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受够了。”琳达·惠特菲尔德边说边冲着电视点点头。电视新闻不断滚动播出有关佩尔的消息。
萨曼莎也有同感。
琳达走进厨房,冲了低咖啡因的咖啡,还泡了茶,然后拿出杯子、牛奶、糖以及几块饼干。丽贝卡接过咖啡,放在桌上,继续喝葡萄酒。
萨曼莎说:“还记得你吃饭时说的话吗,说得真好。”
琳达吃饭时作了祷告,尽管很显然是即兴发挥的语言,但却表述得非常流畅。萨曼莎本人并不信教,但她被琳达的语言所感动。琳达为那些被丹尼尔·佩尔杀害的人的灵魂及其家人祈福,也感谢上帝给她们姐妹重逢的机会,并祈求能以平和的方式解决目前这种令人伤心的局面。就连丽贝卡——她们三人中的“铁木兰”——似乎也被感动了。
在萨曼莎小的时候,她常希望父母能带她去教堂。她的很多朋友都和家人一起去教堂,这似乎也是一件父母和女儿可以一起做的事。但那个时候,如果他们能像隔壁埃莉和蒂姆·施维墨尔那样,全家一起去商场或驾车去机场一边看飞机起降,一边享用从栅栏旁的售货车上买来的热狗,那么她也会很高兴的。
萨曼莎,我很想和你一起去,但你知道这次会议有多重要。这不仅关系到沃尔纳特克里克,而且会影响到整个康特拉克斯塔县。你也可以作出牺牲,这个世界不全是围着你转的,亲爱的……
别再想了,萨曼莎对自己发出了命令。
吃饭时,她们只谈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政治、天气以及她们对凯瑟琳·丹斯的看法。此刻,丽贝卡已经喝了很多葡萄酒,她试图让琳达开口,说说她在监狱里到底经历了什么事情,才会变得如此虔诚。
但正如萨曼莎一样,琳达可能感觉到这些问题颇具挑战性,所以岔开了话题。丽贝卡是她们三人中最独立的一位,性格也是最直率的。
但琳达还是讲述了她的日常生活。她主管教堂的社区中心(萨曼莎认为,那就是流动厨房的代名词),并帮助照看她哥哥夫妇收养的孩子。从她的谈话中可以明显地察觉到——更不用说她那寒酸的衣着——琳达的经济很拮据。当然,她自称她的精神生活很“富裕”,这个词她重复了好几遍。
“你压根儿就不跟你父母说话吗?”萨曼莎问。
“不,”琳达轻声说,“我哥哥每隔一段时间就和他们聊聊。但我不跟他们说话。”萨曼莎听不出琳达到底是心怀不满,还是满腹忧伤。(萨曼莎记得,琳达的父亲在琳达被捕后曾试图参加什么选举,但失败了——因为对方候选人通过广告暗示,如果莱曼·惠特菲尔德无法保证家庭成员遵纪守法,那么他也很难成为一名合格的公务员。)琳达又说,她正和一个教民约会。她用“蛮好的”来形容他。“他在梅西百货公司上班。”琳达没有谈到更多的细节。萨曼莎心想,他们到底是在约会,还是只是普通朋友而已。
丽贝卡讲起自己的生活则更加直率。她所创建的“妇女创业计划”运营情况非常好。她有四名全职雇员,自己则住在俯瞰水景的高档公寓里。至于她的感情生活,她说她现在的男友是一名景观设计师,比她大15岁,但很帅气,而且很有钱。丽贝卡一直很想结婚,但当她谈及他俩的未来时,萨曼莎推测他们之间障碍重重,而且估计那个男人的离婚手续还没办完(甚至连离婚申请都没有递交)。丽贝卡也提到其他几个最近约会过的男友。
这让萨曼莎有点嫉妒。从监狱出来后,她换了身份,搬去旧金山,希望能在大都市的生活中隐姓埋名。她回避任何社交活动,以免不小心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尽管她做了整容手术,她还是怕有人会认出她来。
最终,她无法忍受孤寂,开始走出自己的世界。
她的第三任男友罗恩·斯塔基毕业于斯坦福大学电气工程专业。他为人很好,有些害羞,但不够自信——他是那种典型的书呆子。他对她的过去并不感兴趣;事实上,除了航空电子导航设备、电影、餐馆以及他们刚有的儿子,他似乎对一切都漠不关心。
他不是那种大多数女人都会喜欢的类型,但萨曼莎相信,他很适合自己。
6个月之后,他们结婚了。一年以后,彼得出生了。萨曼莎很满足。罗恩是个好爸爸,是个可靠的人。她只希望,如果能晚几年认识他就好了,这样,她就能更多地体验自己的生活了。她觉得,遇见丹尼尔·佩尔是她生活中的一个巨大黑洞,一个永远无法填补的裂痕。
琳达和丽贝卡都试图让萨曼莎谈谈她自己的情况。她却表示反对。她不想让任何人,尤其是身边这两个女人,知道她改名为莎拉·斯塔基以后的任何情况。如果有什么话传出去,罗恩就会离她而去。
她清楚这一点。当她声泪俱下地向他“坦白”挪用公款一事时(这其实是她编出来的谎言),他曾经跟她分开过几个月;如果他得知她曾与丹尼尔·佩尔卷在一起,并在过去这些年里一直对他撒谎,他一定会头也不回地走出家门——并带着孩子一起走,这一点她是知道的。
琳达又端上了那盘饼干。
“不,不,”萨曼莎说,“我吃饱了。我一个月以来没有一顿晚餐吃过这么多的。”
琳达坐在旁边,吃了半块饼干。“哦,萨曼莎,在你来之前,我们和凯瑟琳·丹斯谈到那次复活节晚餐。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聚在一起,还记得吗?”
“你问我记不记得?那次真是太棒了。”
萨曼莎回想到,那的确是难忘的一天。他们围坐在室外一张木桌旁,这张桌子是她和吉米·纽伯格亲手做的。他们准备了成堆的食物,吉米拼凑起来的复杂音响放出动听的音乐——连接音响的电缆铺得满地都是。他们还染了复活节彩蛋,整个屋子里都弥漫着浓烈的醋酸味。萨曼莎把她的鸡蛋都染成了蓝色,就像丹尼尔的眼睛一样。
“佩尔家族”在那之后不久就解散了;6周之后,克罗伊顿一家和吉米都死了,剩下的其他人也都蹲了监狱。
但那天真是个美好的日子。
“还记得那只火鸡吗?”萨曼莎边回忆边摇头,“是你熏的,对吧?”
琳达点点头。“大约熏了8个小时,就放在丹尼尔给我做的那只熏烤炉里。”
“什么东西?”丽贝卡问。
“就是那只放在屋后的熏烤炉。他亲手做的那只。”
“我想起来了。但那不是他做的。”
琳达笑了一声:“是的,就是他做的。我告诉他,我一直想要一个这样的东西。我父母曾有一只熏烤炉,我爸爸会熏制火腿、鸡肉和鸭肉。我想帮他们做,但他们不让。所以丹尼尔给我做了一个。”
丽贝卡有些困惑:“不,不……他是从街上某个女人那儿弄来的。”
“街上?”琳达皱起眉头,“你错了。他借了些工具,然后用一只旧油桶做成了熏烤炉。这是他送给我的惊喜。”
“等等,那女人叫……雷切尔。是的,就是这个名字。还记得她吗?长得不太好看——发根是灰色的,发端却是鲜红的。”丽贝卡看上去依然有些困惑。
“你一定能记得她。” 棒槌学堂·出 品
“我记得雷切尔,”琳达的回答有些生硬,“她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雷切尔是个石匠,她曾造成“佩尔家族”内部严重的不和,因为佩尔会在她家呆上很长时间。丹尼尔·佩尔找她去干他最喜欢做的事情。萨曼莎并不在意——只要能躲开佩尔在卧室里做的那些龌龊事,她都感到求之不得。但琳达曾感到非常嫉妒。
在他们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圣诞节,雷切尔找了个理由来到“佩尔家族”,当时丹尼尔不在。琳达就把那个女人给轰了出去。后来佩尔听说此事,向她保证再也不去见那个女人了。
“他就是从她那儿拿来的熏烤炉。”丽贝卡说,她是在那场圣诞节风波之后加入“家族”的,所以一点也不知道争风吃醋这回事。
“不,不是这样的。他是为了我的生日才亲手做的熏烤炉。”
萨曼莎预见到一场灾难正在逼近。她赶紧说:“是啊,不管怎样,你做了一只非常可口的火鸡。我记得我们后来吃了两个星期的三明治。”
她俩都没接她的话茬。丽贝卡又抿了一口葡萄酒。“琳达,他在你过生日的那天送给你,因为当天早上他还和雷切尔呆在一起,那其实是她送给他的。那玩意儿是某个冲浪的家伙替雷切尔做的,但她从不烧饭。”
“他真的和她在一起?”琳达轻声问,“就在我生日那天?”
佩尔曾告诉过琳达,自从那次圣诞事件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雷切尔。而琳达的生日是4月。
“是的,嗯,大概每周三次左右。你的意思是,你对此一无所知吗?”
“这也没什么,”萨曼莎说,“这已经是很久以前——”
“闭嘴,”琳达大叫起来。她转身对丽贝卡说:“你说的不对。”
“什么,丹尼尔对你撒谎,你觉得很惊讶吗?”丽贝卡笑了一声,“他告诉你,他有个智障的兄弟,可他却对我说他没有兄弟。让我们来问问权威人士。萨曼莎,那年春天丹尼尔有没有去见雷切尔?”
“我不知道。”
“回答错误……真的,你是知道的。”丽贝卡大声说。
“哦,算了吧,”萨曼莎说,“这有什么意思呢?”
“让我们看看谁最了解丹尼尔。他有没有跟你说过这件事?他会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他的‘耗子’。”
“我们不需要——”
“回答我的问题!”
“我不知道。丽贝卡,算了吧。就让它过去吧。”
“他有没有对你说过?”
是的,事实上,他说过的。但萨曼莎说:“我不记得了。”
“胡扯!”
“他为什么要对我撒谎呢?”琳达抱怨道。
“因为你告诉他,你父母不让你在野外烤制食物。这就让他有机可乘,他利用了这一点。他没有给你买,而是声称,他亲手做了一个!真他妈的像个圣人!”
“你才是撒谎的人。”
“为什么?”
“因为丹尼尔从没给你做过东西。”
“哦,求你了。难道我们又回到中学时代了吗?”丽贝卡仔细打量着琳达。“哦,我明白了,你这是在嫉妒我!这就是为什么你以前会那么生气,这就是为什么你现在还这么生气。”
萨曼莎心想,这的确是事实。丽贝卡加入“佩尔家族”之后,丹尼尔和其他女人相处的时间就变少了。萨曼莎觉得这没什么——只要他高兴,而且又不会把她赶出“佩尔家族”就行了。但扮演家中母亲角色的琳达却因为丽贝卡取代了她的位置而感到忿忿不平。
琳达现在却否认这一点。“我没有生气。在那种环境下,谁还会有闲心去嫉妒呢?一个男人和三个女人共处同一屋檐下?”
“怎么会嫉妒?因为我们都是人,这就是原因。老天,你是在嫉妒雷切尔。”
“这可不一样。她是个荡妇。她和我们不是一类人,她不是‘家族’成员。”
萨曼莎说:“听着,我们来这儿不是为了谈自己的事,而是为了帮助警方。”
丽贝卡嘲讽道:“我们怎么可能不谈自己的事呢?我们分开8年后,这是第一次见面。难道你以为我们来了就走,只要罗列出最重要的10件事——写下‘我所记得的丹尼尔’——然后就直接回家?当然了,这件事既关系到他,同样也关系到我们自己。”
琳达也很生气,她盯着萨曼莎说:“你不用为我辩解。”她轻蔑地看着丽贝卡。“她不值得生气。她不像我们那样从一开始就生活在一起。她不属于我们的‘家族’,可她却横刀夺爱。”她转身面对丽贝卡说:“我跟他一起生活了一年多的时间。而你呢?才几个月而已。”
“是丹尼尔让我加入的。我可没有硬插到你们中间。”
“我们的日子过得很好,可你一下子就冒了出来。”
“‘日子过得很好’?”丽贝卡放下酒杯,身体前倾,“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丽贝卡,别这样。”萨曼莎说。她心跳加快了。
看到这两个面红耳赤的女人面对面地坐着,中间隔着一张磨得发亮的泛黄木茶几,她觉得自己快要哭了。“别这样。”
瘦削的丽贝卡没有搭理她,继续说:“琳达,自从我到这儿来之后,一直在听你为他辩解,说事情没那么糟糕,我们也没偷多少东西,丹尼尔可能也没杀过人,等等等等……都是胡扯。现实一点吧。没错,‘佩尔家族’真的让人感到恶心,恶心极了。”
“别这么说!这不是事实。”
“去你的吧,这就是事实。丹尼尔·佩尔就是个恶魔。想想吧,想想他对我们做了什么……”丽贝卡双眼发光,下巴颤抖。“他看着你,知道你父母没有给你一丝一毫的自由。那么,他做了些什么?他告诉你,你是一个多么优秀而独立的人,你又是如何被束缚住的。然后他让你来负责全家的生活,让你成为一家之母,他给了你从未有过的力量。就这样把你给拴牢了。”
琳达的眼眶里充满了泪水。“不是这样的。”
“你说得对。情况其实更糟糕。再看看后来发生了什么。‘佩尔家族’解散了,我们进了监狱,而你又得到什么了呢?又回到了起点。又被另一个男人所主宰——只是这次他变成了神一般的父亲。如果你无法对自己亲生父亲说不,那么想想你这个新爸爸吧。”
“别这么说,”萨曼莎开口了,“她是——”
丽贝卡转向她:“还有你。就像过去一样,我和琳达吵个不休,而你则扮演了‘联合国小姐’的角色,不想让任何人感到难过,也不想让任何人兴风作浪。为什么?是因为你关心我们吗,亲爱的?还是因为怕我们会导致自我毁灭,然后你就会比以前更加孤独?”
“你不必这么说。”萨曼莎嘟哝着。
“哦,我想我需要这样说。让我们来听听你的故事,‘耗子’。你父母根本就无视你的存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去,萨曼莎。妈妈和爸爸正在忙着”绿色和平组织“或”全国妇女组织“,或者要出去散步健身,所以要先哄你睡觉。’那么,丹尼尔又对你做了什么呢?他突然变成了你从未体验过的、充满关爱的家长。他保护你,告诉你该做什么,什么时候刷牙,什么时候重新粉刷厨房,什么时候该上床……你以为他这样做是因为他爱你。所以,猜猜怎么了?你也被拴牢了。
“而现在呢?就像琳达一样,你又成了孤家寡人。对你父母来说,你依然不存在。现在,你对任何人来说,都不存在了。因为你不再是萨曼莎·麦科伊,而是另外一个人。”
“别再说了!”萨曼莎已经泣不成声了。这些刺耳的语言出自残酷的现实,深深地刺痛了她。她也可以说些什么——丽贝卡的自私,近乎残忍的直言不讳——但她还是忍住没说。她不可能表现得如此残酷苛刻,即使是为自己辩护。
“耗子”……但琳达不像萨曼莎那么沉默。“你有什么权利这么说?你只是个假装成波希米亚艺术家的流浪女人。”琳达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泪水也夺眶而出。“当然,我们都有问题,萨曼莎和我都有,但是我们关心彼此。你只是个婊子,却在这儿评价我们。你一点都不比我们强。”
丽贝卡向后一靠,面无表情。萨曼莎能看出来,她的怒火正在渐渐消退。丽贝卡低头看着茶几,轻声说:“你说得对,琳达。你说得完全正确。我并不比你们好,我也受骗上当了。他对我使了同样的花招。”
“你?”琳达大叫起来,“你和丹尼尔没有任何关系。你们只不过是床上关系而已。”
“没错。”一丝悲伤的笑容拂过她的脸颊,这是萨曼莎·麦科伊见过的最伤心的笑容。
萨曼莎问:“你这是什么意思,丽贝卡?”
丽贝卡又喝了一口葡萄酒。“你以为他是怎么拴住我的?”又抿了一小口酒。“我从没告诉过你们,我在遇见他之前已经有三年没跟任何人上过床了。”
“你?”
“很有意思,是吧?性感的我。中部海岸地区的害人荡妇。但事实却截然不同。丹尼尔·佩尔对我做了什么?他让我对自己的身体感到非常满意。他让我明白,性爱是美好的,而不是肮脏的。”她放下酒杯。“可我爸爸下班回家常会做出些肮脏的事情。”
“哦。”萨曼莎低声说。
琳达什么也没说。 棒槌 学堂·出 品
她喝下最后一口葡萄酒。“每周两三次。初中和高中……你想知道我的毕业礼物是什么吗?”
“丽贝卡……对不起,”萨曼莎说。“你以前从没说过这事。”
“你提到过那天我们在小货车里的事,就是我和佩尔相遇的那次?”她对琳达说。琳达摆出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是的,我们在里面呆了三个小时。你以为我们一直在做爱。但我们只是在聊天。因为我快崩溃了,所以他一直在安慰我。就像其他很多次那样——跟一个可以和我两情相悦的男人在一起,只是我没法迈向下一步。我不能让他碰我。我徒有一个性感的外壳——内心却没有任何激情。但是丹尼尔呢?他完全知道该用什么语言来安慰我。
“现在,你们看看我——我已经33岁了,今年我和四个不同的男人约会过,你知道,我连第二个男人的名字都不记得了。噢,知道吗——他们每个人都比我至少大15岁……不,我并不比你们强到哪儿去。我对你们说过的每一句话,对我而言都意味着双倍的伤痛。
“但是,琳达,你得看清他究竟是什么货色,他对我们都做了什么。丹尼尔·佩尔是你能想象出的最恶劣的家伙。是的,真的非常恶劣……对不起,我喝醉了,这酒让我说了这么多废话,我自己都没想到。”
琳达什么也没说。萨曼莎能看出她脸上的矛盾表情。过了一会儿,她说:“对你的不幸遭遇,我感到很难过。我会为你祈祷的。现在,请原谅,我想睡觉了。”
她拿起《圣经》,走进了卧室。
“今晚挺不愉快的,”丽贝卡说,“对不起,‘耗子’。”她靠在椅背上,闭起眼睛,叹了一口气。“想要逃避过去,这可真滑稽,就像一只被拴牢的狗。无论它怎么用力,都跑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