大姐姐回答的声音,好像觉得很不好意思。
“那你们就是新婚夫妻啰!”
“嗯,应该是吧……差不多两个月之前才搬到这里来的。”
那个时期,我经常在电视和杂志上看到“同居”这个字眼。我想,大姐姐和她先生,一定没有正式结婚,应该是同居吧——我年幼的脑袋这么判断着。
“啊,雨越下越大了……阿熏,你要是继续在那里躲雨,可就糟糕了。”
大姐姐突然换了话题,感觉有些唐突。敞开一半的窗外,的确可以看到雨势越来越激烈,但是还好没有风,雨应该不会飘进来。我和大姐姐两个人在暖被桌里喝着温热的红茶,眺望着冬天里冰冷的雨,莫名地,心里竟有种奢侈的幸福感。
“不过别担心,这只是时雨……等一下马上就会停了。”
大姐姐依然望着雨说道。
“什么是时雨?”
“在刚进入冬天的时候,会有这种突然下起来、又突然停下来的雨,就类似夏天的午后雷阵雨一样。”
窗外降下的雨,就好像映射着被云包裹住的天空颜色一般,泛着白色的亮光。
我们聊了很多,话题都是些茶余饭后闲聊的琐事,大姐姐告诉我她来自北部,北方的学校暑假很短、寒假却很长,这让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那时候我应该有问过她的名字,但是现在不知为什么,已经想不起来了。很不可思议的,她的名字干干净净地从我记忆里消失。明明当时我曾经用那名字称呼她,而且也听过她先生用这名字叫唤她的……说不定,是我自己潜意识里强烈地想消除掉那一天的记忆吧……然而我无法将记忆完全从脑中驱逐,无奈只好放弃让所有记忆模糊不清的方法,而像小虫啃蚀般,这里一点、那里一点地侵蚀掉,这或许是大脑自己所选择的遗忘方法吧!
“我们来玩扑克牌吧!”
高兴地聊了一会儿后,大姐姐从房间一角的化妆台抽屉,拿出一副干净的扑克牌。大姐姐用熟练的手势洗好牌,罕手拿着整叠扑克牌弯成弦月形状,扑克牌发出咻咻的风声,飞进另一只手里。
“好厉害喔!”从没看过这种技术的我,忍不住睁圆了双眼。
“这没什么啦……每个人都学得会的。”
大姐姐说着,把扑克牌交到我手里。这时候我第一次发现,这副扑克牌不是纸做的,而是轻薄的塑胶。这个家里不管任何小东西,都是那么的讲究,令人向往。
“你喜欢吗?那回家时给你带回去当礼物吧!”
“真的吗?”
“这就当作今天我跟阿熏当上朋友的信物吧。所以,你一定要再来玩喔!”
大姐姐笑着说。
其实就算没有扑克牌,我心里也正这么希望着。因为刚刚聊天的时候,大姐姐说过这附近她没有朋友,总是很寂寞……说到寂寞,我也是一样。
虽然我并不是没有朋友,但是这些朋友究竟了不了解我的心情,其实我并没有把握。因为他们都有完整的家庭,每个人的家里都有自己不受侵犯的一块地方。至少,他们不会看到醉醺醺的母亲带着陌生男人回家,也不会隔着一层薄薄的纸门,整晚听着男女之间淫秽的声音。
对当时的我来说,这并不是什么新鲜事——母亲宛如哭泣般的声音,男人浓重急促的呼吸——我用棉被盖着头,用力塞住耳朵入睡,这样的曰子最少每两星期会有一次。
父母亲离婚,是在我幼稚园的时候,原因是父亲的外遇。说白了,就是爸爸和公司女同事日之间发生不可告人的关系,最后抛弃了我们,选择和对方共度余生。我没有见过那个女人,不过听说是个比母亲还大上三岁、已经怀了爸爸孩子的女人。这件事彻底地击垮了原本温柔和蔼的母亲。失去了依靠的她就像断线的风筝一样,只能从酒精中寻找慰藉。她原本就并不是个坚强的人。
为了生计,母亲开始在酒店工作,从此生活又更加堕落。详细的事在此就不提了,我想当时的母亲在精神上一定濒临崩溃的边缘。为了排解心里的寂寞,选择了对一个女人来说相当悲哀的生存方式。
我虽然没有受到肉体上的虐待,但是每天都不断承受着精神上的痛苦。而我这种心情,同年龄的朋友一定无法了解。我不会主动说,因为就算说了,也无济于事——那时候的我,就是抱着这种想法,度过每一天的。
当然,我并没有把这些事告诉大姐姐,可是我总觉得,如果是她,就算我不说她也会懂。
为什么我会这样想呢?直到现在我也还不知道。可能是我很想把她当成我真正的姐姐吧!会在一个初次见面的人身上渴求如此亲密的关系,可见得那时候的我有多么孤独。
“玩什么好呢?”
大姐姐问我,但是我一时也想不到。家里只有我一个小孩,所以我很少有机会玩扑克牌。“那……我教你玩扑克好了。”
大姐姐于是开始教我扑克的玩法,不过并不是要赌筹码、观察对方表情那种玩法,她把游戏简化成只要换两次牌,比谁手上的牌比较强……没什么难度的游戏。
但我还是很喜欢这个游戏。别的不说,光是这些专业术语就让我觉得既新奇又帅气。对牌、三条、葫芦、同花、同花顺——以往顶多只听过抓鬼和接龙的我,这些术语听来是那么的新鲜。当自己的嘴巴说出这些术语,就好像突然间进入了大人的世界一样。
在这里我要告白一件很难为情的事——那时候的我,深深被大姐姐拿牌的手部动作所吸引。纤长雪白的手指在洗牌、发牌时,看起来就是如此耀眼。
她的指甲也修得很漂亮,和妈妈疲倦的手指相比,就好像是完全不同的东西。我在内心深处偷偷有一股欲望,想要把这手指像糖果一样放进口中。对手指产生这样的感觉,在我人生中就只有这一刻。
“扑克好好玩喔!”
为了不让大姐姐察觉这龌龊的念头,我刻意用开朗的声音说着。
“那你以后在自己家里也可以玩啊!”
“在家没有人可以陪我玩。”
妈妈不可能会陪我玩扑克牌。
“阿熏,你没有兄弟姐妹吗?”
“没有。”
其实我应该有一个同父异母的手足,不过我连那是弟弟还是妹妹、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都不知道。直到现在也还不知道。
“大姐姐你呢?”
我这一问,大姐姐有短短一瞬间露出相当寂寞的表情。
“以前有哥哥,不过现在没有了。”
我马上发现自己好像问了不该问的问题。那时候大姐姐的眼睛,好像望着很遥远的地方。她哥哥一定已经过世了吧……我突然懂了。
“咦?”
正好在这时候,我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本来以为是雨水敲打的声音,但又不太像,因为当时那场冬天的雨已经停下来了。
“这是……谁的声音啊?”
仔细一听,那应该是某种生物发出的声音没错。呼呜、呼呜……的,就像是小狗因为寒冷而颤抖时发出的鼻音——我下意识地想起夜晚纸门隔壁听到的母亲呜咽声音。
“听起来很可怜的声音吧?”
大姐姐露出一口白亮的贝齿笑着。
“其实啊,隔壁房间的人瞒着房东偷偷养小狗。看样子管教得不错,平常不太乱叫,不过主人出门之后,就会觉得寂寞,发出这种声音。”
但是,那声音和狗的声音,又有点不一样。最重要的是,听起来一点也不像隔着公寓墙壁听到的,比较像是就在公寓的窗卩,或者隔着纸拉门、从隔壁房间传来的声响。
“你要是觉得吵,我就想办法让他安静。”
大姐姐说着,打开纸门走进隔壁房间。就像她刚刚说的,可以看到那个房间里晾了很多衣服,但她好像要遮断我视线一样,很快又拉上了纸门。
我听到好几次用力开窗又关窗的声音,发出喀啦啦啦的声响,宛如小狗的叫声,很快就停止了。“他主人可能有教他,隔壁有人在的时候不可以叫,所以只要这样发出声音,告诉他有人在,他就不会再叫了喔!”
大姐姐回来后这样对我说明。
“一直被关在房间里,好可怜喔!”
我并不懂,为什么有人会想在家里养狗,因为我一直觉得,狗就应该养在院子里。听到我这么说,大姐姐稍微皱起了她形状美丽的眉毛回答。
“其实啊……隔壁那只狗不能走路。”
“喔,真的啊?”
“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听说是生来就得的病……所以不要带到外面去,对他反而比较真的是这样吗?我觉得,就算不能走路,应该也会想到外面去,看看很多东西、嗅着许多味道吧。如果我是那只狗,一定会这样想的。”
“我们放点音乐来听吧!”
大姐姐伸手打开了放在镜台旁的收音机。现在的记忆已经相当模糊了,不过应该是听众点播的音乐节目,播放着许多山口百惠或者樱田淳子这些偶像的歌。
姐姐打扑克牌的时候,一直哼唱着收音机播放出来的音乐。
我们玩了一阵子后,突然听到有人在敲玄关门的声音。时针这时刚过两点。
愉快的时间受到打扰,让我觉得很可惜,不过大姐姐却一脸高兴地马上站起身来走向玄关,离开房间之前,还不忘看了一眼挂在柱子上的向曰葵形小镜子,整理好头发。
“我回来了。”
玄关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我忍不住僵直了身体。
刚刚说过,我家里偶尔会有母亲认识的男人来访。他们多半会带着兴奋的表情前来,一知道我也在房间里,一定会露出很扫兴的表情,接着歪着嘴,一脸嫌我麻烦的样子,就差没有说出口了。
这种时候,如果是白天,妈妈就会塞五十元给我,叫我到外面玩一阵子。如果是不需要工作的夜晚,妈妈就会和男人一起出门,不到深夜不会回来。
我离开暖被桌,伸手去拿大姐姐替我挂在衣架上的运动外套。我想最好在人家赶我走之前先告辞,这样我愉快的心情,比较能持久。
“咦,有客人啊?真难得呢!”
但是,玄关传来的男人声音,却和母亲所交往的男人们相当不一样,听起来既开朗、又温柔。说不定我不需要离开呢……这个念头还没出现之前,戴着眼镜的纤瘦男人,已经出现在房间日之入口处。他身穿灰色长裤、搭配浅蓝色衬衫,但领口和胸前口袋边缘画有红线,看起来像是工作帛“欢迎啊,哇,怎么有这么可爱的客人呢?”
男人的语气就好像儿童电视节目里会出现的带动唱大哥哥,他看起来年约二十五、六岁,但说不定更年轻一点。
“他说他叫阿薫。”
“真的啊?”
听到我的名字时,男人和大姐姐一样也露出愉快的表情。
“这样啊,你叫阿熏啊……”
他看着我的眼光,就好像看着什么令人怀念的东西。
“要是早知道有客人来,就应该买点蛋糕回来的。对了,现在应该还来得及,我去买好了……对,就这么办。”
自言自语般一阵呢喃后,男人突然转身背对我们,又开始穿鞋。
“我马上回来,你等一下喔!”
男人露出夸张的笑脸,再次出门去。他迅速的行动力着实把我吓了一跳。
“那个人就是这样,想到的事就非马上做不可……老是这样。”
大姐姐露出又是高兴、又觉得头痛的表情说着。
“刚刚那是你先生吧?”
“对啊!怎么样?你不觉得有点像西城秀树吗?”
哪像啊……这才是我诚实的感想。烫卷了长发的发型虽然有点像,除此之外我只能点着头不表示意见。可能是因为戴着眼镜的关系,他看起来肤色很白,一脸斯文,和西城秀树狂野的路线感觉并不一样。
至少,他和母亲交往的那些男人,属于不同的人种。那些男人几乎都把开朗和低俗混为一谈,在我一个孩子面前毫不顾忌地谈着男女之间的事(虽然会用其它东西来比喻,不过如果用下流的口气重复好几次,就算是小孩子也听得懂),有时候还会在我面前,摸我妈妈的胸部。
从很多角度来说,我都非常讨厌那些男人,而大姐姐的先生刚好和那些家伙成对比,既温柔又知性。我打心里觉得,他和大姐姐真是很相配的一对。
“对了,阿熏是谁啊?”
大姐姐和我再次回到暖被桌里说话。
“你们是不是认识一样叫阿熏这个名字的人啊?大哥哥跟大姐姐听到我名字的时候,好像都吓了一跳。”
“你说得没有错,那是一个大大改变我和我先生人生的人……所以对我们来说,是个很特别的名字。”
“原来是这样啊!”
因为和那个人同名而可以享受这种特别待遇,让我觉得很高兴。我的名字是离家的父亲取的我们再次开始玩扑克牌游戏。大哥哥很快就回来了,手上提着车站附近的蛋糕店盒子。
“来、来、来,快吃吧!可以泡点红茶吗?”
不知道他总是这样,还是因为有我这个外人在的关系,大哥哥看起来相当活泼。大姐姐又走进厨房,开始煮热水。
“阿熏家就在附近吗?”
大哥哥坐在我正对面问着。
看到他脸上满满的笑容,就觉得在他面前客气或者害羞,反而相当没意思。大哥哥的笑脸,一定有种能感染人变得开朗的力量。
“在根岸,也算近啦!”
“这样啊……那你以后可以经常来玩吗?我太太她整天都只有一个人,实在很辛大哥哥看着厨房那边说道。他这话让我觉得有点奇怪,因为刚刚在玩扑克聊天时,大姐姐说她并没有出去工作,几乎都待在家里。这样怎么会辛苦呢?”
“对了,这件衣服,是工作的制服吗?”
这次换我发问。
“是啊,车站附近的XX会馆那家小钢珠店,你知道吗?”
那是当时附近规模最大的小钢珠店,我妈妈偶尔也会去玩,所以我也听说过名字。
“喔,你在那里工作啊?”
我总觉得这样的工作地点不太适合大哥哥。并不是说小钢珠店不好,只是我总觉得大哥哥比较适合从事学校老师之类的工作。
“今天已经下班了吗?”
大哥哥第一次回来的时候刚过三点,如果说是下班回家,那时间也太奇怪了。
“不,还没有结束,到了傍晚还得再去上班。”
小钢珠店这种工作场所的工作时间很长,从早上九点到下午三点,中间休息四个小时,再从七点工作到关店为止……大哥哥告诉我,小钢珠店通常都是这种上班形态。
“那真是辛苦,休息时间前后都要工作,这样就算有休息时间,也不会想出门了嘛!”
“不过……这方面倒是挺不错的啦!”
大哥哥笑着说,一边把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前端绕成圆形,做出钱的符号。这种常见的小动作,我也觉得不太适合大哥哥。
“我是一家的支柱,要好好努力才行。”
大哥哥正这么笑着,大姐姐刚好端着放有温热红茶的托盘走回来。
“来!阿熏,你喜欢哪种蛋糕?”
大哥哥打开盒子的包装拿出蛋糕。里面有放了草莓的鲜奶油蛋糕、巧克力、栗子蛋糕。
“不过很可惜,这块栗子蛋糕是太太专用的。”
说着,大哥哥先拿起装饰着条状栗子奶油的蛋糕,放在大姐姐面前。我并没有特别喜欢栗子蛋糕,所以不太在意,不过还是个孩子的我,也可以感受到大哥哥对大姐姐的重视。
最后我选了有草莓的蛋糕、大哥哥拿了巧克力蛋糕。开动啰……就在这时候,大哥哥又想到了什么,大声叫着。
“对了!纪念阿熏到我们家来作客,我们来拍张照片吧!”
我吓了一跳,但是大姐姐却笑着说:我赞成!
大哥哥走进被纸门遮住的隔壁房间,很快就带着一台大相机回来。那不是出去旅行时带的傻瓜相机,而是专业摄影师用的单眼相机。
“我先生在学摄影。”
看着忙于架设照相机的大哥哥,大姐姐高兴地告诉我。大哥哥架好三脚架后,又开始在照相机上连接可以从远处操纵快门的快门开关。我好奇地看着他一连串的动作,同时也因为自己竟然这么受欢迎,而觉得高兴无比。
淋雨,也不是件坏事啊!要是没有在那屋檐躲雨,就不会有这么愉快的经验了——我由衷地这么认为。
“来,阿熏,你们排在那里。”
我和大姐姐排在摆了各色蛋糕的暖被桌后,旁边的位置留给调好焦距后入镜的大哥哥,他按了好几次快门。
我始终保持同样的姿势,但是他们两个只要每拍一张就会稍微变化一下姿势。大姐姐靠过来一些、大哥哥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等等。特别是最后一张照片,他们两人分别从左右抱住正中间的我。
好像真的是一家人一样。
之曰我的身体里感到一股不可思议的热度,正这么想着……就在这时候,又听到了那个声音。
好像小狗因寒冷而颤抖般发出的浓重鼻音——但这次,是比刚刚都来得清楚的呻吟声。我抬起头来,刚好看到大哥哥和大姐姐正露出紧张的神色互相凝视着。
“又有声音了。”
听到我这么说,大姐姐低下了头。大哥哥不知道在犹豫什么,轮流看着纸门和大姐姐的脸。“这声音……该不会是小婴儿的声音吧?”
其实,刚刚大姐姐打开纸门的时候,我在许多晾挂的衣物之间,还看到了类似吊在婴儿床上的旋转木马。纸门隔壁传来的声音,一定不是隔壁养的狗,而是大哥哥和大姐姐的孩子发出来的。但是,一定有什么理由,让他们想瞒着我吧!
那声音越来越大,就好像在求助一样。
“宝宝是不是肚子饿了呢?”
“不是婴儿。前阵子刚满五岁了。”
说着,大哥哥打开了纸门,冲进隔壁房间。
“喔,好乖、好乖。肚子饿了吗?现在马上给你东西吃喔!”
可以听到大哥哥安抚孩子的声音。从他的声音里,可以感觉到他有多么疼爱这个孩子。
我看了看大姐姐,她还是低着头,正用可怕的眼神瞪着红茶杯底。她终于注意到我的视线,抬起头来勉强挤出笑容。
“阿熏,还是被你发现了。隔壁房间是我们的孩子,是个和你有一样名字的女孩。”
说着,她的大眼睛里开始流下珍珠般的泪粒。每当纤长美丽的睫毛眨一次,就会不断地引出更多的珠粒。
“可是……我们的孩子跟其它孩子不太一样。”
我想起大姐姐告诉我,隔壁小狗的故事。
“所以,她都没有朋友。阿熏,你愿意当她的朋友吗?”
我听到她这么说,想起了班上一个女生的弟弟。那个孩子有一点轻度智能障碍,但是我经常跟他一起玩,也不觉得讨厌,甚至觉得他比同年龄的孩子更天真、更可爱。他也许学不会一般的功课,但是一起玩的时候并没有什么问题,不管是玩抓鬼,还是捉迷藏,只要配合那孩子调整一下规则就可以了。
“好,我跟她做朋友。”
隔壁房间响起了音乐盒叮当叮当的声音,可能是打开了我刚刚看到的旋转木马开关吧!
那声音彷佛在召唤着我,我循声从敞开的纸门走进了隔壁房间。然后,我看到大哥哥手里抱着的那东西。
这是……到底,该怎么形容才好呢——经过了这么久的时间,我仍然无法正确地说明“它”的样子。每次尝试仔细回想,脑袋里就会开始发热,无法继续思考。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那东西,简直像个遇热而熔化的塑胶玩偶一样。要不然,就是用熔化的红蜡烛所做的人偶——上面只有一个小小的嘴唇形状跟人类的一样,而我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一直被那一处吸引着。
整个物体好像只有那里被其它的意志控制而动作,不断重复着一会儿张嘴、一会儿缩小的动作,正觉得嘴角往上吊好像在笑,又像是闹别扭般噘起嘴来。嘴里一样有牙齿,偶尔会发出喀喀的声响。
“很可怕吧?”大姐姐在我背后用低沉的声音说。说不可怕,那是骗人的。
“所以兄妹是不可以当夫妻的啊!”当时的我,还不了解这句话的意义。
“兄妹是不能相爱的啊!”
我猛然回想起隔着一扇纸门外母亲的呜咽和男人浓重的呼吸声,那鲜明的印象逼得我忍不住捣住了耳朵。
“没有这回事。”
从我的掌缝之间,远远传来大哥哥的声音。
“只要我们相爱,这些都无所谓。相爱,是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事!”
这句话到底是对谁说的?是对自己,还是对年仅十岁的我?
不管怎么样,当时的我听来,这美丽的话语,就像是某种可怕魔法的不祥咒语一样。
以前有哥哥,不过现在没有了——刚刚大姐姐这句话的意思,我终于了解了。
从前的哥哥,已经不存在了,因为已经成了自己的情人。
而且,这可能是五年以前发生的事了。减法一算,马上就可以算出来,当时的大姐姐,只有十四岁。
“啊!又来了。”大哥哥说着,单手搔着自己的后脑勺。看起来很用力,发出相当大的声音。
“只要一抱起这孩子,脑袋里就像有虫子在动一样,而且不是一只、两只,就好像有几十只、几百只……密密麻麻地在我脑子里跑着。”
这句话,又是对谁说的呢?我并不知道。只不过,光是想象那种感觉,就觉得浑身不舒服、让人头皮发麻。
“来,熏熏,我们来吃饭饭喔!”
大哥哥要大姐姐拿来一小碗黏稠的绿色食物,他用小汤匙舀起,送进一秒都没闲下来的那张嘴里。
“讨·厌。”
流进绿色物体的嘴唇,发出了这样的声音,就好像经过机器处理过的声音一样,也像是电视卡通里会出现的尖锐声音。
“讨·厌·你。”
听到这声音时,我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因为我知道,这个“你”没有别人,就是指我。
“我·是·熏·你·不·是。”
那张嘴巴突然噘高,对我吐了一口口水。动也不能动的我,脸颊上飞散了温热而且味道令人不舒服的液体。
“讨·厌。”
嘴唇两端明显地往上一翘。
“讨·厌·你。”
接下来的事,我实在记不清楚了。我想自己应该是大叫一声,逃离那个房间,然后可能直奔冋自己家了吧!
现在回想起来,那种反射性的抗拒,一定深深地伤害了大哥哥和大姐姐。但是,我希望他们能够理解,这对一个十岁的少年而言,实在是超乎寻常的恐怖经验。
有好一阵子,那个卡通般的声音始终都停留在我脑里挥之不去。她一定对我感到很生气吧!虽然说只有短暂的一会儿,我也算是抢走了她的双亲。
在那之后,我连那公寓附近都不敢走近。我没有告诉任何朋友,当然也没有告诉妈妈,总觉得这是件不能告诉别人的事。
大约过了一年左右,我在车站附近曾经看过大哥哥一次。那时夏天才刚过,也是一个下着雨的日子。
大哥哥没有撑伞,无精打采地低头走着。他身上的白色衬衫紧贴着皮肤,头发也湿透了,看起来就像只可怜瘦弱的狗一样。
我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在他身上完全感觉不到从前的开朗。不,说不定,那种开朗原本就只是在强颜欢笑。大哥哥一定只有在人前,才会扮演起开朗的角色。
等到高中毕业,我终于离开了老家。
但母亲还是继续住在以前的公寓里,所以我和那个地方并没有完全断了联系。
所幸母亲后来遇到一个虽然爱喝酒、怛个性很善良的人,开始过起比较安定的生活。母亲曾经因为肝病住院一次,也让她因此知道警惕,从此戒了酒,现在在一家饭店里当清扫人员。
前阵子有事去拜访母亲时,刚好经过那栋公寓附近。就像许多老街经常走上的结局,那一天我躲雨的小巷,已经被拆毁,盖成停车场了。当然,他们的公寓不存在了。
现在那对年轻夫妇——不,应该说是兄妹吧。过得如何,我已经无从得知。老实说,我也不愿意去想象。
但是,只有一点是可以确信的。他们的人生,只能不断走在冬天的时雨中……因为,这是他们自己所选择的命运。
时雨一定永远都不会停,一直追着这对兄妹走吧!直到两个人的所有,都冻结成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