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紧门诊结束后的时间,赖在候诊室吧。为了等待在村中唯一一间诊疗所帮忙的光广。
须和光广是广海的表哥,大他十岁。他就读县内的国立大学医学系后,因为希望从事偏远地区医疗,回到了睦代。
诊疗所里有村子雇用的老医师石川。他是前村长辛苦请来的医师,对于长久以来没有医师愿意驻诊而一直关闭的诊疗所来说,是一盏明灯。石川说好会在村中行医五年,而光广是去年才来帮忙的,照这样下去,诊疗所将来应该会以光广为中心运作。
“咦,怎么了?村长家的小少爷,哪里不舒服吗?”
“医生,好久不见。”
广海正在看他拜托光广让诊疗所订的《周刊少年JUMP》,石川摇晃着掺杂白发的丰盈头发和胡子过来了。读到一半的漫画正值精彩处,但广海忍下来,阖上杂志。“我不是来看医生的。”他说。
“那是来找光广?”
“对,我想找他一起回去。”
“可以啊,今天已经没什么事了。”
石川医生用漫画中登场的仙人般声音“呵呵呵”地笑。光广从里面的诊疗室探出头来。可能是高中打橄榄球的关系,他体格健硕,宽阔的背部看起来十分可靠。虽然是表兄,但无论是脸型还是体型,都与广海大相径庭。
“噢,广海,怎么了?”
“表哥,可以一起回去吗?我有点事想问你。”
光广牵着心爱的速克达机车,广海在一旁缓步跟着。八月最后一周的睦代,还看得到萤火虫飞舞。
“晚饭呢?要不要去店里吃?”
离开诊疗所没多久,光广就这么问。广海点点头。
“好,如果不会给姑姑添麻烦的话。”
“麻烦是不会,可是要先跟美津子舅妈说一声啊。”
店指的是光广的母亲,飞雄的妹妹,也是广海的姑姑须和千鹤开的小料理店。
原本睦代就几乎没有当地人可以去的餐馆。随着村子逐渐观光地化,只要前往从前是别墅地区的村庄入口处,就有新兴居民经营的咖啡厅和餐厅,旁边也形成了有KTV和酒吧的闹区。可是开给观光客的那种店,不是居民可以轻松前往的,对广海这种年纪的青少年更是如此。在这样的环境里,姑姑的店是他从小学就可以轻松出入、唯一自在的场所。
来到就在诊疗所附近的千鹤的店,穿过挂了短帘的小门口,迎面便是“欢迎光临”的招呼声。看到光广和广海,千鹤“哎呀”地微微侧头。
“广海也来了。欢迎光临。”
“姑姑好。”
分成桌位与吧台座,约二十席的小店里,还不见其他客人的踪影。长得与飞雄很像的千鹤那双纤细的手正在备料。她停下手来,用围裙抹着手,走到入口来。
“广海,要在这边吃饭的话,打电话跟妈妈说过了吗?”
每个人都说一样的话。广海在内心微微咂舌,应道:“我现在就打。”
广海家的亲戚几乎全住在村子里。关系紧密的亲戚之间,通常彼此都不说客套话,广海也从小时候开始,就被姑姑、姑丈像父母一样斥骂着长大。跟禁止在餐桌上提起恋爱或玩乐话题的广海家不同,姑姑会轻松地问:“广海,有喜欢的女生了吗?”所以从懂事的时候开始,他觉得对于姑姑,反倒比亲生母亲更能够倾吐心事。
小飞雄两岁的姑姑比广海的母亲更要年长,但无论外貌或举止,都压倒性地比美津子更年轻。即使不化妆或打扮,那立体的五官即使看在外甥广海眼中,也是个美女。就连脸颊上的皱纹和酒窝,也自然地成为一幅画。
广海打电话给美津子,说要在千鹤的店吃过饭再回去,不出所料,电话另一头的声音变得不高兴。“我都煮好了。”“会麻烦人家。”“不要太晚回家。”广海对母亲惯常的反应一一应声,挂了电话。
被带到里面的桌位,把脚伸长后,光广立刻问:“由贵美回来了是吗?”
他拿起千鹤送来的小瓶啤酒,自己倒入杯中,与广海的乌龙茶杯碰杯。喝了一口后,光广摸摸下巴的胡碴子,轻叹一口气。
广海从以前就听光广说,他和织场由贵美一直到国中,都是学长和学妹的关系。“她现在也在家,这是真的吗?就算摇滚祭那天你真的看到她。”他观察广海的脸说。
“不晓得。可是她家周围围满了人。受不了,我们村子的人怎么闲成这样?”
“哈哈~”
“什么?”
“没有啦,你虽然嘲笑市村,却还是去了织场家呢。别装了啦,青少年。”
“我才没有……”
广海动气,就要反驳。他介意被柜台的千鹤听到,但姑姑只是嘴边泛着微笑。
“嗳,别生气。”光广打断他。“唔,是很可怜啊。不管是好是坏,这里都是村落社会,招摇的东西就会引起瞩目。想要看一眼女明星而跑来的老人家,都是出于纯粹的好奇,没有恶意的。虽然很多时候就是没有恶意才棘手。”
“她没有连络表哥吗?你们不是很要好吗?”
“我们以前交往过。”
被轻描淡写地这么一说,广海语塞了。
光广若无其事地说完,下一瞬间看到广海的表情,爆笑出来。
“开玩笑的。”他说。“别当真啦。——嗳,不管怎么样,那都是以前的事了。之前她母亲的葬礼我去帮忙,那时我们真的久违地聊了一下。她从高中就离开睦代去东京了嘛。”
“去东京?”
“不是有一所叫什么学园,很多艺人念的学校吗?她就是为了进那里才离家,在那边一个人住。还自己去参加模特儿事务所的试镜。”
“哦?”
“因为国中一毕业就离开村子,她从那时候就被说成是怪人。”
“——她是个怎样的人?”
广海以为又会被蒙混过去,没想到光广一本正经地回答“可怕的女人”。
“她是个美女,身材又好,可是不能随便靠近。——真不晓得她现在又回来做什么。”
“连表哥也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
“这样。”
由贵美母亲葬礼那天。如果可以遇到光广,或许自己也可以不必那样窘迫了。广海默默地喝着乌龙茶。
光广离席去厕所的时候,端来料理的千鹤在广海面前摆上盘子说:
“好怀念唷,由贵美啊……”
虽然装作没注意,但她果然还是听见他们的对话了。
“姑姑也知道她吗?”
“光广带她回家过,我见过几次。由贵美家在她出生以前,她父亲就经常光顾这里。”
“这样啊。”
“我说广海——”
就在千鹤想说什么的时候,光广回来了。
“好香唷。”儿子看着料理说,千鹤对他微笑说“慢用”,站了起来,然后对盯着自己的广海小声说“下次再说”,走掉了。
虽然介意,但七点过后开始,店里客人渐渐多了起来。
没有半个观光客,全是村人。吧台处坐着两名男客,穿着村里的左东建设的工作服。一会儿后,那里传来“有什么关系嘛,千鹤”的声音。
“妈妈桑,偶尔也赏个脸嘛。你会唱卡拉0K吧?”
“讨厌啦,石卷先生,别闹我了。”
“赏光一下嘛。车站前面那家店,这里打烊以后也还开着,我在那里等你。”
眼前的光广叹了一口气,喃喃“真没办法”,向广海便了个眼色,悄悄离席。
“嗳,大叔。”他插进母亲与客人之间。“别看我妈这样,她真的是五音不全,请大叔自个儿尽兴吧。”
“噢,光广,原来你在啊?”
“在啊。而且大叔最近是不是喝得太凶了?大叔家爷爷肝脏也不好,你也要小心啊。”
光广以轻松的态度插进醉红着脸的客人间,喝下客人倒给他说“你也来一杯”的日本酒。柜台里面的千鹤笑着说:“不好意思唷。”——同样的场面,广海自小就看过好几次了。
光广的祖父须和家是经营砂石业的大公司,但身为次男的光广的父亲,把家业交给哥哥,任职于道路公团。由于工作的关系,经常调动各地,现在也住在别的地方,只有周末才会回村子。从以前开始,姑丈就留下家人,自己一个人辗转赴任各地。他看过姑丈向飞雄埋怨:“大舅子一样是公务员,却可以待在同一个地方,真羡慕。”
千鹤的店本来是须和家的工厂。
广海听飞雄提过,姑姑会开这家店,是为了打发单身赴任的丈夫不在身边的闲暇。可是千鹤应该本来就喜欢跟人打交道吧。那张分明的五官,还有直率的待客态度受到喜爱,她会聆听老人家抱怨,听说更年轻的时候,还曾经被村子消防团的小伙子认真求爱。光广或许从以前就一直负责保护这样的母亲。
两人在九点前离开店里,前往广海的住家所在的室平。
涌谷家据说直到祖父年轻的时候,都还在山岳地区。然后水坝上面本来也有聚落,但是由于开发进行,无可奈何地迁离了。那里的居民大举迁往的地点就是室平。室平是村内户数最多也最广大的地区,光广的祖父须和家的老家也在室平。
看到竖在众落入口的立牌时,光广举手说:“那再见了。”他说如果露脸,又会被挽留坐一下,太麻烦,所以想要趁早撤退。
“如果光广表哥来,奶奶会很开心的。”
“然后又被招待甜得要命的糕点,听老人家没完没了的讲古,我可吃不消。帮我说一声,有机会再过去。”
光广在帮速克达掉头之前,叮咛:“JUMP要记得还啊。”
广海想起背包里面最新一期的漫画杂志,露出苦笑。
“被你发现了。”
“我都替你在全是老人家的诊疗所订那没人看的杂志了,至少也在那边看完吧。我可要跟石川医生告状唷。”
“就算被医生骂也不可怕。”
临别之际,广海顺带似地问了:
“倒是光广表哥怎么会回来故乡?当医师的话,不是可以一直待在都市吗?”
“或许吧。”
“那为什么要回睦代?”
以光广而言,这停顿有些久。他忽然放柔了眼神,只说:“不久后你也会懂的。”然后也不等广海对这话发表评论,便说了声“拜”,消失在夜路另一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