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早上,妮薇来到大厅,手上又抱满了艾瑟的衣服,这时候二十三岁的演员彩彩气喘吁吁从电梯里出现。她金色的鬈发梳成喜剧女伶菲莉丝·迪勒早期的风格,眼妆是浓浓的紫色调,漂亮的樱桃小口画成巧比娃娃的弧形。彩彩一直在外外百老汇(编按:分布在百老汇外围的小剧场)的戏里演出,那些戏上档大多不超过一星期。
妮薇去看过几次彩彩的演出,惊讶地发现彩彩真的演得很棒。彩彩可以动动肩膀,撇撇嘴唇,换个姿势,简直就变成另外一个人。她的听觉灵敏,听得出各种口音,而且嗓音变化很大,从女演员芭特芙莱·麦奎因的高音到洛琳·白考儿那种懒洋洋的喉音都装得出来。她和另外一位有抱负的女演员在史瓦柏大厦分租一间套房,家里给她一小笔零用钱不够用,她还得打零工。她已经不端盘子,也不帮人溜狗,改做清洁工作。“四个小时五十块钱,不需要拿着一根捡粪铲、被狗拖着跑。”这是她对妮薇的解释。
妮薇将彩彩推荐给艾瑟·兰姆司顿,据她所知,彩彩一个月要帮艾瑟打扫个几次。此刻她视彩彩如下凡的使者。计程车来的时候,她对彩彩解释她面临进退两难的困境。
“我应该明天过去。”彩彩气喘吁吁解释。“我老实说,妮薇,那个地方脏到让我想要回头溜狗。不管我走的时候打扫得多么干净,下回再去总是一片乱七八糟。”
“我见识过,”妮薇想了想,“听好,如果艾瑟今天再不来把这些东西拿走,明天早上我叫计程车送你过去那里,把所有的东西留在她的衣柜里。我想,你有钥匙吧。”
“大约半年前她给我一把钥匙。有需要通知我。再见。”彩彩对妮薇送了一个飞吻,开始沿着街道慢跑而去,那头烫过的金发、诡异的化妆、亮紫色的羊毛外套、红色的紧身裤和黄色的运动鞋,在在使她像只火鹤。
在店里,贝蒂再次帮妮薇把艾瑟采购的衣物挂到裁缝室的“打电话联络”架上。“这已经超出艾瑟轻率的行为范围。”贝蒂轻声说,担忧地蹙起眉,额上挤出永久性的皱纹。“你想她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也许我们应该去报失踪人口。”
妮薇将一盒盒的配件堆到架子旁边。“我可以拜托麦尔斯查查意外事故的报告,”她说,“不过现在就报失踪人口未免言之过早。”
贝蒂突然咧嘴而笑,“说不定她终于找到一个男友,跑到什么地方去逍遥一个星期。”
妮薇从敞开的门瞄瞄卖场。第一个客人已经上门了,新来的售货小姐正出示礼服给客人看,那些礼服百分百不适合这位客人。妮薇咬咬嘴唇。她心里有数,自己遗传到蕾娜妲暴躁的脾气,必须小心口舌。“为了艾瑟好,希望如此。”妮薇说。她露出欢迎的笑容,朝客人与售货小姐走去。“玛莉安,你怎么不把德拉·罗沙那件绿色的雪纺礼服拿过来呢?”她建议。
这天早上生意忙碌。总机继续拨打艾瑟的电话,而且最后一次回报时,说还是没有人接听,让妮薇心上闪过一个念头:如果艾瑟遇到一个男人,结果私奔了,最高兴的莫过于她的前夫。离婚二十二年后,这位前夫每个月还在付她生活费。
星期一轮到丹尼·艾德勒休假。他原本打算利用这一天跟踪妮薇·柯尼,不过周日晚上有人打电话到出租公寓走道那支公用电话找他。饮食店的店长吩咐丹尼,第二天非去上班不可。柜台的服务生被炒鱿鱼了。“我正在弄清楚帐册,那个狗娘养的手脚不干净,偷收银机里的钱。我需要你。”
丹尼默默在心中诅咒。不过傻瓜才会回绝店长的吩咐。“我会去上班。”他闷闷不乐说。丹尼挂断电话的时候,想到妮薇·柯尼,想到前天帮她送午餐过去时她投来的笑容,乌溜溜的秀发围着那张脸,丰满的胸脯紧紧绷住她身上那件高档的毛衣。大查理说过,每周一下午她都会去第七大道。这表示不需要在她下班后去跟踪她。说不定这样也好。星期一晚上他已经有计划了,打算跟对街那家酒吧的女侍共度,不想破坏计划。
他转身走过阴湿而充满尿骚味的走廊,回自己的房间,同时心想:柯尼,你的好日子不多了。
星期一下午妮薇通常在第七大道上混。她喜欢成衣区那种异乎寻常的乱哄哄,拥挤的人行道,送货卡车在狭窄的街上并排停车,手脚灵活的送货员操纵一杆杆的衣服穿梭于车水马龙间,每个人都来去匆匆,没有空闲的感觉。
妮薇开始跟着蕾娜妲来这里的时候才八岁大左右。蕾娜妲不顾麦尔斯愉快的反对,在七十二街的服饰店找到一份兼职工作,地点距离他们的公寓只有两个街口远。没多久,年纪愈来愈大的店主就把采购工作交给蕾娜妲。妮薇依然可以想见当年的光景:蕾娜妲遇到操之过急的设计师试图说服她,改变她对一件衣服的看法,她却摇头表示不行。
“女人穿着那件衣服一坐下来,衣服会卷到她的背上。”蕾娜妲会说。无论何时只要她的感受很强烈,那口义大利腔就会跑出来。“女人应该穿上衣服,照照镜子,确定自己的丝袜没有抽丝绽线,衣脚没有掉下来,然后就该忘了自己身上穿什么。女人的衣服要像第二层肌肤一样贴。”
但是她也具备慧眼,能看出谁是新锐设计师。某位新锐设计师献给妈妈的浮雕别针,妮薇到现在还收藏着。蕾娜妲是第一个推出他这一系列商品的人。“你妈妈,给我第一个机会去突破,”杰可柏·郭德总会提醒妮薇,“她是一位美丽的女士,而且熟知时装。跟你一样。”这是他的最高赞美。
这天妮薇离开第七大道穿过西三十街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微微有点忧伤。内心里有某个地方阵阵作痛,好似情绪在闹牙疼一样。她对自己咕咕哝哝表示不满:要不了多久,我就真的成了迷信的爱尔兰人,总是对即将发生的麻烦有一种“预感”。
妮薇来到“亚特雷斯运动服饰”,订了色彩鲜艳的亚麻运动上衣与配成套的百慕达短裤。
“我喜欢柔和的色彩,”她喃喃道,“不过,需要配点什么爆炸性的东西。”
“敝公司建议这件上衣。”店员手上拿着订货本,指着一排钉有白色钮扣的浅色尼龙衫。
“不行。它适合下面搭学生裙,”妮薇逛过一间间的展示间,然后发现一款五颜六色的丝质T恤,“我的意思就是要这个。”她选了几件不同花色的同款T恤,拿过去搭配套装。“这个配桃色,那个配淡紫色。这下子总算有点东西了。”
来到“维多·寇斯塔”的店里,她选中充满浪漫色彩、飘浮在衣架上的船型领雪纺纱。蕾娜妲再次浮上她的心头。蕾娜妲穿一套维多·寇斯塔的黑丝绒,与麦尔斯相偕要去出席一场除夕晚会。她的脖子上戴着她收到的圣诞礼物,一串珍珠项链垂着一簇小粒的钻石。
“妈咪,你看起来好像公主。”妮薇告诉蕾娜妲。那一刻深深烙在她的记忆深处。她深深以自己的父母为荣。麦尔斯的身材挺直,风度优雅,配上一头早生的华发;蕾娜妲则是那么的修长,那头乌黑的秀发盘成一个髻。
第二年的除夕,几个人来他们家里过。德文·史丹顿神父,如今升为主教,还有萨尔叔叔,当时他还在奋斗事业,努力成为出人头地的设计师。赫伯·史瓦兹,麦尔斯的副手,还有他的夫人。蕾娜妲过世七周……
妮薇意识到那位店员耐心地在她身边等候。“我神游太虚去了,”她道歉,“这不是旅游的季节,对吧?”
她下了订单,迅速去了她列在表上的下面三家店。当夜色开始降临,她照例出发去拜访萨尔叔叔。
安东尼·德拉·萨尔瓦的展示间如今已经分布在整个成衣区。他的运动服饰系列在西三十七街;配件系列在西三十五街;他的授权服饰则在第六大道上。但是妮薇心知,可以在西三十六街的总公司找到他。他是从那里的两间斗室起家的;如今他独据三层设备豪华的楼层。安东尼·德拉·萨尔瓦,本名萨尔瓦多·艾斯波席托,出身布朗克斯,可是与比尔·布拉斯、卡文·克莱、奥斯卡·德拉·伦塔平起平坐的设计师。
令妮薇感到沮丧的是,就在她穿越三十七街的时候,居然与高登·史都柏迎面相遇。高登·史都柏讲究地穿着褐色与米黄色相间的苏格兰套头毛衣,外罩黄褐色的喀什米尔羊毛料外套,搭深褐色的长裤,古驰的便鞋,配上一头闪闪夺目的棕色鬈发,细长的脸上整齐的五官,有力的肩膀,窄窄的腰,他大可轻易成为走红的模特儿。但是,才四十出头的他却成了奸商,使出厉害的手段,雇用默默无闻的年轻设计师,压榨他们,直到他们有办法离他而去为止。
多亏有这些年轻的设计师,他的女装与套装系列令人感到兴奋且十分挑逗。妮薇冷冷地瞪着他看,心中暗忖,他不需要欺压非法劳工也赚很多钱。若果真如萨尔暗示的,他的所得税申报出了问题,那就太好了!
他们一语不发地擦身而过,但是妮薇觉得他整个人似乎散发一股怒气。她想到自己曾经听说过,人体会发出一种气。我不想知道此刻他身上那股气的颜色,她一边想一边匆匆地走进萨尔的办公室。
总机一看到妮薇,连忙拨电话进私人办公室。片刻之后,安东尼·德拉·萨尔瓦,她的“萨尔叔叔”就雀跃地穿过那扇门而来。他急忙过来拥抱妮薇,那张胖呼呼的脸上堆满笑容。
妮薇一边笑,一边将萨尔身上的服装看进眼里。萨尔本人就是他所推出的春季男装系列的最佳活广告。他设计的猎装融合了伞兵的跳伞装与鼎盛时期的“丛林吉姆”探险装于一身。“我喜欢。下个月整个东汉普顿到处都会看得到。”妮薇一边亲他,一边表示赞赏。
“已经到处都是了,亲亲。连爱荷华城都在流行。我有点吓到了。我八成是退步了。来吧。我们离开这里。”就在进他的办公室这一路上,他停下来招呼几个外地来的采购商:“有人帮你吗?苏珊是否满足你们的需求?好极了。苏珊,给他们看看偷闲系列。我保证,顾客绝对会买。”
“萨尔叔叔,你要接待这些客户吗?”他们从展示间穿过去的时候,妮薇问。
“才不。他们会浪费苏珊两个小时,最后只买三、四件最便宜的衣服。”萨尔如释重负地叹口气,关上私人办公室的门。“真是疯狂的一天。不知道大家的钱从哪里来的?我已经再次调高价格了,但他们简直粗暴无礼,抢着赶紧下单。”
他的笑容很慈祥。那张圆圆的脸在最近几年变得肥肿,此刻他眯起双眼,眼睛消失在厚重的眼皮之下都看不见了。萨尔和麦尔斯还有史丹顿主教在布朗克斯一带一同长大,一块打棍球,一块上哥伦布高中。实在难以相信他今年也已经六十八岁了。
他的桌上有一堆乱糟糟的样本。“你想得到吗?我们接到一份订单,要替三岁小孩设计朋驰模型汽车的内部。我三岁大的时候,拥有一辆二手的红色玩具手推车,有个轮子老是掉下来。每次它一掉,我爸就把我毒打一顿,怪我没有好好爱惜宝贝玩具。”
妮薇感到精神一振。“萨尔叔叔,老实说,我真希望把你这段话录下来。拿这个来勒索你,捞一大票。”
“你的心肠太好了。坐。喝杯咖啡。现煮的,我保证。”
“我晓得你忙,萨尔叔叔。只占你五分钟。”妮薇解开外套的扣子。
“拜托你别再‘叔叔长叔叔短’的好吗?我已经老到不能再让人家以老相称。”萨尔以批评的眼光打量她。“你看起来和平常一样,气色不错。生意怎么样?”
“很好。”
“麦尔斯好吗?我看到新闻,尼奇·舍派提周五出狱了。我想这会令他心痛。”
“星期五那天他心烦意乱,周末这段时间心情不错。现在我就不敢说了。”
“这星期请我过去吃晚餐。我已经一个月没见到他了。”
“你已经受到邀请了。”妮薇看着萨尔从他桌旁的托盘上那台矽乐石咖啡机倒出咖啡。她四下扫视。“我喜欢这个房间。”
书桌背后那堵墙是以太平洋珊瑚礁为主题的壁饰处理,萨尔就是以此设计而扬名。
萨尔常对妮薇提起这个系列的灵感来源。“妮薇,当时我人在芝加哥水族馆。那是一九七二年的事。那年的时装真是一团糟。每个人都对迷你裙生厌。每个人都不敢尝试新的东西。一流的设计师拿出来的是男性线条剪裁的西装外套、百慕达短裤、没有衬里的皮质套装。浅色系。暗色系。寄宿学校学生穿的那种饰边的上衣。没有一样足以让女人说:‘我想要穿成那个样子。’当时我刚好在水族馆里到处乱逛,上楼看太平洋地区的珊瑚礁展。妮薇,那就好像走在水里。从地板到天花板高的水族箱,一箱箱装满了数以百计充满异国风味的鱼类、植物、珊瑚树与贝壳。所有东西的颜色——会让你以为米开朗基罗画出来的!花色和设计——有几十种,每一种都是独一无二的。银色混合蓝色,珊瑚色与红色交织。有一条黄色的鱼,亮如朝阳,身上有黑色的斑纹。还有那样子的浮动,动作之优雅。我心想,要是能够拿去用在衣料上就好了!我当场就开始画起素描。我心里有数,画出来的东西太棒了。那年我拿到科蒂奖。我扭转了整个时装工业。订做服的销售好得不得了。大众市场的授权与配件的授权。这一切只因为我够聪明,懂得抄袭大地之母。”
此时萨尔循着妮薇的视线。“那个设计啊。美妙。欢乐。雅致。优美。悦人。仍是我最棒的作品。但是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他们还没赶上我的境界。下星期我会替你安排一场预展,让你抢先看我的秋装系列。是我这辈子第二好的作品。够耸动吧。你的爱情生活呢?”
“没有爱情生活。”
“两三个月前你请来吃午餐那个家伙呢?他对你很着迷。”
“你连他的名字都想不起来,这个事实就道尽了一切。他依然在华尔街赚进大把的钞票。刚买下一架赛斯纳的飞机,还有一栋位于范尔的合作公寓。算了吧。他是个扫兴的人。我一直是这么对麦尔斯说的,我也要这么告诉你:‘当白马王子出现的时候,我自己心里有数。’”
“可别等太久,妮薇。你小时候听太多有关你父母亲之间的浪漫爱情童话。”萨尔大口吞下最后一口咖啡。“对我们大多数人而言,可不是那么回事。”
妮薇突然想到,萨尔跟亲近的朋友在一起,或是准备滔滔不绝的时候,那口殷勤的义大利腔就会不见,本地腔就会占上风,想到这个妮薇乐了一下。
萨尔继续往下说:“大多数人就是邂逅。挑起一点兴趣。然后觉得不怎么有兴致。但是我们继续约会,渐渐地约出一点什么来。不是魔法。也许只是友谊。我们互相协调适应。我们可能不喜欢歌剧,却去听歌剧。我们可能讨厌运动,却开始打网球或慢跑。然后爱情就接手了。这个世界上百分之九十的人是这样的,妮薇。相信我。”
“爱情就是这样发生在你身上吗?”妮薇甜甜地问。
“发生了四次。”萨尔眉开眼笑。“不要那么没礼貌。我是个乐观主义者。”
妮薇喝完咖啡起身,感到心情大为振奋。“我觉得我也是乐观主义者,不过是你激发出来的。星期四过来吃晚餐如何?”
“好。记住,我不吃麦尔斯那套食物,别跟我说我该吃那些。”
妮薇亲亲萨尔,跟他道再见,离开他的办公室,急急穿过展示间。她以熟练的目光研究着人体模型身上的时装。不是让人眼睛一亮的作品,但是够好。微妙的色彩运用,简洁的线条,不会太过大胆的创新。会卖得好。她对萨尔的秋装系列感到好奇。真有他说的那么好吗?
回到“妮薇的店”,刚好赶上与美工人员讨论接下来的橱窗展示。到了六点半,妮薇关好店,展开那套已经愈来愈熟悉的流程:把艾瑟·兰姆司顿买的东西带回家去。艾瑟那边还是没有毫无音讯,打了六、七次的电话都没人接。至少这件事快告一个段落了,明天早上她会陪彩彩去艾瑟的公寓,把所有的东西留在那里。
这个想法令她的心跃到高点,就如诗人尤金·菲尔德写的那首诗《小男孩布鲁》的最后一句:“他亲了亲它们,把它们留在那里。”
妮薇抱紧滑溜溜的挂衣袋,想起小男孩布鲁始终没有回去找那些可爱的玩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