疣子是些绝妙的结构。它们可以一夜之间出现在皮肤的任何部分,就像潮湿草坪上的蘑菇,长得羽翼丰满,而其建筑艺术则有辉煌的复杂性。把它们切片染色,放在显微镜下观察,就可以看到,它们是最特化的分子安排,好像是为某种目的建造的。它们墩在那儿,像一座座建有塔楼的山丘,这些山丘是致密的,攻不破穿不透,是为防御外部世界而设计的。
在某种意义上,疣子既有用,又重要,但不是对于我们。实际上,疣子那生长茂盛的细胞,乃是一种病毒精心结撰的生殖机器。
从它们的样子,你可能会想,被疣子病毒所感染的细胞是运用这一反应作为自己抵御那病毒的方式,这方式未免笨重,甚至使自己更讨人厌。但事情不是这样。疣子正是病毒想要的;这种病毒恰好只有在经历这种赘生的细胞中才能繁滋兴盛。它根本不是什么防御;这是一种五体投地的欢迎、是热情饱满的资敌,迎合着病毒的需要:来吧,多多益善。
疣子的一大奇趣是,它们会消失。它们长得羽翼健全,人身上再没有什么比它看上去更泼实,更耐久。可是,不知怎么、它们的生命到了尽头,常常极其突然地消失得无迹无踪。
而且它们可以通过某种作为而消失。这种作为只能称为思考,或某种类似思考的东西。这是疣子的一大特点,绝对是令人震惊的。其令人惊异的程度,胜过无性繁殖或重组DNA或内激素或针刺疗法或任何在报刊上招摇的东西。它是科学上的一大疑团:疣子可由皮肤通过催眠暗示来下令抹去。
并不是每个人都相信这个,但证据由来已久,言之凿凿。一代代的内科医生和皮肤病专家,还有他们的老祖奶奶们、都相信有这回事。有一次,一位出名的老教授、当年威廉·奥斯勒爵士(Sir William Osler)的一个善于独立思考、聪明有为的青年门生,告诉我,他有一个治疣子的招数:在疣子上涂上龙胆紫,然后坚定地向病人担保,疣子会在一星期内消失。此法屡试不爽。已有几位优秀的临床研究者进行了好几项细致的研究,用了妥当的对照组,其中的一项研究,十四名患者生有看上去颇难对付的、身体两侧都有的广泛性疣子,被施以催眠术。给他们的暗示是,一侧的所有疣子将开始消退。数星期后,显出无可争议的肯定结果。九个病人受暗示一例的疣子已全部或接近全部消失,而对照侧上的疣子还像从前一样多。
大多数疣子按指示准确无误地消失,这真是饶有兴味的事;而更加令人神往的是,竟会发生错误。有些事情上,你需要清楚地理解何为左侧,何为右侧。你也可以想见,在这儿也同样需要。其中有一个病人左右弄混了,毁灭了错的一侧的疣子。嗣后,麻省综合医院的一个研究小组作的一项研究中,两侧的疣子都被排斥,尽管指令是只注意一侧。
我一直想参悟出,那由无意识的头脑——不管那是头脑还是别的什么——在催眠术下发出的指令是什么性质。在我看来,很难想象头脑会简单地说,开路,自己消失吧、而不在同时提供有关如何消失的细节要求。
在这些试验的结果刚刚发表之时,我曾想过,那些指令可能是极简单的。或许不过是一道命令,说要关掉流入疣子中和流经疣子周边的所有前毛细血管小动脉的血流,直到把疣子憋死。无非如此,而不会更详细些。至于头脑会如何准确地作到这一点,切断一个疣子的血液供应而放过另外一些,我是想不出来。但不管怎样,我满意于到此为止,不予深究。并且我很愿意认为,我的无意识的大脑会无可旁贷地负起这一责任,因为,假如我是受试者之一,我决不会有本事亲自作成这事。
可现在,知道了有关疣子的病毒病原学的信息,问题就变得复杂了。最近又出了一种振振有词的看法,认为免疫机制在排斥疣子过程中非常可能有些瓜葛。这样,问题就更复杂了。
假如我的无意识能想出如何操纵那些用于摆脱该病毒的机制,并把所有各色各样的细胞加以正确地配置以达到组织排异,那么,我就没什么好说的,只有说,我的无意识比我能耐得多。真巴不得此时此刻生个疣子,好看看我是否那么神通。
在我的脑子里——姑且这样说吧——有样东西,“无意识”这个词不够用,即使用了大写也不敷用。应该有个更好的字眼来代替它。我自小受的教育,是把思维的这部分看作是某种私人疗养所,在我大脑的某个郊野,用围墙围起一块地方,与其他部分分隔开来,没有别的能耐,只能生产出一些含混的信息、诸如,使我的大脑本部永远有些不平衡。
可是,话又说回来,任何能够拒斥疣子的精神机制,同时又成为别的什么。这不是你可望在书里面该到的那种无意识所控制的那种混乱无章的过程,处于事物的边缘,管作梦或在词语问题上弄错或发生歇斯底里。不管是什么,不管是谁,管这事,都得有外科医生般的准确性。简直就需要有个人在说了算,操持一些任何人都无法理解的细微末事。那是一个熟练的工程师加经理,一个办公室主任,是那整个地方的头儿。我以前从未想到,我还有这么个房客,或许,更确切些说,想不到竟有这么个房东,因为,假如局面果真如此,我就只不过是个房客而已。
除开其他造诣不论,他还必须是个世界级的细胞生物学家,能够分辨一个人身上各种类型的淋巴细胞,每一种都有我所不懂的彼此迥然不同的功能,以便动员正确的一些来干掉那些错误的,以期完成组织排异的任务。假如这事留给我干,而我也不知怎么被赋予能力,能号召淋巴细胞,指令它们去我疣子的附近(假定我能学会作这样的事),那么,我的那些淋巴细胞们就会杂乱挤撞在一起,B细胞,T细胞,抑制细胞,吞噬细胞,无疑还有我还不知其名的其他细胞,一齐拥来,那就什么有用的事也干不成了。
即使不牵涉免疫学,而要作的事情只不过是关掉局部的血液供应,我还是一点也不知道如何作起来。我设想,有选择地关闭小动脉可以通过某种化学介体来完成。我还知道一些介体的名目。可即使我知道怎样作,恐怕也不敢把这种东西放出去。
好吧,那么,是谁在监管这种作业呢?没有人来管,这你知道。你不能坐在那儿,光受催眠了事,接受一些暗示,就能叫它们准确地起作用,而不用设想存在某种非常像一名控制者一样的东西。恐怕不能把那整个复杂事务推诿给一些较低级的神经中枢,而不发送一组相当详细的规范。这些都远不是我的头脑作得来的。
有某种智慧知道如何除掉疣子。想到这一点,是让人不安的。
这还是个绝妙的问题,需要加以解决。只要想想,假如我们拥有任何类似某种清楚理解的东西,知道一个疣子被用催眠术除掉时发生了什么,那我们会知道多少。
我们可能会知道相当于组织排异中的细胞和化学参与者,可以想见还带有某些关于病毒怎样在细胞内造成异化的途径的附加信息;我们就会知道这些反应物的交通是怎样指挥的,然后或许能了解某些疾病的本质,在这些疾病中、发生了错误的交通指挥,指向了错误的细胞。最好的结果是,我们可能会探索出某种存在于每个人之中的超智能,比我们聪明千万倍,拥有我们目前理解力所远远不及的专门技术。那样的话,真值得来一场“反疣之战”,一场“疣子的征服”,建一所全国疣子研究所,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