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八点半,彩彩即时在大厅与妮薇碰面。彩彩将她的头发绑成辫子别在耳上。一袭黑丝绒的斗篷松松地从她的肩膀垂到脚踝处。斗篷下面穿的是一套黑色制服,围了一条白色的围裙。“我刚争取到一个角色,在一出新戏里面扮演客厅里的佣人,”彩彩一边从妮薇手上把一个个盒子接过去,一边透露,“我想练习练习,艾瑟要是在家的话,看到我穿戏服,会很兴奋。”那口瑞典腔讲得好极了。
她们来到艾瑟的公寓,猛按了一阵铃,却没有任何反应。彩彩在手提包里摸索钥匙。她打开门,让到一边给妮薇先行。妮薇如释重负大叹一声,将满抱的衣服丢到长沙发上,直起身来。
“总算还有正义。”她喃喃道,接着声音愈讲愈小。
一个肌肉发达的年轻男子正站在通往卧室与浴室的门厅入口处。他显然正在穿衣,手上抓着一条领带,浆得挺挺的白衬衫还没有完全扣好。他有一双浅绿色的眼睛,那张脸要是换个不一样的表情,可能不失魅力,但是他恼怒地皱眉蹙额,将眼睛眯得小小的。一头尚未梳过的鬈发乱成一团,垂在额前。他的存在让妮薇感到震惊,她听到身后的彩彩猛吸了一口气。
“你是谁?”妮薇问。“为什么不应门?”
“我认为第一个问题该我问才对。”那个口气充满讽刺。“而且,我想应门的时候才应门。”
彩彩接口:“你是兰姆司顿女士的侄子。我见过你的照片。”那口瑞典腔随着她的舌头起伏,“你是道格拉斯·布朗。”
“我知道我是谁。能不能让我知道你们两位是谁?”讽刺的语气不见缓和。
妮薇感到自己的脾气上来了。“我是妮薇·柯尼,”她说,“这位是彩彩,她替兰姆司顿女士打扫房子。你能不能告诉我兰姆司顿女士上哪儿去了?她说这些衣服上星期五就要,从那天到现在我就带着这些衣服来来去去。”
“原来你就是妮薇·柯尼。”他的笑容变成傲慢无礼。“三号鞋配米黄色套装。拿三号的手提包,戴A盒的首饰。每个客人你都帮他们这么做吗?”
妮薇感到自己的下巴一沉,“兰姆司顿女士是个好客人,又很忙。我也很忙。她在不在,如果不在,什么时候回来?”
道格拉斯·布朗耸耸肩。他身上那股敌意消失了。“我不晓得我姑姑人在哪里。她要我星期五过来这里见她。要我帮她跑个腿。”
“星期五下午?”妮薇连忙问道。
“是啊。我来到这里,她不在。我有钥匙,就自己开门进来。她始终没回来。我以那张长沙发为床,留宿下来。我分租的地方刚没了,我的手脚没那么快。”
这个解释有点过于油条。妮薇环顾整个房间。她刚才丢下衣服的长沙发上有一床毯子和一只枕头堆在一起,搁在一头。一叠叠的纸扔在长沙发前面的地板上。以前不论什么时候来,坐垫上到处都是档案与杂志,根本看不到椅垫的布面。分类剪报把小餐桌堆得乱七八糟。由于这间公寓位于一楼,窗户加装了铁条,连铁条都被艾瑟拿去凑合充当档案柜用。房间的另一头可以看到厨房。一如往常,流理台上看起来似乎挤满东西。墙上随意地挂着艾瑟的照片,随随便便装的框,照片都是从报纸或杂志上剪下来的。艾瑟接受美国新闻记者与作者协会颁发的年度杂志专栏奖,表扬她对福利旅店与废弃的共同住宅所做的严厉报导。艾瑟站在詹森总统与詹森夫人旁边;她参与过一九六四年的选战。《当代女性》颁奖给市长的那一夜,艾瑟在华道夫旅馆的讲台上与市长合影。
妮薇突然想到一点,问:“星期五刚入夜时我来过这里。你说你是几点到的?”
“大约三点的时候。我从不接她的电话。艾瑟讨厌任何人在她不在的时候替她接电话。”
“这倒是真的,”彩彩说,一时之间忘了她的瑞典腔,然后又装了起来,“对啊,对啊,是真的。”
道格拉斯·布朗将领带甩过脖子。“我得去上班了。你把艾瑟的衣服留在这里就好了,柯尼小姐。”他转向彩彩。“如果你能找到方法把这个地方清干净,那也好。我会把我的东西堆在一起,以防万一艾瑟突然出现。”
这时候他似乎急着要离开。他转身朝卧室走去。
“等一等。”妮薇说。她等到对方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你说你在星期五下午三点左右过来的。那么我送这些衣服过来的时候,你一定在。你可以解释一下那天晚上你为什么不应门吗?有可能是艾瑟忘了带钥匙啊。对不对?”
“你几点来的?”
“七点左右。”
“那时我出去找点东西吃。抱歉。”他消失在卧室里,把门关上。
妮薇与彩彩面面相觑。彩彩耸耸肩。“我应该开始忙我的。”她讲话单调如诵经。“哎呀呀,这么多的垃圾,打扫斯德哥尔摩都比打扫这里来得快。”她不再用那个腔调讲话。“你不会以为艾瑟出了什么事吧?”
“我考虑过找麦尔斯打电话去查查意外事故的报告。”妮薇说。“不过我说这个可爱的侄子看起来可是一点也不担心。等他出去,我来替艾瑟把这些东西挂到柜子里去。”
过了一会儿,道格拉斯·布朗从卧室里面出来。穿戴整齐,外面是一件深蓝色的西装,手上挽着一件雨衣,浓密的头发梳成波浪状的发型,看起来有一股忧郁的魅力。看到妮薇仍在,他似乎很意外,且不太高兴。
“我以为你很忙,”他对妮薇说,“你打算帮忙清扫吗?”
妮薇将嘴唇抿得薄薄的,“我打算将这些衣服挂到你姑姑的衣橱里,如此一来,当她需要的时候,衣服就在她手边,然后我才打算离开。”她拿出自己的名片丢给他。“如果听到她的消息,请你通知我。我愈来愈替她担心。”
道格拉斯·布朗瞄瞄那张名片,收进口袋。“我看不出原因何在。我在纽约住了两年,这出失踪的戏码她起码上演过三次,常常让我在餐厅或这里等很久。我开始觉得她是个十足的疯子。”
“你打算留到她回来吗?”
“我看不出来这关你什么事,柯尼小姐,不过答案是有可能。”
“你有没有名片,让我在上班时间也找得到你呢?”妮薇觉得自己的火气又上来了。
“很不幸,宇宙石油大楼的接待员是没有名片的。瞧,我跟我亲爱的姑姑一样是个作家。不幸的是,我不像她,出版界还没有发掘我。所以为了餬口,我坐在宇宙大楼那个大厅里的桌前,过滤访客的预约。这份工作不适合一个心灵巨人,不过当年的赫曼·梅尔维尔也是在爱丽斯岛上当个办事员。”
“你自比为梅尔维尔吗?”妮薇丝毫不想掩饰她声音里的嘲讽。
“不。我写的是不同类的书。最近的一本书名是《海夫纳的精神生活》。到目前为止,没一位编辑看出其中的戏谑。”
他走了。妮薇与彩彩面面相觑。“真是一个卑鄙小人。”彩彩说。“想想看,他还是可怜的艾瑟唯一的侄子。”
妮薇搜索记忆,“艾瑟从不曾对我提起他。”
“两个星期前我在这里打扫的时候,艾瑟正在跟他讲电话,讲得非常不快。艾瑟在这间公寓里四处藏钱,她觉得有些钱不见了。她的意思就是指控他偷走了钱。”
这间灰尘弥漫、十分拥挤的公寓顿时令妮薇心生幽闭感。她想离开这个地方。“我们来把这些衣服收好。”
如果道格拉斯·布朗第一个晚上是睡在长沙发上,显然后来他就用起艾瑟的卧室。床头柜上有一只烟灰缸堆满了烟蒂。艾瑟不抽烟。那套复古白的乡村式家具,就像这间公寓里所有的东西一样,虽然价值不菲,但是在一片杂乱中无法凸显。一瓶瓶的香水,还有一套变色而晦暗的银色刷子、梳子与镜组散放在梳妆台上。艾瑟留给自己的纸条塞在那只大型镶金框的镜子边上。几套男性西装、运动夹克与裤子披在一张玫瑰红的躺椅上。地板上有一口男人的旅行箱,胡乱塞在那张躺椅下面。
“连他也没那个胆量弄乱艾瑟的衣橱。”妮薇评道。这是一间相当大的卧室,一座精心制作的衣柜占据后面那整面墙。四年前,艾瑟头一回拜托妮薇帮她检视衣橱,妮薇对她表示难怪她无法把衣服配在一起。她需要更大的空间。三个星期后,艾瑟再度请妮薇过来。艾瑟领着妮薇来到卧室,得意扬扬地展示她新添购的东西,一座订做的衣橱,花了她一万美元。这个衣橱有矮杆的地方可以挂上衣,高杆的地方挂晚礼服。它分门别类,外套挂一区,套装挂一区,外出服挂另外一区。有搁板可以放毛衣与手提包,有鞋架放鞋子,还有一个收放饰品的装置,黄铜做的,状如一根根的树枝,用来挂项链与手镯。还有一双酷似人手的恐怖的石膏手,举得高高的彷佛在祷告,一根根手指是分开的。
艾瑟曾经指着那些手指,“你不觉得那双手看起来像会掐死人?”她愉快地说,“那是用来戴戒指的。我对做衣橱的那个家伙说,我的东西都装在有标示的盒子里,他劝我无论无何还是要做一个。他对我表示,不做的话,总有一天我会后悔。”
这座衣柜整齐得近乎完美,跟这间公寓其余的部分形成对比。衣服都挂在包着缎布的衣架上。拉链都拉到最上面。外套都扣起来。“自从你帮她打扮以后,别人不断地谈论艾瑟的穿着,而艾瑟爱死了。”彩彩说。艾瑟将妮薇帮她列的单子贴在橱门内侧,单子上写了什么配件要配什么衣服。
“上个月我跟艾瑟将所有的东西看过一遍,”妮薇喃喃说,“我们清出空间要来放新添的东西。”她把衣服平放在床上,开始一件件剥下塑胶套。“好吧,我就照她在一旁的情形做我该做的。把这堆东西放好,把这张单子钉起来。”
妮薇一边分类整理,把新衣服挂起来,一边扫视衣橱里面的衣服。艾瑟那件貂皮大衣。石貂夹克。红色喀什米尔羊毛料的马夫式大衣。Burberry的风衣。箭尾形的斗篷。白色的围裹式卡拉库尔羊毛领上衣。绑带的皮衣。然后是套装。唐娜·卡伦那套,哲非·班利那套,超麂皮那套,还有——妮薇停了下来,手上还拿着那两套新的套装连同衣架。
“等一下。”她说。她往上瞄最上层的架子。她晓得艾瑟拥有配成一套的路易·威登行李箱,四件都有织锦的图案。一个有拉链袋的大型挂衣袋,一只随身的大型购物袋,还有一只大型与一只中型旅行箱。那个挂衣袋与购物袋还有一口行李箱不见了。“好个老艾瑟,”妮薇说着,将新的套装挂进衣柜,“她真的跑了。”那一整套有水貂皮领的米黄色衣服都不见了。妮薇开始在层层架架间拨弄。白色的羊毛套装,绿色的针织衫,黑白印花上衣。“帮帮我,她就这样打包走了。我发誓我会亲手掐了她。”她把额前的头发往后拨。“瞧!”她指着门上那张清单,然后指着搁板上空空如也的地方。“她把盛装打扮所需要的一切都带走了。我猜天气很坏,她断定自己不需要任何轻便的春装。好吧,管她人在哪里,我希望气温升到华氏九十度。Che noiosa spera che muore di caldo(义大利文:希望热死她)——”
“放轻松,妮薇。”彩彩说。“你一开始讲义大利文,就表示你火大了。”
妮薇耸耸肩,“去他的怒火。我会把帐单寄给她的会计。起码他的头脑还清醒,不会忘记要准时付钱。”她看看彩彩。“那你呢?你是不是指望她今天付你钱?”
彩彩摇摇头。“上回她就预先付给我了。没问题。”
回到店里,妮薇将发生的经过告诉贝蒂。
“你应该把你的计程车资和购物顾问费记到她帐上才对,”贝蒂说,“那个女人令人无法容忍。”
中午妮薇跟麦尔斯聊天,把发生的事转述给他听。“而我差点就要请你去查查意外事故的报告。”她说。
“听着,就算是火车看到那个女人出现在轨道上,也会跳开轨道避开她。”麦尔斯回应。
但是,不知怎地,妮薇的愤怒并未持久。相反地,艾瑟突然离开这件事不晓得哪里不对劲,萦绕在她心头、挥之不去。六点半店里打烊,她匆匆赶赴《女装日报》在圣瑞吉斯旅馆举办的鸡尾酒会,那股感觉依旧跟着她。在钗光鬓影、打扮时髦的人群当中,妮薇认出东妮·孟岱尔,《当代女性》那位优雅的总编辑,急忙赶到她身边去。
“你知道艾瑟要离开多久吗?”在一片吵闹声中妮薇勉强问。
“我很讶异她居然没来,”东妮对妮薇表示,“她说过她要来,不过我们都晓得艾瑟这个人。”
“她那篇时装方面的文章什么时候截稿?”
“她在星期四早上交的稿。我不得不叫律师看过一遍,确定我们不会因此吃上官司。律师叫我们删掉几个部分,不过内容还是很精彩。你有没有听说她跟吉凡司与马克思签了一纸金额很大的合约?”
“没听说。”
一位侍者端来开胃小点、熏鲑鱼与上面铺着鱼子酱、对切成三角形的吐司。东妮气馁地摇摇头。妮薇拿了一份。“有腰身的衣服又重新流行了,我连一粒橄榄都不能吃。”东妮的身材穿六号。“总之,这篇文章谈的是过去这五十年来的风光,以及风光背后的设计师。我们面对事实吧,这个题目已经做了又做,但是艾瑟这个人你是知道的。她把所有的事情都变成八卦,且趣味十足。然后两个星期前她变得神秘兮兮的。原来,她冲进杰克·坎贝尔的办公室,说服他和她签下一本以时装为题的出版约,拿到六位数的预付版税,我是第二天才得出结论。她很可能躲在什么地方写书吧。”
“亲亲,你看起来美呆了。”声音来自妮薇背后。
东妮一笑,露出一口完美无缺的牙齿,一颗颗都装了人造齿冠。“卡门,我留了十几通留言要找你。你都躲到哪儿去了?”
妮薇开始徐徐退开,却被东妮拦住。“妮薇,杰克·坎贝尔刚进门。就是那个身材高大、穿灰色西装的家伙。说不定他知道哪里可以找到艾瑟。”
等到妮薇成功挤过会场的时候,杰克·坎贝尔已经被人群围住。妮薇等了等,听人家恭喜他。根据谈话重点听起来,此人刚升任吉凡司与马克思出版社的总经理与发行人,买下位于东五十二街上的一间公寓,还有他对纽约居全然乐在其中。
妮薇判断他的年龄在坐三望四,接任这份工作算年轻。深褐色的头发剪得短短的。她怀疑如果留长一点,可能会很卷。他拥有属于跑步者那种精瘦、结实的身材。脸瘦瘦的,一双深褐色的眼睛和他的发色一样。他的笑容似乎颇为真诚。笑起来眼角挤出小小的皱纹。妮薇喜欢他低头倾身、向前聆听那位上了年纪的编辑跟他谈话,然后转身面对别人,不显得唐突的样子。
很有技巧,妮薇心想,政客做起来很自然的那一套,不过长于此道的生意人不多。
要继续观察他而不会显得太明显是可行的。杰克·坎贝尔身上似乎给人一种熟悉的感觉,不知道是哪一点?妮薇以前见过他。但是在哪里呢?
一位侍者经过,她又接过一杯酒。她的第二杯也是最后一杯,起码嘴里啜着酒让她看起来有事忙。
“你是妮薇,对吗?”
就在妮薇转身背对杰克·坎贝尔的那一刹那,他已经来到妮薇身边。坎贝尔自我介绍。“六年前,在芝加哥。你去滑雪回来,我去出差。我们在飞机降落前五分钟聊了起来。你就要开一家服饰店,心情非常兴奋。你的店经营得怎么样?”
“很好。”妮薇隐隐约约记起那次的交谈。她迅如疾雷冲下飞机去转机。工作。就是这样。“当时你才刚换了一家出版社做事?”
“没错。”
“显然,走对了一步。”
“杰克,有几个人我要你认识认识。”《W》杂志的主编扯扯他的衣袖。
“我不想耽搁你,”妮薇连忙说道,“不过只问一个问题。据说艾瑟·兰姆司顿正在替你们写书。你知道哪里可以找到她吗?”
“我有她家里的电话。有用吗?”
“谢啦,那个我也有。”妮薇又说,“我不该耽搁你了。”
她转过身,从人群之中溜走,突然对嘈杂的人声感到厌倦,意识到这一天真是漫长。
圣瑞吉斯旅馆前面的人行道上,照例有一群人在等计程车。妮薇耸耸肩,走到第五大道上,开始往上城走。这个一个十分怡人的夜晚。说不定她可以抄捷径穿越中央公园。走路回家可以让她的脑袋清醒。但是走到中央公园南路的时候,有一部计程车就在她眼前放客人下车。她犹豫不决,然后抓住车门,上了车。一想到穿着高跟鞋再走上一英里,这个点子突然变得分外没有吸引力。
她并没有看到丹尼脸上受挫的表情。丹尼耐心地等在圣瑞吉斯旅馆的门外,跟着妮薇走到第五大道。当她开始朝中央公园走去的时候,丹尼以为机会即将到来。
那天清晨两点钟,妮薇从香甜的睡眠之中醒来。她一直在作梦。梦到自己站在艾瑟的衣橱前面,列清单。
清单。
“管她人在哪里,但愿她热得融掉。”
就是这个。外套。貂皮。夹克。斗篷。那件Burberry。那件围裹式。那件马夫式。衣服都在。
艾瑟是星期四交的稿。星期五谁也没见到她。那两天风很大,且冷得不像话。星期五有一场暴风雪。但是艾瑟的每一件冬大衣都还在原位,在她的衣橱里……
尼奇·舍派提缩在开襟针织毛衣里面瑟瑟发抖,这是入监之前老婆织给他的。肩头还合,只是现在腰部松松地垂着。他在狱中瘦了三十磅。
从他家到海滨的木板路只有一条街的距离。“围上围巾,尼奇,你忘了从海上吹来的风有多大。”老婆大惊小怪,尼奇不耐地摇头以对。他推开前门,然后随手关上。空气中那股强烈的咸味搔得他的鼻子发痒,他感激地吸了几口。在布鲁克林长大的他,小时候母亲常带着他搭巴士往南走,到洛克威海滩去游泳。三十年前他买下这栋位于贝尔港的房子,做为玛莉和孩子们避暑的去处。他被判刑以后,玛莉就搬到这里来长住。
十七年的徒刑在上周五服完!出了监狱的围墙,第一口深呼吸令他的胸口阵阵作痛。“要避免受寒。”先前医生警告他。
玛莉煮了一顿大餐,做了一张牌子,写着“欢迎回家,尼奇”。他累到饭吃一半,中途就跑去上床睡觉。两个孩子都来过电话,小尼克与泰莎。“爸爸,我们爱你。”孩子们说。
尼奇不让孩子们去探他的监。他入狱的时候,泰莎才刚开始上大学。如今她已经三十五岁了,育有两个子女,住在亚历桑纳州。她老公叫她泰瑞莎。小尼克改名叫达米安诺。那是玛莉娘家的姓。尼可拉斯·达米安诺,住在康乃迪克州的合格会计师。
“现阶段不要来,”尼奇警告他们,“等媒体不在附近出没再来。”
一整个周末,他和玛莉都待在屋里,两个无言以对的陌生人,电视台的摄影记者则等着他出现。
不过今天早上他们已经走了。新闻成旧闻了。这就是他的价值所在。一个病歪歪的前科犯。尼奇吸入充满咸水味的空气,感觉到空气充塞他的肺腑。
一个穿着整套厚运动衫与运动裤的光头佬朝他慢跑过来,停下脚步。“很高兴看到你,舍派提先生。你的气色真好。”
尼奇皱眉蹙额。他不想听那一套。他心知肚明气色如何。他在半个钟头前才冲过澡,沐浴过后,他慎重地站到浴室门上挂的那面镜子前面,彻底端详自己。头顶已经全秃,不过边缘的头发仍然长得很茂密。开始服刑的时候,还是黑发夹着银丝:黑白相间,过去理发师这么说。如今剩下的是暗淡的灰,或脏脏的白,怎么说你自己选。接下去的自我检查让他丝毫高兴不起来。即使年纪比较轻,还算长得不错的时候,那对凸眼总是令他不快。如今那双眼睛凸出如两颗弹珠。颊上一道淡淡的疤,在灰白的皮肤衬托下亮得发红,体重减轻并未让他的身材看起来比较修长。反过来,倒是令他看起来显得松弛,好似少了一半羽毛的羽毛枕。一个迈向六十大关的男人。当年入狱的时候他才四十二岁而已。
“是哦,我看起来气色很好。谢啦。”他说。这个家伙挡在人行道上,神经兮兮对着他猛笑,露出大牙。尼奇知道他是往前两三户人家的住户,却想不起他的名字。
尼奇的声音八成听起来很恼怒。这位慢跑者的神情看起来不太自在。“总之,很高兴你回来了。”此刻那个笑容已经变得很勉强。“天气很好,可不是吗?真冷,但是感觉得出春天已经来了。”
我想听气象报告的话,会扭开收音机,尼奇忖道。他举起手来致意,“是啊,是啊。”他含糊道。他快步往前走,一直走到木板路为止。
风吹得海水变成一锅翻腾起泡的白沫。尼奇倚在护栏上,忆起小时候自己曾经热爱冲浪。母亲老是对他大声嚷嚷:“别游得太远。你会溺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心神不宁的他转过身,开始朝海滩九十八街走下去。他要走到看得见摩天轮为止,然后开始折返。那些家伙要来接他。先去俱乐部,再去桑树街上吃午饭庆祝一番。以示对他的尊敬,不过他可不会骗自己。离开十七年实在太久了。他们已经涉入当年他绝对不会让他们碰的东西。他生病的风声传开了。他们会完成过去这些年来开始着手的事业。悄悄排挤他。接不接受随便他。
乔伊跟他一道被判刑。刑期一样长。可是乔伊六年就出狱了。如今是乔伊在当家。
麦尔斯·柯尼。他应该感谢柯尼害他多关了这十一年。
尼奇低下头逆风而行。孩子们可能嘴上说爱他,其实为他感到难堪。玛莉去探望孩子们的时候,总是对他们的友人表示她丧偶。
泰莎。天哪,她小的时候对他这个老爸十分崇拜。也许这些年来没让她去探监是错的。玛莉定期去女儿家作客。在女儿家,还有康乃迪克州,她自称达米安诺太太。尼奇想看看泰莎生的孩子。但是女婿认为他这个岳父应该等一等。
玛莉呢。尼奇感觉得到她等了这些年来所产生的那股怨气。比怨气还糟。她努力装出很高兴看到他,但是她的眼色是冷淡的,遮遮掩掩。他看得出她内心的想法:“由于你的所作所为,尼奇,连朋友都摒弃我们。”玛莉才五十四岁,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岁。她在医院的人事部门上班。她大可不用工作,但是接下这份工作的时候她是这么告诉他的:“我不能光是坐在屋子里,瞪着四壁。”
玛莉。小尼克,不对,是尼可拉斯,泰莎,不对,是泰瑞莎。如果他在狱中心脏病发,他们会真心感到难过吗?也许如果他像乔伊一样关六年就出狱的话,为时犹未晚矣。一切都太迟了。由于麦尔斯·柯尼的缘故,他多服了那几年的刑,要是想得出办法继续把他关在里面的话,他还会在狱中服刑。
过了九十八街之后,尼奇才意识到自己并未看到历史悠久的摩天轮那笨重的结构,接着吃惊地发现它已经被拆掉了。他掉头开始往回走,将受冻的双手塞进口袋里,拱起肩膀来顶着风。胆汁的味道涌上嘴,盖过海风吹在唇上那股新鲜的咸味……
回到家的时候,车子在等他了。开车的人是路易。路易一直都是那个可以让他转身以背相对的人。不会忘记别人对他施惠的路易。“只要你准备好了随时吩咐我,舍派提先生,”路易说,“很高兴能够再次对你说这句话。”路易的话是出自真心。
尼奇进屋去,换掉身上的厚棉运动衫,穿上西装外套,这时候他看到玛莉眼中露出些许愠怒的神色。他想起念高中的时候,有一回要做一份短篇小说的报告,他选的那篇故事讲的是有个人失踪后,他老婆当他死了,“舒舒服服过起她的寡妇生活。”玛莉已经舒舒服服安顿下来,过起没有他的生活了。
面对事实吧。她并不想要他回来。如果他消失的话,孩子们会松一口气。他们一定巴不得他死得体体面面、干干净净、自自然然,将来不需要费口舌对他们的孩子解释。要是他们知道一切发展有多么接近他们想要的就好了。
“回到家要不要吃晚餐?”玛莉问。“我是说,我轮到中午十二点到晚上九点的班。要不要我做点菜,放在冰箱里?”
“算了吧。”
车子沿着福哈明顿公路走,穿过布鲁克林-炮台公园隧道,进入下曼哈顿,这一路上他一语不发。来到俱乐部,一切都没有变。外表仍是一间破破烂烂的店面。店里面,牌桌和一张张的椅子已经摆好了供下一局开赌;那台大型的自动咖啡机失去了光泽;那台公共电话有人监听,大家都知道。
唯一的不同出在帮里人的态度。哦是啊,他们是群集在他身边,对他表示敬意,露出笑容,欢迎他的假笑。但是他心知肚明。
到了该去桑树街的时候,他反倒高兴。起码餐馆的老板马利欧似乎很高兴见到他。贵宾房已经为他们准备好了。从入狱以前他就喜欢这里的义大利面和主菜。尼奇感到自己开始放松下来,昔日那股力量有一部分又注入他的体内。点心吃的是甜酥卷,他一直等到点心和香气浓郁、不加奶精的义式浓缩咖啡上来之后,才一张张脸逐一看过去,这十个人坐成两排像一模一样的锡兵。他点点头,对右手边的人打过招呼,再向左手边的人打招呼。有两个人对他而言是新面孔。其中一个还可以。另外一个人家介绍他是“卡曼·马恰多”。
尼奇仔细端详他。三十岁左右,一头浓密的深色头发和眉毛,钝钝的鼻子,骨瘦如柴,但是精悍。他已经进来三、四年了。他们说,阿飞认识他的时候,他因为汽车窃盗案在坐牢。尼奇凭直觉就信不过这个人。他追问过乔伊,他们对此人的底细到底了解多少。
他的目光停在乔伊身上。坐了六年牢就出狱的乔伊,趁着尼奇被关起来这段期间,接手管理帮务。乔伊那张圆脸挤成一褶褶会被误认为笑容。乔伊看起来像吞了金丝雀的猫,满面春风。
尼奇意识到自己的胸口一阵灼痛。突然间,吃下去的晚餐沉甸甸地压着胃部。“好了,告诉我吧,”他吩咐乔伊,“你心里头有什么打算?”
乔伊继续微笑,“为了表示对你的尊敬,我有天大的好消息要告诉你。我们都知道你对那个狗娘养的柯尼有什么感觉·等你听到这个消息就知道了。有人花钱买凶要干掉他女儿。而且不是我们的人。史都柏非要做了她不可。这简直是送给你的礼物。”
尼奇暴跳起来,砰的一声一拳敲在桌子上。怒气冲冲的他,一连敲得那张厚重的橡木桌砰砰作响。“你们这些笨蛋!”他咆哮。“你们这些笨死人不偿命的混帐东西!把它取消。”瞬间他对卡曼·马恰多有个模糊的印象。他知道自己望的是一张警察的脸。“把它取消。我叫你们把它取消,明白吗?”
乔伊的表情由恐惧转为担心到变成同情。“尼奇,你要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谁也不能取消合约。来不及了。”
十五分钟后,尼奇上路回贝尔港的家,身边的路易默默地开车。尼奇的胸口着火似的,传来一阵阵灼热的痛楚。含在舌下的硝化甘油片根本没有用。等到柯尼的孩子被杀,警方一定会搞到把罪名罗织在他头上才会善罢甘休,而乔伊心知这点。
沮丧的他意识到自己是个笨蛋,居然警告乔伊要小心马恰多。“那家伙绝对不可能替佛罗里达州的帕里诺家族办事,”他对乔伊说,“你笨到没有去摸清他的底细,对吗?你这个笨蛋,每次张开嘴巴就是对警察吐实。”
星期二早上,西蒙斯·兰姆司顿睡了四个小时之后醒来,这一觉睡得恶梦连连。他在两点半钟打烊,看了一会报纸,悄悄地爬上床,设法不去吵到露丝。
女儿小的时候,他能够晚一点睡,中午再去酒吧,早点回家与家人共进一顿晚餐,再回去店里头待到打烊为止。但是最近这几年,生意直直落,租金涨了一倍又涨了一倍,一个个酒保和女侍都被他请走,减少食物供应,到现在只剩三明治菜单。所有的采购工作他自己一手包,八点到八点半之间就到店里去,除了匆匆忙忙吃顿晚餐之外,一直在店里待到打烊为止。饶是这样还是无法不举债度日。
艾瑟那张脸频频出现在他梦中。她生气的时候双眼暴凸的样子。他从艾瑟脸上抹去的讥讽笑容。
星期四下午他去到艾瑟的公寓,抽出一张女儿的快照。“艾瑟,”他恳求道,“看看她们。她们需要我付给你的这笔钱。饶了我吧。”
艾瑟将那张照片拿过去,仔细端详。“她们本来应该是我的女儿才对。”说着将照片递还给他。
这时候他担忧得胃都揪成一团。五日要付赡养费。就是明天。他敢不开支票吗?
七点半。露丝早就起床了。听得到淋浴时水花四溅的声音。他下了床,走进充当书房与办公室使用的小房间。一早的阳光已经亮得刺眼。他坐到那张卷盖式的书桌前,这张桌子在他们家已经传了三代。露丝讨厌这张桌子。她想用颜色轻淡的现代家具换掉家中所有老旧厚重的家具。“这些年来,我连一张新的椅子都没买过,”露丝总是提醒他,“分手的时候,你把所有的好家具都留给艾瑟,我却得活在婆婆留下来的垃圾堆之中。我唯一买过的新家具就是女儿睡的婴儿床和床组,而且完全不是我想帮她们买的样子。”
西蒙斯将开不开支票给艾瑟这个痛苦的决定延后,开了几张其他用途的支票。天然气与电费,房租,电话费。六个月前他们已经停掉有线电视。一个月省下二十二块钱。
从厨房传来咖啡壶搁到炉子上的声音。过几分钟,露丝用一个小托盘端着一杯柳橙汁和一杯热腾腾的咖啡,进到小书房来。露丝在笑,刹那间让他想起离婚三个月后就把她娶过来的那个文静而美丽的女人。露丝不爱深情款款地示爱,但是她把小托盘搁到书桌上的时候,居然弯下腰来亲了亲他的头顶。
“看到你开出每个月该付的支票,我才渐渐明白事情是真的,”她说,“再也不需要付钱给艾瑟。天哪,西蒙斯,我们终于可以开始喘口气了。今晚来庆祝吧。找个人帮你代班。我们已经有好几个月不曾出去用餐了。”
西蒙斯感到胃部的肌肉纠结在一起。浓浓的咖啡香突然教他反胃。“亲亲,我只希望她不要改变主意,”他结结巴巴说,“我是说我没拿到书面形式的东西。你觉得我应该像往常一样把支票寄过去,让她把支票退回来吗?我真的认为这样最好。因为这样一来我们就有合法的依据,我的意思是说,证明是她说可以不用付了。”
一掌打在他左肩上的头部,引起一阵剧痛,他的声音因而哽住,喘不过气来。他抬起头来一看,露丝脸上那股欲置人于死地的愤恨令他为之一缩。不过几天前他才在另外一个人的脸上见过这个表情。
接着露丝的表情化成颧骨上两坨绯红,眼眶里涌上两泡厌倦的泪水。“对不起,西蒙斯。我刚刚发飙了。”她的声音中断。她咬咬嘴唇,挺起肩膀。“但是不准再寄支票了。让她去食言而肥吧。我宁可亲手杀了她,也不许你再付她半毛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