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怎想得过来了,外头风大,可受凉了?”
施烟身子半依书案,目光与黄梨花圈椅中稳坐的男子对视一笑,“晚上大张旗鼓来找你,被大夫人知晓了,会说咱俩有伤风化,又有得说了。白日有三哥在我不好打扰你们,后遇见赵氏兄妹,再城外溜达一圈,替你瞧了瞧风景。”
轻言声语说出一通,有心无意抹去见过沈弋台这事儿。
“难为你有心了。”晚上寂静,萧祁远看了许久账本,声音飘渺,神色有些倦怠。
天渐寒,萧祁远身子一日比一日削弱,施烟眼中担忧挥之不去,“二哥,咱们回雲山吧,带来年春回来便是。这萧家没什么好待的,人心换不到人心,你待了几年不觉得憋屈吗?”
萧祁远深邃目光落在她脸上,两人相望。这双澄澈眼眸映着一张俊朗消瘦的脸。他捂嘴咳嗽几声,清笑道,“几年不都这样过来了。这些账本有趣相陪,倒也不乏味。早先教你看,你嫌枯燥不学,如今才有时间闲的四处游荡。”
施烟‘哼’声,倾身过去将他书案跟前垒成小山的账本推开,掌心摊开跃然一个白瓷鱼尾纹药瓶,“这是今年最后一粒药了,应能挨到冬末。”
桌案上的灯盏芯火跳跃,顺着刹那,萧祁远眼中某种情绪转瞬即逝,转而语气如常道,看着跟前那药瓶不动,问她,“那沈家小子,你觉着如何?”
施烟闷声摇头,蹲下伏在他膝头,抬起小脸娇气又可怜,“二哥,沈萧两家相距甚远,大夫人的意思是……我以后出嫁了,便是他人妇,便不能常常见你了,只是你的表妹。”
话语说罢,伸手不由分说搂着他腰,掌心顺着衣裳伸进去,覆着蝶骨往脊梁那道狰狞丑陋的疤痕,“您瞧,当初您救我,这里留下一刀。救治的郎中说一刀抵十年寿命,那我就陪你十年,十年之后烟儿二十五,若那沈家郎君还欢喜我,我再嫁他也不迟。”
背脊拂过一寸寸炙热无比,萧祁远薄唇微泯,方才提笔的指尖半分不能动弹,压住沉声,“烟儿,把穴解开。”
谁家郎君晚上被一个小丫头如此调戏,施烟扬眉,指腹轻拂过那道疤痕,脸上却笑着,“二哥,可好?”
萧祁远微微蹙眉,“伶牙俐齿的鬼丫头,这一辈子瞬息而过,不是换衣裳珠钗这般随意。你须得记着,二哥陪不了你一辈子。”
随即声音略沉,“梁胥!”
凌然间,一股剑风气势逼人,施烟唰然抽走起身,一双杏眼怒瞪备守在萧祁远旁边的黑衣男人,“滚开!”
萧祁远恢复气力自个儿穿好衣裳,修长手指拎起衣带系好,挥梁胥退下。
施烟双掌交叠,再走过去,刚蹲下额头被二哥轻打,他呵斥道,“没大没小,我是你兄长,男女有别你岂可如此扯人衣裳。”
施烟讪讪地摸了摸挨打额头,瘪嘴委屈,“我只是想瞧您身上的伤,并非调戏您。再说我也算半个郎中,男女在我眼中都是一样,二哥你同小娘子一样害臊做甚?”
萧祁远气结,正要说话施烟又道,“而且天下男女众多,谁都可以是丈夫,谁都可以是妻子,嫁给谁都一样。”
这一颗七巧玲珑心加之一张霹雳嘴,做事说话总是另一番意思。施烟拿起桌上的药瓶倒出最后一颗药,赔笑着喂给萧祁远,“二哥,我想守着你,当初您为什么把梁胥留在身边,让我做这劳什子表小姐。明明我功夫比他好一倍,更有能力护着你。”
刚一说话,身后那股气息凌厉更甚,施烟神气轻“哼”一声,眉梢洋洋得意。
萧祁远摇头失笑,撑着疲乏身子,“你往后日子还长,兄长还在一日,就护着你潇洒快活。沈家若不欢喜,兄长为你寻个更好的。”
“潇洒快活……”施烟口中念着,忽然粲然一笑,“二哥,你还说我,当年在雲州山下,那些村妇阿嫂不都围着你转,可不比现在潇洒快活?”
萧祁远顺着她话忆起那时,自小家规森严,伺候的丫鬟嬷嬷都是有规有矩,可是从没见过那般狂野场面。绕是他异常沉稳,此事回想亦是心有余悸。
伸手抚她鬓边散乱青丝,自己亦笑,“促狭鬼,每每要转话头就拿这事编派我。现在是长安,以往雲州那些事,烟儿能忘了便忘了吧。嗯?”
把玩着他腰间那块玉佩,施烟凝眉摇首,“二哥,忘不了的。这两日是父亲兄嫂忌日,我整晚整晚不得安眠,一闭眼就回到父亲身首异处,兄长拿鞭子赶我出门,嫂嫂阿弟在一旁痛哭,这……怎么忘?我如何忘得了亲人?”
萧祁远面色沉静,清幽叹息一声,眸底漆黑敛去深思,“那便记在心里,长安不比别处,你若树大招风,兄长有时护你不急,白白受了苦。”
施烟轻声‘嗯’,侧面轻搭在萧祁远膝上,晶莹剔透泪珠落在他衣裳上面,晕湿一小片。待困意袭来意识散去时,施烟呢喃,“二哥带我好,应是我护着您才是……”
……
没两日,沈弋台之母同媒人再次上门,萧祁远亲自待客。一行人在正厅聊了许久。据说这日沈家请来了个身份不低的说客,进去奉茶的小丫鬟说家主脸色阴沉得要吃人。
“母亲,你说这个施烟到底是什么来头,连宫里的贵人都来了。”萧思茹压低声音,一想到那个野丫头能引得大排场,心中火没处泄,“二哥亲自为她张罗婚事,去年我成亲二哥只吩咐人备了嫁妆便没了下文。”
萧张氏瞥了眼女儿,颇有恨铁不成钢,“你才是萧家的嫡小姐,那不过是个边陲乡野来的,也值得你恼火?”
萧思茹气急,伸手挥落桌上茶盏,碎裂声四起,“可如今二哥亲自替那死丫头议亲,合该她才是萧府嫡小姐!”
旁侍候丫鬟急慌来收拾,被萧张氏厉声呵退。她骂了萧思茹一声,一时,母女俩自己僵持着。
常嬷嬷上前和起,走到萧思茹旁边劝慰道,“小姐现在可怀着孩子,莫动了胎气,您先别急,听夫人细讲啊。”
萧张氏心疼女儿,拿了丝帕给她擦水渍,嘴上骂道,“都是当母亲的人了,你这炮仗性子还不收敛。那沈家身后可是当今太子,未来的君主,若她有这福气嫁入沈家,咱们借她的光,你大哥也能早些从赣州调回。等过几月,你生下肚子里这孩子,若是个男孩,萧家的财产不还是你大哥同你的?”
萧思茹是萧家嫡小姐,自小被父母大哥千娇百宠着,连夫君也是倒插门儿的。
“可二哥心思缜密,掌官萧家百条商道,那枫郎又进不得他身边,这……”
萧张氏横女儿一眼,“那不是个病秧子,大夫说能活几年?”
萧思茹恍然,郁结方散开,笑逐颜开,“还是母亲英明,是我瞧那丫头一时气过头了。”
“你啊……”萧张氏无奈笑,“快来人给小姐端一碗莲子羹取取火。”
施烟躲在门扉处,对上边上守门的小丫鬟视线,小丫鬟忙垂脸憋首得通红,屈膝行礼刚要往里通报,施烟小姐已转身出去。
施烟脸色平静,似乎已见怪不见了。她心如明镜,明白自己仅暂居萧家,天下商往历来,自己怎可只有占便宜的道理。何况,萧家可是长安数一数二的商户,家中要往朝堂上爬,自己倒是个好攀的柱子。
刚走出主屋,左腿忽然撞上一团肉乎乎的东西。低头,萧之麟抱着自己裙角,扬起圆溜溜脸蛋,软糯糯叫着“表姑姑、表姑姑”。
施烟弯腰抱起奶娃娃,在他小脸上吧唧一口,粉雕玉琢的小之麟幸福得手舞足蹈,一个劲儿留着哈濑子。
施烟眉开眼笑,“表姑姑带你去找二叔好不好?”
小奶娃圆溜溜眼珠子转两圈,瞥着小嘴奶声奶气道,“不要,二叔赶走爹爹,坏坏…不去不去……”
“之麟莫乱说,二叔可是好人!”后来赶来的谢若滢头微低,再看向施烟时脸上有些尴尬,“烟儿啊,这些都是身边丫头婆子胡诌的,你莫往心里去。”
这话并非空穴来风。
萧家大公子萧祁阳是长安这辈分中第一个中进士的,大夫人连摆两日谢师宴。可半年之后,在外跑商的萧祁远回来,大公子立即被委任偏僻州县去了。
五年之内,不得回长安。
这其中意境飘渺,有人说,是家主嫉妒大公子,怕大公子以后在朝堂有一番做为,定然会威胁自己家主之位,因此买通上级官员将大公子派往穷苦之地。
施烟脸色淡然将萧之麟还给谢若滢,唇边扯一抹冷笑,语气清淡,“童言无忌,这话我当没听过。长嫂,我还有事儿,就先走了。”
谢若滢急唤住她再说些话,施烟头也不回。
“小姐,”月吟小跑着追上施烟步子,“您慢些,婢子追不上了。”
前头施烟脚步恍然顿住,月吟急刹住,堪堪撞上她后背。
月吟小心察看施烟脸色,姣好面容黛眉杏目,没了往日言笑,眼尾微红,瞧得人心软,轻声哄着,“小姐……您莫生气,气坏了身子不好。”
“我值得生气什么?”施烟哼一声,没好气道,“她们也真是闲得,整日给三岁小奶娃吹耳边风。那大公子脑子蠢笨,不会经商做官偏借给穷书生七万银子回乡,结果呢,那穷书生拿这钱去赌博。要不是二哥把这件事拦下来,萧祁阳现在能有官做?能有她们这般现在嚼舌根子。”
“是是是!”月吟忙不迭点头,义愤填膺憋红了脸,“这两年要不是家主苦苦支撑着,雍州那些长老早就把咱们这儿吃干抹净了。”
“真是!”施烟烦躁捡起石子狠狠往池中心掷,扑通接着扑通,周遭石子被她捡干净,最后一颗紧握手心,裹着褐色石子在水面起一道弯曲弧线,猛得砸入水中。
“不行,我受不了这口气,现在就去将沈家人赶走!”说罢跃上岸后假山跳了下去。
“小姐!”月吟在后头喊叫。
施烟身段轻盈,在花园假山飞跃,风在耳畔吹过,忽然脚腕刺痛,整个身子骤然下坠。
“啊!”施烟冷不丁惊呼,身子落入一处柔软怀抱,吓得她以为落入一群蛇窝。
“小姐,可又受伤?”低沉男声在耳边响起。
被人放下,脚掌稳稳落地,施烟回神又气得恼火,愤然抬首,对上一张脸……当真是丰神俊朗,相貌堂堂。
玉冠束发,一身靛蓝赤丝金锦袍衬得他器宇轩昂,通身气质清隽不凡,带着不容忍人忽视高雅之气。
肤浅瞧他衣装,施烟气势小了点,没好气横他一眼,之后视线撇过他腰封间垂下的羊脂白玉,忽心生一计,“从这么高地方摔下来,自然有事……”
“嗯?”
她捏着嗓子,双手柔弱抚在胸口,虚着声好似下一秒喘不过气,“我天生心疾,受不得惊吓。方才公子倏然出现,我现在,心跳得极快……恐翻了旧疾……”
果然同病患相处久了,病态气息学了个七分像。
跟前人不疾不徐道,“那可要为小姐寻郎中?”
施烟俏皮眨眼,眼中一闪狡黠,“倒也不用,你陪些药银就行,这是老毛病了,我待着缓缓就好了。”
男子一双剑眉凌冽端详着跟前的女子,久久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