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脚步声不断地逼近。

丹尼尔·佩尔立即拿起枪。

在廉价旅馆里,到处都是空气清新剂和杀虫剂的气味。他向窗外瞥去,看到来者是珍妮,于是把枪放回腰带。他关掉电视,打开门。她拿着重重的购物袋走了进来。他接过购物袋,把它放在床头柜上,旁边一只闹钟闪动着时间:12点整。

“怎么样,亲爱的?看见警察了吗?”

“没有。”她脱下帽子,挠挠头皮。佩尔在她头上吻了一下,闻到她的汗味和染发剂发出的酸味。

他又看了一眼窗外。隔了很久,丹尼尔·佩尔才作出了决定:“我们出去走一会儿,亲爱的。”

“出去?我以为你觉得这样不妥呢。”

“嗯,我知道有个地方,那里很安全。”

她吻了他一下。“就像我们去约会一样。”

“就像是约会。”

他们戴上帽子,往门口走去。珍妮的笑容消失了,她停下脚步,看着他。“你还好吗,小心肝儿?”

小心肝儿。

“挺好的,亲爱的。只是对刚才汽车旅馆的经历感到后怕。但是现在一切都好了。特别好。”

他们开车沿着一条复杂的街道路线来到一处沙滩——在卡梅尔以南通往大瑟尔的路上。木栈道蜿蜒穿越岩石和沙丘,区域外围则用细细的铁丝围起来,保护这里脆弱的环境。水獭和海豹在呼啸而来的浪尖上徘徊;退潮时,潮水湖泊则像棱镜一般倒映着整个宇宙。

这是海岸中部最美丽的沙滩之一。也是最危险的沙滩之一。每年都有三四个人死在这里,他们为了拍照而爬上崎岖的岩石,一不小心就被突如其来的浪潮猛然卷入温度只有十几度的海水中。体温过低会让人送命的,因此多数人都无法在海水中持续太长时间。通常,大声尖叫的遇难者会被撞在岩石上,或被淹死,卷进迷宫般的海床。

通常,这里都会人头攒动,但现在,正下着雾,风很大,到处都雾蒙蒙的,整片海滩都空无一人。丹尼尔·佩尔和他亲爱的珍妮下了车,往海边走去。一袭灰色的浪花拍打在50英尺外的岩石上。

“哦,真漂亮。但有点冷。你搂着我,好吗?”

佩尔搂着她。感到她在颤栗。

“真是太美了。那里的海滩离我家很近吧?它们那么平整。好像只有沙滩和海浪。除非你往南去拉霍亚。即使到了那里,景色也不如这个地方。这里是有灵气的……噢,看它们!”珍妮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个女学生。她盯着那些水獭。一只硕大的水獭在胸部平放了一块岩石,并在岩石上拍打着什么东西。

“它在干吗?”

“它在敲开一个贝壳。鲍鱼或蛤蜊,或是别的什么东西。”

“它们怎么知道该怎么敲呢?”

“它们饿了,我想。” 棒槌 学堂·出 品

“我们要去哪儿,到你的山顶上去吗?那里也一样漂亮吗?”

“我觉得它比这里更漂亮、更僻静。我们不想碰到旅游者,对不对?”

“不想。”她用手揉揉鼻子。难道她感到什么不对劲的了吗?她咕哝了一句,但声音被呼啸的风声所掩盖。

“你说什么?”

“哦,我说‘天使之歌’。”

“亲爱的,你一直在说这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

珍妮微笑了一下。“我经常这么说。就像一句祈祷经文,或是一句咒语。我一遍一遍地说,以便让自己感觉舒服些。”

“‘天使之歌’是你的咒语吗?”

珍妮笑了一声。“我小的时候,妈妈曾被逮捕过——”

“为什么?”

“哦,说来话长。”

佩尔又看了看周围。到处都空荡荡的。“有那么糟吗?”

“凡是你能想到的坏事,她都干过。在店里偷东西、恐吓他人、跟踪,还有人身侵害。她殴打我父亲,还有那些跟她分手的男友——这样的事情太多了。

“如果发生争执,警察就会来我们家,或者出现在我们呆的任何地方。有很多次,他们匆匆赶来,还拉响了警笛。只要我听见警笛声,我就想:感谢上帝,他们要来把她带走一阵子了。这就像是来救我的天使一样。我就把警笛当作天使。所以叫‘天使之歌’。”

“天使之歌,我喜欢这个叫法。”佩尔点点头。

突然,他把她搂到面前,亲吻她的双唇。接着往前倾头,看着她的脸。

这跟半小时前出现在旅馆电视上的那张脸一模一样,那时她正好出去买东西了。

“丹尼尔·佩尔越狱案有了新进展。他的同伙被确认为珍妮·安·马斯顿,25岁,来自加利福尼亚的阿纳海姆。她身高大约5.5英尺,体重110磅。

“她的驾照照片出现在屏幕左上角。她现在可能已剪短头发,并染过发,屏幕右边及下方是她目前可能出现的形象。如果你看见她,不要试图去抓她。拨打911报警电话或屏幕下方显示的热线电话。”

那张照片上没有笑容,她显得很沮丧,仿佛觉得机动车管理部门的照相机会拍出她那长相丑陋的鼻子,并使它看起来更突出,与眼睛、耳朵和嘴唇不协调。显然,珍妮把什么东西落在了汽车旅馆。

他把她转过去,面朝咆哮的大海,站在她的身后。

“天使之歌。”她低声说。

佩尔紧紧地搂着她,吻她的脖子。

“看那边。”他边说边凝视着海滩。

“什么?”

“那块岩石,沙滩上的岩石。”

他弯下腰,挖出一块平滑的石头,大约重10磅。

石头发出冷冷的灰色光泽。

“你觉得它像什么,亲爱的?”

“哦,你这么拿着的时候,它就像一只猫,你觉得呢?一只蜷缩着身体的睡猫。就像我的‘小茉莉’。”

“那是你猫的名字吗?”佩尔掂了一下石头的重量。

“那是我小时候的事了。妈妈很喜欢它。她从不伤害‘小茉莉’。但她却伤害我,她伤害了很多人。但从不伤害小猫。很有趣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亲爱的。这石头就像一只猫。”

丹斯接到消息后首先打电话给奥尼尔。

他没有接听,于是她在电话里留了言,告诉他关于特雷莎的事。他一般不会不接电话的,而且她知道他不会拒绝与她通话的。即使在他刚才脾气爆发的时候——好吧,也许那也算不上是爆发——即使是他早先的批评,那也只是说明一名警察渴望能更有效地调查案件。

现在,她在盘算着——她偶尔也会这样做——和一个警察兼藏书家兼水手的人在一起生活会是什么感觉?好处与坏处各有一箩筐,每次她都会得出这样的结论。这时,她停止了这种幻想,再次拨打了电话。

丹斯在会议室里找到了凯洛格。她说:“我们找到特雷莎·克罗伊顿了。内格尔刚从纳巴打来电话。想不到吧,她把他保释出来了。”

“怎么回事?纳巴?那是他们搬家以后住的地方。你要去那边找她谈谈吗?”

“不,她要来我们这里,跟她姨妈一起来。”

“这里?佩尔还在逃呢?”

“她要来。事实上,她坚持要来。这是她同意见面的唯一条件。”

“真有胆量。”

“我也是这么想的。”

丹斯给大个子阿尔伯特·斯坦普尔打电话,让他在特雷莎她们抵达之后,负责特雷莎的安保工作。

她抬头看见凯洛格正在打量她桌上的照片,那是她孩子们的照片。他不动声色。她又在想,是不是她的母亲角色让他有所触动,或者感到不安。她注意到,这是他俩之间一个公开的问题,但她在想是否还有别的问题——或者,更有可能的情况是,这些别的问题到底是什么。

这就是内心深处那种重大而繁复的历程。

她说:“特雷莎一时半会儿还到不了。我要去旅馆一趟,看看我们的客人。”

“那边就交给你了。我想男人的出现会让她们分神的。”

丹斯表示同意。在审讯官处理审讯过程时,每个参与者的性别都起到很大的作用,因此她常常会根据审讯对象来调整自己的行为,使之具备恰当的男女性格特征。因为丹尼尔·佩尔曾在这些女人生活中发挥过强势作用,所以男人的出现可能会打破这种平衡。凯洛格先前就已退出,让她来主持询问过程,但如果他彻底不露面的话,那就更好了。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并感谢他的理解。

她刚要站起身,他说:“请等等。”这令她感到很惊讶。

丹斯又坐了下去。他微微一笑,看着她的眼睛。

“我对你还不够坦白,凯瑟琳。这件事没有什么别的意思……除了昨晚。”

这是怎么回事?她心想。想找个像前妻一样的女人,却发现相差甚远。或者想找个女朋友,却又进展太快?

此刻这两种想法都没什么意义。他们几乎不了解对方,情感的纽带具有潜在的重要性,但目前看来可以忽略不计。无论是什么感受,最好现在就当面说出来。

“和孩子有关。”

丹斯撇开了关于自我的思路,身体前倾,全神贯注地听他说。

“事实上,我妻子和我有过一个孩子。”

这句话的时态让丹斯感到胃部一阵紧缩。

“她十六岁时死于一场车祸。”

“哦,温斯顿……” 棒槌 学堂·出 品

他指了指丹斯和她丈夫的合影。“我俩的情形真是很像。都是车祸……不过,我当时真是痛不欲生。太可怕了。我根本无法承受。我尝试着陪伴吉尔,但我却做不到。我没有尽到我的责任。你知道警察的生活是怎样的。只要你愿意,这份工作可以占据你全部的生活。而我让工作占据了太多的时间。我们离婚了,之后那几年是我最痛苦的时期。对我俩来说都很痛苦。现在我们都心平气和了,成了朋友。她后来又结了婚。

“但我得说说关于孩子的事情。对我而言,跟孩子们在一起,我很难做到坦然自若。我已经把跟孩子相关的内容从生活中删除了。在我接近过的女人当中,你是第一个有孩子的女人。我要说的是,如果我表现出不自在的样子,那不是因为你、韦斯或麦琪的原因。他们都是好孩子。这是我的原因,因此我正在接受心理治疗。事情就是这样的。”他举起双手,这是一种具有象征意味的姿势,意思是:我已经说了想说的话。要恨要爱,随你的便,但我已经说完了……

“对不起,温斯顿。”

她毫不犹豫地接住他的手,轻轻握了一下。“我很高兴听你说这些事。我知道这很难。我确实发现了一些东西,但无法确定是什么。”

“你长了一双犀利的鹰眼。”

她笑了一声。“有一次我无意中听到韦斯和他朋友通电话,说自己有个当警察的妈妈,还说这真是太惨了。”

“尤其是,这个警察妈妈简直就是个真人测谎仪。”他也笑了。

“我也有自己的问题,因为比尔的事。”

她想,还因为韦斯,但她没说出来。

“我们慢慢来吧。”

“还是慢点好。”她说。

他握住她的前臂,这是一种简单、亲密而恰当的姿势。

“现在我得重返‘家族聚会’了。”

她陪他走回他的临时办公室,然后开车去海狼岬旅馆。

她一走进房间,就觉得气氛不对劲。每个人的表意学姿态都完全不同于昨天。这些女人变得急躁不安。她发现,她们的姿态和面部表情显示出紧张、防备和敌意。谈话和询问是一种长期的过程,有时前一天还很成功,可第二天却完全是在浪费时间,这种情况并不罕见。丹斯有些沮丧,估计还得花上好几个小时——甚至好几天的时间,才能让她们在精神上重返原来的状态,以便提供有用的信息。

但她还想试一试。她简要地将他们所掌握的有关珍妮·马斯顿的情况告诉她们,问她们是否认识这个女人。她们都说不认识。然后,丹斯试图继续昨天的谈话,但今天她们的评论和回忆都很肤浅。

琳达似乎要代表她们发表意见,她说:“我不知道还有多少新情况可以补充的。我想回家了。”

丹斯相信,她们已经提供了许多无价的信息;她们救了雷诺兹和他的家人,并且让警方了解了佩尔的犯罪手段,更重要的是,知道他的目标是归隐到某个“山顶”地带;经过更多的调查,他们就有可能发现那到底是什么地方。当然,丹斯想让她们留下,直到她和特雷莎·克罗伊顿谈话之后,因为她希望那女孩说的话可以像跳板一样唤醒这些女人的记忆。

但她向特雷莎的姨妈承诺过,绝不向别人提及这次会面。这几个女人很不情愿地同意在这里再呆上几个小时。

丹斯离开的时候,丽贝卡陪她走到外面。她们站在遮阳篷下;外面开始下小雨了。丹斯探员扬起一条眉毛,她在想,丽贝卡该不会又要针对她们的能力低下而发表长篇大论了吧。

但她的意见却截然不同。

“也许这一点是显而易见的,但我想我还是应该说些什么。萨曼莎没有意识到佩尔有多么危险,琳达则认为他很可怜,是童年不幸的产物,可是没人能理解他。”

“继续说。”

“我们昨天所说的关于他的事——所有那些心理分析的内容——当然,那都是事实。但我们都接受过许多心理治疗,我知道人们很容易只关注那些术语和理论,却忘记了它们背后的人性。你几次成功地阻止了佩尔想做的事情,而且差点抓住他。他知道你的名字吗?”

丹斯点点头。“但是你觉得他会浪费时间来对付我吗?”

“你不受他的影响吗?”丽贝卡边问边扬起一条眉毛。

答案不言而喻。是的,她能抵制他的控制力。

因此,她构成了威胁。

必须消除威胁……

“我有一种感觉,他一定很担心。对他来说,你是个危险人物,因此他想阻止你。他会通过威胁家人来操纵别人。”

“这就是他的犯罪模式。”丹斯说。

丽贝卡点点头。“我觉得,你家人应该就在本地吧?”

“我父母和孩子。”

“孩子们和你丈夫一起住吗?”

“我是个寡妇。”

“哦,对不起。”

“但他们现在不在家里。有个治安官在保护他们。”

“好的,但你得多加小心。”

“谢谢,”丹斯转身朝木屋点点头。“昨晚发生什么事了吗?你们几个怎么了?”

她笑了一声。“我想,我们过去的事情太多了,有些让我们无法应付。我们相互揭老底。不过这些老底多年以前就该晒晒了。但我不知道她们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想法。”

丽贝卡走回屋里,关起门,上好锁。丹斯透过窗帘的缝隙往里瞥了一眼。她看见琳达在读《圣经》,萨曼莎在看她的手机,毫无疑问是在编造谎言来向她丈夫解释这次虚构的出差会议。丽贝卡坐了下来,开始用粗犷而愤怒的笔触在画板上作画。

这就是丹尼尔·佩尔和他“家族”的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