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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殷六十二年,皇帝驾崩,六皇子谋权篡位。太子一人屠尽六皇子一党两百三十四人,下令坑杀三万叛军,其虐杀手段之残忍,令人闻之色变。

那一日,太子提着剑,抱着郡主力竭吐血,最后倒在了平南王府门口。平南王只知太子因死了一个女人在发疯,却不知这女人是谁,直到太子跪在平南王府门前。

年迈的老王爷知晓爱女死后,一病不起。

大殷于风雨飘摇间,自此迎来新的帝王。然而这个帝王甫一登基,便做足离经叛道、罔顾人伦之事。他性嗜杀,将六皇子一党三万多人的尸体剥去血肉,以其白骨做陵,在帝王墓中为明月郡主搭建陵寝。

先不说明月郡主葬入帝王陵墓合不合规矩,便是这龙陵内白骨累累,骇人听闻,实是有损国运。劝谏的折子堆满了皇帝的书案,大臣跪满朝堂,新帝依旧我行我素、无动于衷。

扑鼻的血腥味随着风弥漫整个王都,腐肉一车又一车从屠宰场中运出城外焚烧。森森的白骨累成山,死亡的恐惧如同阴云笼罩在王都的天空。“明月郡主”四字成了禁忌,若三万人的白骨铺不满一座皇陵,将会有更多的人为此陪葬。

所幸的是,白骨铺陵此事极为顺利,葬礼最后定在了立夏前一夜。美人生于春光、胜过春光,也死于春光。延绵的送葬队伍浩浩荡荡穿过王都,满城白色的纸钱扬天飞起,无人敢说话,甚至连哀乐都没有,她走得极静。

年轻的帝王身着白色亡服,亲自扶棺送她出殡。他扶着那尊金镶玉棺椁,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棺椁上精致的雕纹。看似无情的人爱恨最为炽烈,他性格极端,所以爱恨也极端。然而再极端的爱恨被生与死划了一道天堑,便只能融成灰烬,埋在不为人知的角落,再带进新的坟墓里。

出最后一道城门,送葬的队伍突然停了下来。不知是谁在前头不可置信地叫了一声“镇西大将军”,人群哗然。年轻的帝王抬眼看去,那人孤身立在城门口。

透过漫天白色纸钱,大将军一身戎装,高束长发,背负长刀,沉默又坚不可摧地伫立在送葬队伍前。他长长的银发随烈风飞扬,断了一臂的袖管空空荡荡,一人却以千军万马的气势,挡住了所有人前进的步伐。

帝王没有出声,没有人敢动。

大将军一步一步走近,他身上有着金戈杀伐的血腥味,太监和宫女不敢阻拦,纷纷退让两列。他如利剑破开潮涌,直直走到禁卫军护卫跟前,然后单手拔出了刀,只简单两个字:“让开。”

那声音低沉沙哑,充满杀意,锋利如出鞘的刃。禁卫军纷纷起刀,却又被帝王抬手一个示意,齐数收了回去。

将军未说一字,他只沉默地走到厚重的棺椁前,然后用刀柄一端,抵上帝王的胸膛,冷漠地将扶棺的帝王推开。

内侍胆战心惊,下意识大喝:“你你你你、大胆!”

年轻的帝王却是不以为意,掩唇轻咳,笑了起来:“你来了。”

将军恍若未闻,如鹰的眼布满血丝,他抬手将棺椁按下,十六个抬棺人不及他一人力量,竟生生被他按弯了腰,满头大汗地强撑着。将军青筋凸起,聚着内力又往下按了按,抬棺人不敌,松了手,金镶玉棺椁顿时轰隆一声,砸在了地上。

“她等了你很久。”帝王在一边不紧不慢道,“留的最后一句话是,叫你别等了。”

将军推棺的手一顿,不置一词,不再犹豫地单手推开厚重的棺盖。里面是冰蓝色的水晶棺椁,将军沉冽的目光一下化成了水,他颤抖着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她的棺。

他憔悴的面孔看得出精心收拾过,刮了胡子洗了脸,连原本乱糟糟的头发也整齐地束起。自知道她离开,他一夜白了发,万箭穿心都不及这个疼。

“我回来了,杏杏。”

将军低哑地说着,嗓音温柔得像是哄着一个孩子。他不舍地抚摸着棺椁,好半晌,才轻而又轻地乞求:“杏杏,应应我。”

可她沉睡在这樽冰冷的棺里,永远不会再笑着叫他“将军”了。

将军的白发很刺眼,常胥在旁边沉默地站立,手握成拳头抠出了血,也不缓心里半分疼痛——郡主是因为救自己才离开的,他此刻最对不起的人,就是眼前这个顶天立地、却痛失爱人的卫国英雄。

将军弯腰,用单臂扛起了重逾百斤的棺椁,一步一个脚印,从千人送葬队伍间穿过。

内侍太监忍不住低声:“陛下……”

春末,年轻的帝王穿着厚厚的毛裘,和侍从无意识地喟叹:“怎么突然这么冷啊。”

太监忙道:“起风了,奴给陛下添个手炉?”

帝王没有接话,而是弯腰对着跪在地上的抬棺人,笑问:“怎么不抬了?这么喜欢跪着,不若把腿都锯了罢?”

抬棺人屁股尿流地爬起来,将棺盖重新合上,却不知该不该抬着空棺继续往前走。内侍太监使了个眼色,抬棺人这才会意,立刻若无其事地抬起。

年轻的帝王推开太监递来的暖炉,将手重新扶在棺上,轻咳着跟随棺椁。

漫长的送葬队伍如蜿蜒的白龙,延绵上巍峨的皇陵。常胥驻马久久凝视着年轻帝王的背影,凝视那樽华贵美丽的棺椁,凝视气派森严的皇陵,再凝视哀乐不响、飞扬的白色纸钱。常胥那一刻忽然明白,这樽已经空了的棺椁,葬的只是眼前没有心的帝王。

帝王刚明白爱恨,刚懂得善恶,便很快地被埋葬。

常胥不再迟疑,在入皇陵前纵马掉头,往大将军离开的方向飞驰而去。

其远山上,常胥下了马跪在碑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我这条命,是你救的。”常胥在碑前起誓,“此后一生,胥为达你夙愿而活,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

一年后。

下人们惴惴不安地守在殿外,阮太妃急色匆匆地赶过来,对着守在门外的内侍太监劈头盖脸地问:“御医呢?”

太监满脸难色:“都侯在昌华殿,不敢进来。”

“胡闹!”阮太妃喝道,“龙体有恙是何等大事,你们有几个脑袋看着陛下出事!”

太监都快哭出来:“奴也没办法,陛下的性子,太妃您又不是不知道。”

阮太妃不再迟疑,推门而入,却被暗卫拦在了第二重殿门外。太妃气急:“陛下要是出了什么好歹,你们谁担得!”

暗卫一板一眼:“主子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阮太妃横眉冷竖、字句铿锵:“一年前,重安之变,大殷王都血流成河,风雨飘摇。国之根本在于帝王,陛下尚未有子嗣,旁支势力错综复杂,陛下如此不爱惜自己,是要一年前的重安之乱再来第二次吗!”

暗卫仍然不动,像根木头一样尽忠职守地杵在门外。

“不过就是死了个郡主!”阮太妃气到极致,口不择言,“难道陛下每年的今天,都要为一个死去的郡主如此这般糟践自己?您让天下子民如何看待?您让百年史书如何撰写!”

帝王在内殿,听见太妃的话无所谓地笑了一下。

侍从惶惶,却听陛下道:“哪还有每年。”

他坐在软榻上,精气神好似被抽干,面孔苍白得像是鬼魅,乌黑的长发散乱着,如同一个病入膏肓、无药可救的将死之人。

“一年前的今天……”帝王问侍从,“是今天罢?”

侍从喏喏不敢言。

大侍女艾桃一边燃着香,一边恭敬地应:“是。”

“好像还是昨天,”帝王抬手比了比,笑道,“孤还能听见她阴阳怪气地骂孤。”

艾桃:“郡主说了什么?”

帝王伸手从案上把玉匣子取下来,里面是发黄的草编。

“她说,她厌恶孤,嫌弃孤,说孤……没有心。”

帝王顿了顿,然后握紧了手里的草编,微微阖着眼,像是累极了那样。

“不过是个玩物,”帝王微微笑着,慢慢地说着话,口吻像是风烛残年的老者,语气却含着一点难以言说的温柔,“怎么就上了心。”

此刻,离皇宫三十里的其远山上正是春时,杏花开了满山。常胥远远看见大将军坐在碑前和郡主说话。

常胥上前,笑着说:“将军,我带了酒。”

大将军摸了摸碑上的字:“杏杏不能喝酒。”

常胥执意把酒囊塞进大将军怀里。

“郡主不喝,我们俩喝。”

大将军这才看他一眼,常胥穿着一身青色燕居服,眉眼带笑,利落地撩了衣袍坐了下来,随风带来浓郁的酒味。

将军收回目光:“你以前不好酒。”

常胥笑笑,并没有解释,在郡主离开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每天都是靠酒撑过来的。常胥沉默地打开酒囊,看着碑上的名字,给自己灌了一口,才起了一个话头:“我本来以为……”

常胥顿了顿,他原本想说本来以为将军会杀了陛下,想了想,又摇头笑道,“你这满山杏花种的倒是极好。”

将军“嗯”了一声。

常胥问:“打算这样守一辈子吗?”

将军没有表情的脸上浮现一个温柔的笑容,他再次伸手摸了摸碑上的名字:“不是守,”他说,“我只是在等她。总有一天,我会见到她的。”

他以着这个信念坚定地支撑自己活下去,千重万难,她总是会回来的。

常胥沉默,无言地又给自己灌了一口酒。

风吹杏花落,常胥看着遥远群立的巍峨宫殿,淹没在黄昏暗沉的霞光里。万籁俱寂一刻,丧钟声忽地响起。

常胥和将军脸色一变,凝神细听——九九八十一响,国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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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12点正文完结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