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说,特雷莎。”
丹斯觉得心跳在加速。这会不会是一个门户式的突破口,可以指向曾被忽视的线索,最终让他们了解丹尼尔·佩尔来这里的目的呢?
女孩捏了捏耳垂,那里有五个金属耳钉。她的鞋面微微隆起,说明她正蜷起她的脚趾。
压力……
“案发之前我就睡着了,睡了一小会儿。是的。我不太舒服。但后来就醒了。我做了个梦。不记得梦见什么了,但我觉得那是个噩梦。我被一阵响声惊醒了,就像有人在呻吟。你知道这种感觉吗?”
“当然。”
“或者尖叫声。只是……”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又开始捏耳朵了。
“你不确定这是不是你自己发出的声音?也可能是别人发出的声音?”
女孩咽了咽口水。她可能在想,那声音或许是某个垂死的亲人发出的。“是的。”
“你记得是什么时候吗?”丹斯想起来,受害人死亡时间大约在六点半至八点之间。
但特雷莎不能确定。她猜想可能是七点。
“你当时躺在床上吗?”
“是的。”
“在那之后你是否听到了什么?”
“是的,听到一些声音。但我听不清。我,你知道的,有些头晕,但我肯定听到了。”
“谁的声音?”
“我不知道,几个男人的声音。但肯定不是我爸爸或哥哥,这个我记得。”
“特雷莎,你有没有告诉过别人?”
“告诉的,”她点点头,“但没人感兴趣。”
雷诺兹怎么会忽视这一点呢?
“那么,现在告诉我,你到底听到什么了?”
“好像提到了几件事情。首先,我听到有人在谈钱的事,400美元,这个我记得很清楚。”
佩尔被捕时,身上的钱远不止400美元。可能他和纽伯格正在翻克罗伊顿的钱包,提到里面有多少钱。不过,的确说的是“400美元”吗?
“还有什么?”
“嗯,然后有人——一个男人,不过是另一个人——说了些关于加拿大的事。还有人问了一些问题,关于魁北克的。”
“什么问题?”
“他想知道魁北克是什么地方。”
有人居然不知道魁北克?丹斯在想,这人会不会是纽伯格——那三个女人说过,他虽然在木工、电子和计算机方面是个天才,但因为吸毒,他在其他方面却很无用。
所以,这与加拿大有关。佩尔是不是想逃到那里去?穿越美加边境要比向南走容易多了。那儿也有很多山顶。
丹斯微笑着,向前坐了坐。“继续说,特雷莎。你说得很好。”
“然后,”特雷莎继续说,“有人谈到二手车。另一个人,他声音很低,说话很快。”
二手车经销是最常用的洗钱方式。或许他们在谈论怎么搞到一辆车,以便逃跑。这说明在场的不仅有佩尔和纽伯格,还有另一个人。第三个人。
“你父亲在加拿大有生意吗?”
“不知道。他经常出差。但我想,他从没提到过加拿大……我不知道,警察那时为什么不问我更多这方面的问题。但既然佩尔被关进了监狱,这些也就不重要了。不过现在,他又出来了……自从内格尔先生说你需要帮忙找到这个凶手,我就试着想清楚我到底听到了什么。或许你能帮我理出头绪来。”
“我希望我能。还有什么吗?”
“没有了,我想,那时我又睡着了。我所知道的下一件事……”她又咽了一下口水,“有个穿制服的女人,一个女警察。她帮我穿好衣服,然后……就这些了。”
丹斯心想:400美元,汽车经销店,加拿大法语省份。
还有第三个男人。
佩尔现在打算往北去吗?至少,她应该给国土安全部和移民局打电话;这样他们就可以严密监视北部边境的出入口了。
丹斯再次尝试让女孩回忆起那个可怕的夜晚。
但是这样做毫无结果,她只知道这么多了。
400美元……加拿大……魁北克是什么地方?……
二手车……这些信息包含了解丹尼尔·佩尔阴谋的线索吗?
接着,令人惊讶的是,丹斯联想到了自己的家庭:她自己、韦斯和麦琪。她有了一个想法。她在脑海里迅速回想着凶杀案的所有细节。不可能……但是她的想法变得更有可能性了,尽管她并不喜欢这样的结论。
她不情愿地问:“特雷莎,你说当时大约是晚上七点左右?”
“是的,可能吧。”
“你的家人在哪儿吃饭?”
“在哪儿?多数情况下会在小房间里吃饭。不允许我们在餐厅吃饭,只有正式的晚宴才可以。”
“你们吃饭的时候看电视吗?”
“看的,经常看,至少我和我哥哥、姐姐会看的。”
“小房间离你的卧室很近吗?”
“嗯,就在楼下。你怎么知道的?”
“你有没有看过《大冒险!》这档知识竞猜节目?”
她皱起了眉头:“看过。”
“特雷莎,我在想,你所听到的声音会不会有可能是从电视里传来的。或许有人选了奖金为400美元的地理类题目。答案是‘加拿大的法语省份’。而题目可能是‘魁北克是什么地方?’”
女孩不说话了,眼神很平静。“不,”她坚定地边说边摇头,“不,不是的,我能肯定。”
“关于汽车经销店的谈论——那会不会是电视广告?声音低,语速快。汽车广告都是这样的。”
女孩因为感到沮丧而涨红了脸。然后她生气地说:“不可能!”
“但如果是这样呢?”丹斯温和地问。
特雷莎闭上眼睛。“不,”她小声说。然后又说:“我不知道。”
这就是雷诺兹为什么不进一步调查这孩子证言的原因。他也想到,她所听见的可能是电视节目的内容。
特雷莎的肩膀向前耷拉着,松松垮垮的。这是一个非常细微的动作,但是丹斯可以清楚看出其中的表意学信号,看出她的挫折和悲伤情绪。女孩曾经很肯定地觉得,自己能记得一些有用的线索,来找到这个杀死她全家的凶手。现在,她却意识到,她冒险来这里、违抗她姨妈的旨意……这一切的努力都毫无用处。她变得垂头丧气。“对不起……”眼眶里满是泪水。
凯瑟琳·丹斯微笑着说:“特雷莎,别担心,这没什么。”她递给女孩一张面巾纸。
“没什么?这太可怕了!我非常想帮你们……”
丹斯再次微笑着说:“哦,特雷莎,相信我,我们这只是在热身呢。”
在研讨班上,丹斯讲过一个故事,说有一个城里的时髦家伙途经一个小镇子,找农夫问路。这个陌生人看了看农夫脚边的狗,问:“你的狗咬人吗?”农夫说不咬,但当这个陌生人俯身去摸这条狗的时候,却被它咬了。他往后一跳,生气地说:“是你说的,你的狗不咬人!”农夫答道:“我的狗的确不咬人,但这条狗不是我的。”
审讯的艺术不仅在于分析审讯对象的回答以及他们的身体语言和行为姿态;还在于要问对问题。
克罗伊顿谋杀案的细节以及后来发生的所有事情在警察和记者那里都有记录。因此,凯瑟琳·丹斯决定问一问一直都没有人提及的那个时间段:谋杀发生之前。
“特雷莎,我想听听案发之前的事情。”
“之前?”
“是的,我们就从那天较早的时候开始谈起。”
特雷莎皱起眉头。“嗯,我记不太清楚了。我是说,当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似乎把其他一切都抹消了。”
“试试看。回想一下,那时是5月份,你还在上学的,对吧?”
“是的。”
“那天是星期几?”
“嗯,星期五。”
“你记得还挺清楚啊。”
“嗯,因为大多数星期五,爸爸都会带我们去儿童乐园玩。那天,我们打算去看圣克鲁斯的嘉年华游行。不过,因为我生病了,所以一切都被搞砸了。”
特雷莎边回忆边揉了揉眼睛。“布伦达和斯蒂夫——就是我姐姐和哥哥——还有我,我们都要去的,妈妈一个人在家,因为她星期六要参加慈善活动,得在家准备。”
“但后来计划改变了?”
“是的,我们,嗯,已经上路了,但是……”她垂下了目光。“我感到不舒服。晕车,所以我们就掉头回家了。”
“你怎么了?感冒了吗?”
“胃不舒服。”特雷莎往后缩了缩,摸摸自己的肚子。
“哦,我也讨厌这种感觉。”
“是的,难受极了。”
“你们几点到家的?”
“大约五点半。”
“你直接上床了。”
“是的,没错。”她看了看窗外那棵树皮粗糙的大树。
“然后你醒了,听见电视节目的声音。”
女孩用手指缠绕着一缕棕色的头发。“魁北克。”她笑着做了个鬼脸。
这时,凯瑟琳·丹斯停了下来。她意识到,她得做出个决定,一个重要的决定。
因为,毫无疑问,特雷莎在撒谎。
在她们随意交谈的时候,以及后来谈到特雷莎所听到的电视声音时,这女孩的表意学特征显得很放松,很开放,尽管她仍然承受着一般的压力——任何人在接受警官询问时,即使是无辜的受害者,都会感到压力。
但当她开始说到去圣克鲁斯木栈道游玩的时候,她的言语出现了犹豫,她遮住一部分脸和耳朵——这是一种抵赖的姿态——并且看向窗外——表明一种反感的心态。她试图表现出平静和放松,但她的脚上下抖动,表明她正承受压力。丹斯察觉到撒谎的压力模式,也感觉到这女孩正处于抵赖反应阶段。
特雷莎所说的一切内容基本上都与丹斯可以证实的信息相吻合。但是欺骗行为不仅包括直接的谎言,同样也包括回避和省略。特雷莎省略了一些情况。
“特雷莎,你们开车出去的时候发生过不愉快的事情,是不是?”
“不愉快的事情?没有,真的没有。我发誓。”
这里出现了三重信号:两次抵赖,而且用问题的形式来回答别人的提问。此刻,女孩涨红了脸,又开始上下晃脚了:这是一连串明显的压力反应。
“继续说,把情况告诉我。没事的。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告诉我吧。”
“嗯,你知道,我父母、哥哥和姐姐……他们都被杀了。谁能不感到难过呢?”她有些生气了。
丹斯同情地点点头。“我是说案发之前。你们离开了卡梅尔,你们要去圣克鲁斯。你感觉不舒服。你回家了。除了生病,那次旅行还有什么让你感到难过的?”
“我不知道。不记得了。”
从一个处于抵赖状态的人口中说出这句话,这意味着:我清楚地记得,但我不愿意去想它。这段记忆太痛苦了。
“你们开车去的,然后——”
“我——”特雷莎欲言又止,再次沉默。她把头埋在手心里,痛哭流涕。突然之间,泪水奔涌而出,同时她还抽泣得差点喘不过气来。
“特雷莎。”丹斯站起身,递给她一卷纸巾。女孩哭得很厉害,但哭声不是很大。抽泣的声音就像是在打嗝。
“没事的,”探员用充满同情的声音说,同时握住了她的胳膊。“无论发生过什么,现在都没事了。别担心。”
“我……”女孩僵住了;丹斯能看出,她在试图作出决定。探员心想,下一步怎么办?她要么把一切都抖出来,要么就会拒绝合作——如果是后一种情况,谈话就到此结束了。
终于,她开口了:“嗯,我曾想过告诉别人。但我不能说。不能对心理咨询师、朋友或姨妈说……”她又抽泣起来。前胸窝陷下去,下巴也低垂着,双手一会儿擦脸,一会儿放在大腿上。这是教科书上典型的表意学信号,说明特雷莎·克罗伊顿已经进入情感激烈的坦白阶段。她一直承受着巨大的负担,现在终于要得到释放了。她开始了倾诉。
“这是我的错。他们的死都是我的错!”
她将头向后靠在沙发上。脸颊通红,肌腱突出,泪水打湿了胸前的毛衣。
“布伦达、斯蒂夫、妈妈和爸爸……全都是因为我。”
“因为你生病吗?”
“不是!因为我假装生病!”
“告诉我。”
“我不想去木栈道玩。我不想去,我恨那个地方!我能想到的办法只有假装生病。我记得,有些模特,她们把手指伸进喉咙,这样她们就能呕吐,就不会发胖了。当我们的车在高速公路上行驶时,我趁人没注意,就这么做了。我吐在了后排座位上,说我得了流感。那场面挺恶心的,所有人都吓坏了。然后,爸爸就调转车头,带我们回家了。”
就是这样的经过。这个可怜的女孩确信,正是因为她的错,全家人才会被杀害,这都是因为她的谎言。她承受着这样的重负,生活了8年。
终于挖掘出一个真相了。但至少还有另一个真相依然被掩藏着。凯瑟琳·丹斯想把它也给挖掘出来。
“告诉我,特雷莎。你为什么不想去码头边玩呢?”
“我就是不想去。那儿没意思。”
她刚刚坦白了一个谎言的内容,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将主动坦承所有的谎言。这女孩此刻又进入了抵赖状态。
“为什么?你可以告诉我的。继续说吧。”
“我不知道。就是没意思。”
“为什么没意思?”
“呃,爸爸总是很忙。所以他会给我们一些钱,告诉我们他过会儿再来接我们,然后他就离开了,去打电话或干别的什么事情。真无聊。”
她的脚又在敲打地面,并且像患有强迫症似的捏着右边的耳钉:从上捏到下,然后又捏中间。她被压力吞噬了。
但是,凯瑟琳·丹斯发现了表意学意义上的重大欺骗信号。孩子们——即使是这个17岁的高中生——通常都难以用表意学理论来分析。大多数针对年轻人的询问都是以内容为主的分析过程,通过他们的说话内容而不是说活方式来判断他们说的是事实还是谎言。
特雷莎告诉丹斯的事情都不太合乎情理——无论是她所说的故事,还是丹斯对孩子以及谈话所涉及的地点的了解。例如,韦斯和麦琪都喜欢圣克鲁斯的木栈道,他们一有机会就想带着一口袋零钱,到那里玩上几小时,可以摆脱大人的监控。那儿有上千种供孩子们嬉戏的项目:嘉年华游行、美食、音乐,还有游戏。
丹斯注意到另一个矛盾之处:在周五出发之前,特雷莎为什么不直接说她想和妈妈留在家里,让爸爸带着哥哥、姐姐出去呢?似乎她也不希望他们去圣克鲁斯。
丹斯就这个疑问思考了一会儿。
从A到B……
“特雷莎,你说你和你哥哥、姐姐去游玩的时候,你爸爸很忙,还打电话?”
她的目光垂了下去。“是的,我想是的。”
“他会到哪里去打电话?”
“我不知道。他有手机。当时还不是人人都有手机的,但他有。”
“他有没有在那里跟什么人见过面?”
“我不知道,可能有吧。”
“特雷莎,那都是些什么人?和他在一起的是什么人?”
她耸了耸肩。
“是其他的女人吗?”
“不是的。”
“你能肯定吗?”
特雷莎沉默不语,看向其他地方,就是不看丹斯。最后,她说:“也许。是一些女人,没错。”
“你觉得她们会是你爸爸的女友吗?”
她点点头,又开始流泪了。她咬着牙说:“还有……”
“什么,特雷莎?”
“他说,等我们回家后,如果妈妈问起的话,我们得说他一直和我们在一起。”这时她的脸又红了。
丹斯想起,雷诺兹曾暗示过,克罗伊顿很会讨好女人。
女孩颤抖的双唇挤出一丝苦笑。“我看到他去和女人约会。布伦达和我,我们本该呆在木栈道上的,但我们穿过海滩大街去买冰淇淋。我看见他了。
“有个女人进了他的车,他吻了她。不止这一个女人。
“后来我还看见过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他们走进了她的海边公寓或别墅。这就是我为什么不想让他去那儿的原因。我想让他回家,跟妈妈和我们呆在一起。我不想让他和别人在一起。”她擦了擦脸。“所以我撒谎了,”她直截了当地说,“我假装生病了。”
这么说,他去圣克鲁斯是为了会见情妇——还带着自己的孩子,以免他妻子产生怀疑,然后丢下孩子,直到他和情妇幽会结束。
“我全家都被杀了。这都是我的错。”
丹斯探身向前说:“不,不,特雷莎。这根本不是你的错。我们十分肯定,丹尼尔·佩尔早就想杀了你的父亲。这不是偶然的。如果他那天晚上来的时候你们不在家,他就会离开,等你父亲在家的时候再来。”
她安静了下来。“真的吗?”
丹斯其实一点也不确定。但她一定不能让女孩继续带着这样的内疚感过日子。“真的。”
特雷莎感受到一丝安慰,情绪变得平静下来。
“我真笨。”她有些尴尬。“真是太笨了。我本来是想来帮你们抓住他的。可是除了像婴儿一般胡闹,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哦,我们进展得很顺利。”丹斯认真地说,同时想起了刚刚产生的一些有趣的念头。
“真的吗?”
“是的……事实上,我刚想到一些问题。我希望你能回答。”此时,丹斯的肚子恰到好处地发出一声奇怪的咕噜声。她俩都笑了。探员说:“希望马上就能有两份星冰乐饮料,再加一两块曲奇饼干。”
特雷莎擦干了泪水。“我可以的,没问题。”
丹斯打电话给雷伊·卡拉尼奥,让他去星巴克买些吃的来。然后她又给TJ打电话,告诉他留在办公室别走;她相信,原先的计划要改变了。
从A到B,再到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