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位于加利福尼亚纳巴市的瓦列霍斯普林斯小镇有很多知名的地方。

收藏有爱德华·迈布里奇众多作品的博物馆就坐落于此。爱德华·迈布里奇是19世纪的摄影师,也是电影的发明者。(另外——比他的艺术作品更有趣的是——他杀死了自己妻子的情人,在法庭上供认不讳,却被无罪释放。)另一处景点是当地的葡萄园,盛产一种特别优良的墨尔乐葡萄——这是用于酿制红葡萄酒的最知名的三种葡萄之一。与几年前一部电影里的拙劣批评恰恰相反,墨尔乐葡萄并不是劣质葡萄的代名词。

就拿佩特鲁斯酒来说吧——这是来自波尔多波默罗地区的一种葡萄酒,它几乎完全是用墨尔乐葡萄酿制的,可能永远都是世界上最名贵的葡萄酒。

莫顿·内格尔此刻正穿越小镇的边界,赶往瓦列霍斯普林斯的第三处胜地,尽管这个地方鲜为人知。

特雷莎·克罗伊顿,就是那个人称“睡偶”的女孩,目前和她的姨妈一家住在这里。

内格尔已经做过了事先的准备工作。经过一个月的曲折摸索和走访,他找到索诺玛的一位记者,他告诉内格尔一位律师的名字。这名律师曾为女孩的姨妈处理过法律事务。他不愿意告诉内格尔任何消息,但介绍说那女人很专横,令人讨厌——还很低俗。她还就付费的问题和他纠缠过。当律师确认内格尔是一位守法作家时,他透露出女孩一家所住的镇子,以及他们所用的新名字,条件是内格尔保证不提及这位律师的姓名。(“不愿透露姓名的消息来源”,这其实就是胆怯的同义词。)内格尔已经来过瓦列霍斯普林斯好几次了,跟“睡偶”的姨妈见过面,试图采访小姑娘(内格尔发觉,姨父并没有介入到这个事件中来)。她不同意,但内格尔相信总有一天她会答应的。

现在,内格尔回到这个风景如画的小镇。他把车停在一幢宽敞的房子旁,等待时机准备单独跟那个女人谈话。当然,他可以打电话。但内格尔觉得电话——就像电子邮件一样——不是一种有效的沟通方式。在电话里,跟你说话的人和你是对等的。

因而,你的控制力和说服力较之面对面的交流会大为逊色。

对方完全可能直接挂断电话。

他必须小心。因为他注意到警察频繁地在波林家周围巡逻——这是他们的新姓氏。这本身并不意味着什么——瓦列霍斯普林斯是一个富裕的小镇,拥有一支庞大的、获赠颇丰的警察队伍——但内格尔发现警车路过他家时似乎都会放慢速度。

他还发现巡逻的警车数量比上周多出许多。这让他想到自己早先的猜测:特雷莎成为了小镇上的甜心宝贝。警方会高度戒备,确保她不会出事。如果内格尔越界的话,他们会把他赶到小镇的外围,再把他扔进路边的尘土中,就像劣质西部片里那些让人讨厌的持枪歹徒一样。

他往后靠了靠,眼睛盯着前门,思考着他那本书的开头段落。

“海边的卡梅尔”是一处充满矛盾的乡村,是一个游人向往的圣地,也是中部海岸地区王冠上的宝石。然而,在这片纯静美好的外表之下,你会发现一个富裕而冷漠的隐秘世界,这些人来自旧金山、硅谷和好莱坞……

嗯,就这么写。

内格尔轻声笑了起来。

这时,他看见一辆白色凯迪拉克凯雷德SUV驶出波林家的车道。这是女孩的姨妈玛丽,正坐在驾驶座上,一个人开车。太好了。如果特雷莎跟她在一起的话,他就永远也无法接近了。

内格尔发动汽车——这辆别克车的整车价格只相当于那辆SUV变速箱的价格。他跟了上去。特雷莎的姨妈在加油站停车加油,用返利券付了油费。

她和油泵旁一个开捷豹“S”型车的女人聊了一会天。姨妈似乎有些焦躁。灰白的头发也没有打理,人看起来很疲惫。内格尔在停车场边缘都能看出她眼睛下的黑眼圈。

她开出加油站,穿过外形奇特、极富加州风情的市中心:点缀着花草和怪异雕塑的街道,两边有咖啡店和一些不起眼的餐馆,一处中心花园,一家独立经营的书店,一家瑜珈和普拉提健身中心,还有一些小型零售商店,经营葡萄酒、水晶、宠物用品和L.L.比恩风格的服装。

沿着这条路行驶几百码,有一家购物中心,当地人都在这儿购物。这里还有一家艾伯森食品超市和一家“来德爱”药店。玛丽·波林将车停在停车场,然后走进食品店。内格尔将车停在她的凯雷德SUV旁边。他伸手想要找香烟,但他已有20年没抽过烟了。

他继续进行那场无休止的思想斗争。

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任何出格的表现,没有破坏任何规矩。

他完全可以掉头回家,不做任何有违道德的事情。

但他可以就这么一走了之吗?

他也无法确定。 棒槌学堂·出 品

莫顿·内格尔相信他的生命中有一种目标,那就是揭露邪恶。这是一项重要的使命,一项让他充满激情的使命。这也是一项崇高的使命。

不过他的目的是揭露邪恶,留待人们自己去判断,而不是他亲自与邪恶展开搏斗。因为一旦行为越界,你的目标就会变成伸张正义,而不是表明正义。这样做是有风险的。他跟警察不一样,宪法没有规定他这个平民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什么。这就意味着他有可能受到伤害。他找特雷莎·克罗伊顿来帮助寻找凶手,这样做就会将她以及她的家人暴露在极度危险面前——同时也会殃及他本人以及他自己的家庭。很显然,丹尼尔·佩尔在残杀未成年人的时候也丝毫不会手软。

描写人类以及他们生活中的冲突,这要比对这些冲突作出评判要好办得多。让读者去决定善与恶,并采取相应的行动。但另一方面,他明明可以采取更多行动,却坐视不管,任由佩尔继续杀戮,这难道是正确的做法吗?

他结束了举棋不定的状态。玛丽·波林走出了艾伯森食品超市,手推车里装满了各种食物。

去,还是不去?

莫顿·内格尔仅仅犹豫了几秒钟,随即就打开车门,走了出来。他提了提裤子,大步走上前去。

“对不起。你好,波林太太。是我。”

她愣了一会,眨眨眼睛,盯着他看:“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

“我并没有同意让你和特雷莎见面。”

“我知道,我知道……这不是——”

“你怎么敢这样跑到我面前?你在跟踪我们!”

她手里拿着手机。

“求你了,”内格尔说。他真想冲上去摇晃这个女人。“这次不一样。我是来帮别人的。我们可以改日再谈那本书的事情。”

“帮忙?”

“我从蒙特雷开车过来,想问你一些事儿。我想当面跟你说。”

“你在说什么呢?”

“你知道丹尼尔·佩尔的事情吧。”

“我当然知道了。”她说话的语气好像当他是村里的傻子。

“有一个女警察想跟你的侄女谈谈。她认为特雷莎可以帮她找到佩尔。”

“什么?”

“别担心,这没有危险。她——”

“没有危险?你疯了吗?你这样做可能把他引到这儿来!”

“不会的,他还在蒙特雷的某个地方。”

“你告诉他们我们住在哪儿了吗?”

“没有,没有!那个女警察会根据你的意愿来安排和特雷莎的见面。这里也行,或者别的任何地方。她只想问问特雷莎——”

“任何人都休想跟她说话。任何人都休想见到她。”这女人探身向前。“如果你不立即离开的话,后果将会很严重。”

“波林太太,丹尼尔·佩尔已经杀了——”

“那些该死的新闻我都看了。告诉那个女警察,不管她是谁,特雷莎都没有任何话可以对她说的。你也休想跟她谈论你那本该死的书。”

“不,等等,求你了——”

玛丽·波林转身跑回她那辆凯雷德车,她丢下的手推车顺着狭窄的坡道朝相反的方向缓缓滑了下去。就在手推车即将撞向一辆迷你库珀车时,气喘吁吁的内格尔赶紧抓住了手推车,此时特雷莎姨妈的SUV已经疾驰而去,从停车场消失了。

不久之前,加州调查局的一位探员——现在已经离任——曾戏称这一侧的大楼为“娘子军分部”。

他指的是蒙特雷县总部大楼的一部分侧翼,这里碰巧是两位女探员的办公地点——丹斯和康妮·拉米雷斯——在这里办公的还有玛丽埃伦·克雷斯巴赫和一脸严肃的办公室主管格雷斯·袁。

说这番话的前探员运气不佳,大约五十多岁,就像世界各地所有坐办公室的人一样,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计算还有多少日子可以退休——他们从二十多岁就开始这样混日子了。几年前,他曾当过公路巡警,但调往加州调查局工作却是个错误。因为他无法胜任这项工作所带来的挑战。

很明显,他也缺乏生存的紧迫感。

“这就是‘娘子军分部’。”他说话的声音洪亮,足以让每个人都能听见。说这番话时,他正利用午餐时间带着他所追求的一个女人在总部大楼参观。

丹斯和康妮·拉米雷斯交换了一下眼神。

那天晚上,她们去买连裤袜。等到第二天,当那个可怜的探员回到办公室时,发现整间办公室变得像个蜘蛛网,到处都是网眼丝袜和闪闪发光的人造丝袜。这套装饰方案还包括女性的某些个人卫生用品。他哀号着跑去找当时的分局长斯坦·菲什波恩。上帝保佑,这位分局长在这个事件的调查过程中都忍俊不禁,差点有失威严。“你说你只是说了句‘娘子军分部’,这是什么意思,巴尔特?你真的这么说了吗?”

他威胁说要向萨克拉门托主管部门投诉,但他却没能留在加州调查局看到这件事的结果。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等这位讨人嫌的家伙离开后,这个办公区的人立即采用了这个绰号,于是这里的走廊现已成了加州调查局尽人皆知的“女人区”。

凯瑟琳·丹斯此刻正走在这条没有装饰的走廊上。

“玛丽埃伦,你好。”

“哦,凯瑟琳。听说胡安的消息我很难过。我们正打算捐款。你知道他父母要去哪儿吗?”

“迈克尔会告诉我们的。”

“你妈妈打来电话。如果可以的话,等会儿她会带孩子过来。”

任何时候,只要有可能,丹斯都会见见孩子。如果案子要花很长时间,她会工作到很晚,因此即使是在办公时间,她也会抽空和孩子们在一起。“好的,戴维的情况怎么样了?”

“问题已经解决了。”这女人肯定地说。丹斯所问及的戴维是玛丽埃伦的儿子,跟韦斯一般大。他因为卷入少年帮派的打架问题而在学校惹了麻烦。

玛丽埃伦面带一种沾沾自喜的恶意表情,告诉丹斯问题已经解决。这说明校方已经采取极端措施让打人者转学,或者已经制服了他们。

丹斯相信玛丽埃伦·克雷斯巴赫会成为一名好警察。

她来到办公室,把外套放在椅子上,又将那把笨重的格洛克手枪挂在旁边,然后坐了下来。她查看了电子邮件。只有一封与佩尔的案子有关。他的哥哥理查德·佩尔从伦敦发来的回信。

丹斯探员:

我收到了你通过美国大使馆转发的邮件。是的,我听说他逃跑了,这里的新闻也报道了。我已经12年没跟我弟弟联络了。最后一次见面是他来贝克斯菲尔德看我和我妻子,当时我妻子23岁的妹妹也从纽约来看我们。有一次星期六,我们接到警方的电话,说她因为在市中心的一家珠宝店行窃而被拘留了。

那个女孩曾是大学里的荣誉学生,而且热心于教堂事务。她以前从来没有惹过麻烦。

她似乎是和我弟弟“混”在一起的,是他说服她去偷“一些东西”的。我翻查了他的房间,发现了价值近万美元的物品。我小姨子被判缓刑,妻子也差点离开我。

之后,我再也没有跟他联系过。1999年卡梅尔谋杀案发生之后,我决定举家搬往欧洲。

如果我有他的任何消息,一定会告诉你,不过几乎不可能有什么消息。至于我现在的生活,这样来描述才最为恰当:我已经联系了伦敦大都市警察局,他们派了一名警官来保护我们一家。

就这么多可用的线索。

她的手机响了。莫顿·内格尔的电话。他用警惕的语气问:“他又杀人了吗?我刚看到新闻。”

“恐怕的确如此。”她把详情告诉他。“胡安·米利亚尔死了,就是那个烧伤的警官。”

“我很难过。案件有什么进展吗?”

“几乎没有。”丹斯告诉他,她跟丽贝卡和琳达聊过了。她们提供了一些可能有用的信息,但都和佩尔的下落没有直接联系。关于“一笔大的”勾当或山顶地产,内格尔所作过的调查也没有记录。

尽管他的努力失败了,但他还是要告诉丹斯他都做了些什么。他找过特雷莎·克罗伊顿的姨妈,但她拒绝让他或者警察见那个女孩。

“她还威胁我。”他的声音有些烦躁。丹斯确信此时他的眼神一定失去了光芒。

“你在哪儿?”

他什么也没说。

丹斯补充道:“你不会告诉我的,是吧?”

“恐怕我不能说。”

她瞥了一眼来电显示,但他用的是手机,而不是宾馆电话或付费电话。

“她会改变主意吗?”

“我很怀疑。你真该见见她。她扔下价值百元的商品,转身就跑了。”

丹斯很失望。丹尼尔·佩尔仍是个谜团,此时,她急于全面了解这个人的所有方面。去年,当她在纽约协助林肯·莱姆办案的时候,她注意到那位犯罪学家痴迷于物证的所有细节;她也一样痴迷——不过她关注的是犯罪行为中人的因素。

但她总会强迫自己反复核查调查对象经历中的各项细节;还会强迫自己在其他方面小心翼翼,就像走在回家的路上,随时都要提防人行道上的裂缝。

你得知道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不重要的。

她作出了决定,那就是他们必须放弃“睡偶”这条线索。

“非常感谢你的帮助。”

“我真的尽力了。真的。”

挂断电话后,丹斯又跟雷伊·卡拉尼奥通了话。

对汽车旅馆的排查没有任何线索,当地游艇码头也没有被盗船只的报告。

刚挂了电话,TJ就打了过来。他从车辆管理局获得了消息。佩尔在克罗伊顿谋杀案中驾驶的汽车已经几年没有登记了,那就是说,这辆车很可能被当作废铁卖掉了。如果他在谋杀案当晚从克罗伊顿家偷出了值钱的东西,那么这些东西很有可能已经丢了,或被人遗忘了。TJ还检查了自从车被扣押以来的物品登记清单。清单很短,看不出有来自那位商人家中的物品。

丹斯也把胡安·米利亚尔的噩耗告诉了TJ。

这位年轻的探员立刻变得沉默不语。这表明他完全惊呆了。

过了一会儿,丹斯的电话又响了。打电话的是迈克尔·奥尼尔。他的问候语每次都是:“嗨,是我。”他的声音显得疲惫不堪,满含悲伤。米利亚尔的死让他伤心不已。

“在我们发现彭伯顿尸体的码头上,无论有过什么东西,它们都已经消失不见了——即使真的有什么东西,也无影无踪了。我刚跟雷伊通过电话。他告诉我,目前还没有关于被盗船只的报告。有可能是我错了。你朋友那边有什么发现吗——公路上的情况如何?”

她注意到那个意味深长的词语“朋友”,然后回答道:“他还没有打来电话。我猜想他还没有在路上踩到佩尔的通讯录或者旅馆房门钥匙。”

“关于那些胶带,也没有线索表明它们的来源。那瓶辣椒水喷雾剂在上万家商店和邮购店都能买到。”

她告诉奥尼尔,内格尔曾试图联系特雷莎,但是失败了。

“她不愿意合作吗?”

“她姨妈不愿意。她是第一道防线。我不知道这样做到底有没有用。”

奥尼尔说:“我觉得这点子不错。她是查找佩尔的唯一联系,也是那晚的唯一见证。”

“没有她这条线索,我们只好更加努力了。”丹斯说。

“你还好吗?”

“还好。”他答道。

真是坚忍不拔…… 棒槌学堂·出 品

就在他们挂断电话后几分钟,温斯顿·凯洛格来了。丹斯问他:“彭伯顿案发现场有什么进展吗,公路上有什么情况?”

“没有进展。在现场原址——我们搜索了一个小时。没有踩踏的痕迹,没有丢弃的证据。或许迈克尔是对的。佩尔确实从码头乘船走了。”

丹斯暗笑了起来。这两个自傲顶撞的男人刚刚先后承认对方可能是正确的——尽管她很怀疑他们是否会当面承认。

她告诉他一些最新情况,包括苏珊·彭伯顿办公室丢失的档案,以及内格尔无法安排和特雷莎·克罗伊顿见面的经过。她解释说,TJ正在查找苏珊被佩尔杀死之前曾经会见过的客户。

丹斯瞥了一眼手表说:“我有个重要约会,要一起来吗?”

“关于佩尔吗?”

“不。现在是茶点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