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胥自小在江湖摸爬滚打,见过生活不及被父母买入青楼的女子、见过寻常女儿家欢乐。但从未见过一个气质出尘、眼眸澄澈见底,但通身举止神态无不散落杀气的女子。
不知为何,他破天荒说了句,“你不必为他这样。那平阳王不是什么好人,你一次一次为他要药换命,未必每次都能功成身退。”
这丫头已将主人看做比自己命还重要的人,几近痴颠。府里下人乱猜,这表小姐被家主带回家,常常缠着家主,怕是心中早已对家主有意。
梁胥终日半步不离萧祁远,施烟小姐如今婚事无影,这两人时常动作亲密却不点破,倒是有点子富贵人家某些事不为外人道也得感觉了。
施烟走后,他抱剑阖眼守在床边,忽觉得满屋药味入鼻堵得胸闷,起身开了些窗。
寒风灌来,沁得他通身舒畅,索性背靠墙柱,双手枕在脑后,合眼假寐。
年关一过,翻了春,这施烟小姐已来长安两年。这日子眨眼而过啊,他心中感慨,抬头望明月,想起妻儿,眼角泛酸。
当初实在是活不下去,流年战乱,外头路边尸骨森森。要不是家中妻儿饿得头眼发昏,他也不会去借外债。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奈何他全部的钱都拿去给妻子买药、给儿子买肉糊粥,哪还有什么钱。
要债的上门来。他也是第一次借外债,第一次债主上门要钱,自个儿是真没钱,求他们宽些日子不成,家里能砸得都砸了,他们还要砸了病亡妻子的棺椁拿去卖钱。
梁胥双目冲红,疯了般朝那群人打去,卸了这人胳膊,踩断那人腿脚。打得正酣时,梁胥抱着侥幸想,是不是把这些打怕了,那十两银子就不用还了?
这念头一旦有,便犹如野火过草,越来越烈。他出拳也越来越狠。
“当真是世风日下,欠债不还钱,还殴打他人。这年头当个好人也忒难了。”
一道清润声从院门口传来。听口音不是西凉本地的,潇洒慵懒又带着几分调侃。
朝院门看去,红木轮椅上坐着一青衫男子,身后跟了数十个彪形大汉,里头随便一个随随便便将自己拎倒。
其中两个走过来,轻而易举将梁胥桎梏,拖他去门口轮椅男子前跪着。
梁胥自小打架没吃过亏,现在也是,不过身上出了腻汗。抬头看男子时眼中倔强,但到底没有十足底气。
被打趴下的仆人哎呦起声,狼狈跑到那人跟前,“家主,就是这人,欠了咱们半年银子还不归还!”
“梁胥,籍贯江州,怀安二十八年在萧家银庄借了五两银子,三月期早到,你却携妻儿讨债。可又此事?”
萧祁远似笑非笑,“梁壮士,你为人仗义,当年助官府剿匪,免百姓骚扰,立下功。如今萧某给你个面子,你将十两银子归还。今日之事便了。”
“没钱!”梁胥垂下头,硬邦邦道。
坐在轮椅上的萧祁远手一扬,将折扇挥开,摩挲着开口,“没钱……这事儿可就不好办了……”
梁胥索性当了赖皮,一屁股坐在地上,没好气道,“你萧家家大业大,缺这几两银子会饿死人啊!”
“诶,此言差矣,萧某银钱虽多,但也是自己辛苦挣来的,与你何干?”
萧祁远沉吟一番,忽然道,“那这样吧,我听说你还有个儿子,若是送去宫里当个小太监每月还能得些月例。你若真还不上,萧某便替你寻门道将儿子送去吧。”
地上被压制的人忽而挣扎,“姓萧的,你敢!”
“有何不敢,只是你梁家四代单传的独苗子,就这么折了真是有些可惜了。”
那时梁胥第一次见如此狡诈的商户,披着狼皮吐人话。
再后来,自己卖身为奴,替姓萧的卖命。他将自己儿子送去陇西,不知做何。萧祁远、不对……现在应唤主人。
主人只一句,自己忠心儿子便安在。
他舒一口气,到底梁家命根子保住了。
后来,主人不知得了个什么消息,要去雲山。
他劝,“雲山是西北三大凶险山之首,深处恶狼凶虎、毒蛇猛兽数不胜数,往年为了稀奇古怪药材木材的人进山,十个有九个丧生。”
“进去寻找个人。”
萧祁远执意要去,倒是罕见弃了轮椅,梁胥愣住,原来不是个瘸子啊。
身形像个竹竿清瘦得厉害,可偏偏气质沉稳贵隽,立在边上,叫那些有了男人的农妇看了又看,个个面颊绯红。
山坡陡峭,他也不喊累,跟着自己走,有时耳力比自己还机敏,提示自己木灌丛可能有野猪仓鹰出没。
连着在山里待了两天,湿气浓重,萧祁远面色病态苍白,梁胥没忍住好奇,问靠着树干休息的人,“何人会住这个地方?值得家主亲自来寻?”
萧祁远淡淡道,“受已故友人之拖,寻他唯留在世的妹妹。”
梁胥眉一扬,倒是有趣,“那人都死了,家主怎么不信那人编了话来诓你的?”
原本阖眼休憩的男人睁眼,眼中精明一闪而过,仍是不疾不徐万事胸有成竹的样子,“怎么?怕我诓你来这里卖命?”
气轻微若的话刚落,一道树藤忽然从背后甩过来,萧祁远这个病秧子方才还弱得要一命归西,此时却猛得推开梁胥,伸手截住那树藤。
空中“啪”得一声,一道身影直接摔了出去。
梁胥惊恐大吼“家主!”,然自己身子还未动就被另一根树藤缠住,绊倒在地。身边立着一道火红人影,将自己踩在脚下。
“哑娘,还真有人能进得深谷来。”
一道女声清脆,没说完便笑了,“山脚下没人告诉你们这里不能来吗?”
萧祁远费力撑起首,再往前两寸,一双白嫩如玉的脚站在几近腐朽枯草中。那脚腕纤细,一只手足矣握住。不觉叫他想起近来楼兰国买来的好玉,若是请工匠打磨,怕是也比不上跟前这双玉足五分。
他闷咳一声错开目光,撑着起身勉强立直,目光盯着身高不要自己胸前的女子,沉了沉声虚气道,“姑娘心性顽劣,可不该惹我这病残人啊。”
女子“嗤”一声,看清这男子面貌正欲说话。
忽然音在喉间生生截住。她怔愣瞧着跟前男子,一双灵清眼眸氤起水雾。
身上一袭白衣,青丝如墨瀑散,直凌凌立在原地,宛如一尊受人敬拜的玉像。
萧祁远扯了扯唇角,正预说话,洁白如云裙角在空中扬起又落下,怀里忽然多了个人。
“兄长……”清软声带着哭腔,这转变叫人一时琢磨不透。小脸簌簌落泪,砸在枯叶上,声音沙沙。
萧祁远立在原地,他自小厌恶外人近身前,手惯着她臂膀,使了力往后扯,“我不是你兄长。”
原先在梁胥旁边的红衣女子宛若幽魂飘过来,将女子搂在怀里,戒备盯着他。
萧祁远道明来意,“此来是带你下山去,过你该过的勋贵富贵小姐的日子。”
红衣女子不答,伸手往地掷东西,四下烟雾腾起,梁胥摸索着赶来护住萧祁远,等烟雾散去,那两女子人影早已不在。
夜黑生寒,二人不敢轻举妄动,屈身在一处小山洞里等天明。
梁胥父辈是走江湖的,倒也听过不少母狼下山叼走婴孩当狼崽子养的事儿,这些婴孩自小会攀藤飞跃,懂兽语。可今日遇见的两人年纪约莫十三四岁,长得好看,且身上衣裳料子瞧着生辉,应是富贵人家的小姐。怎么会在着深山旮瘩。
关键这地儿还是家主带自己来的,目光奇怪去看旁边人,萧祁远经过空中一摔精气神好似褪去大半,闭眼养神。
等天际泛起鱼肚白,外头寒风咋起,各种螟虫怪声慌慌作响。
外头响起一道人声,“都病得要死了,还要来取我人头给那劳什子五皇子,好保你升官发财?”
那时候萧祁远身子还不似现在孱弱得一惊厥就倒,他半靠石头,仍是悠闲自在,“姑娘,我是来带你下山的,并不认识你说的……劳什子五皇子。”
“我在山中乐得逍遥,才不要下山。”那声音仍在山洞外,清灵婉转又稚嫩满含杀气,“不过,要我下山也行,你替我灭了西北震安王。”
梁胥一大汉子,昨日保护主人不成,现在也只得缩在身后养精蓄锐,听这二人搭着话。
萧祁远道,“听曹兄说,曹家小妹婉婉自幼乖巧,连一只鸟都舍不得捆。如今喊打喊杀,哪还是那曹家小妹?”
良久,外头在无人声响。等梁胥反应过来,离奇般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晃眼间,山洞外走出一道白影,身形窈窕,有什么东西在旁边扑腾。
女子赤足白发站在洞口,目光堆在萧祁远身上,忽而轻声笑。她笑容绵软,平白让人想起树荫之上的天光,她将手里东西往上一提,“我虽还疑你是狗皇子派来杀我的,但你言语间认识我兄长,那我便信你一次。”
随后朗声道,“你跟我走吧,我方才去潭水里捉了一条鱼给你补身子。”
萧祁远起身走过去,心中思索半晌,抿唇将外袍脱下,披在她身上,“外头风寒,姑娘莫着凉了。”
曹婉婉粲然一笑,眼中碎星明亮,“多谢,”
“在下的仆从还冻着,劳烦姑娘解了他穴位。”
曹婉婉柳眉微蹙,打量洞内的另人,嫌弃道,“他长得好丑,不想带他去我家。”
梁胥脸憋得通红,一路上将那面相清秀嘴毒的小女娃瞪了又瞪。
在黯淡林间走了许久,终于前头有一丝火光。女子推开院门,凌冽杀气扑面而来,梁胥预去护自己主人,却扑了个空。
一道阴鸷肃杀之声从小竹屋传来——
“真是多谢萧家主,这曹家遗女真是叫本宫好找。”
院内两盏红灯笼摇摇欲坠,叫人能看清地上躺了一红影,腹部明晃晃插着一把刀,血森森冒出将衣裙染得暗黑,那双腿下意识抽搐,手掌粘着血去拉曹婉婉衣裙,张着嘴发出虫蛇‘嘶哑’。
萧祁远将曹婉婉护在怀里,往后闪了几步,带着她朝屋内跪下,“太子殿下,曹家只剩一位孤女,掀不起大浪。请您高抬贵手,饶她一命。”
曹婉婉在萧祁远臂弯,死死咬着牙,浑身颤栗。她想冲出去同那人撕打,恨不得将他五马分尸,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偏偏手臂被人死死遏住,攥得骨头碎了又碎。
“斩草不除根,萧家主是觉得本宫同你一样心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