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动南匈奴左部刘豹徙归朔方郡的人,乃是李简。
昔日在庞淯坟茔前遇见郑璞且做出选择后,他便将妻儿托付汉军携往汉中定居,家中宅院与田亩散分给宗族,静候着入魏时机的到来。
准确而言,是等汉魏双方的战事消弭。
若是魏国胜,河西四郡自然不复大汉所有,他便可孤身入关中。
但若是大汉胜了,他唯有寻个契机托付他人引自身入魏境了。
毕竟,他曾行刺过郑璞。
依着常理而言,不被汉军寻隙杀害或刁难已然是万幸,戍守各郡县关隘的汉军士卒焉能放任他自如往来?
故而,当魏延大破魏军解鹯阴城塞之困后,他便取道龙首山北麓跋涉入了休屠泽。
在河西走廊,唯有刘豹的部落能让安然无恙的穿行过大漠(腾格里),且从贺兰山转入安定郡时不会被魏军驻军当成奸细一箭毙命。
至于如何让刘豹甘愿帮衬,身无所长的他,唯有效仿说客逞唇舌之利。
只不过,他没有意料的是,刘豹竟知他名且对他颇为亲善。
缘由令人有点啼笑皆非。
乃是源于耸立在宣威城外的那座京观。
盘踞在凉州的羌胡部落,都对戮俘筑京观的郑璞忌惮不已,亦暗中打探郑璞的秉性与行事喜好,以免自身部落犯了忌讳而步如后尘。
顺带的,曾行刺郑璞的李简便由此在羌胡部落中知名。
刘豹少小便随其父辗转中原各地,最后因为于扶罗投降于魏武曹操、其叔呼厨泉继任单于后才得以归并州,以左贤王的身份统领左部。
故而,他染上了许多汉家风气。
虽然无改匈奴拜日月、奉巫祝等传统,但很敬重士人与智者,并非那种四肢发达、逞强斗狠的莽夫。当警戒在外的族众来报,声称有一个唤着李简的汉家子前来拜访时,他竟亲自驱马出三十里来迎。
盖因此时的他,正处于病急乱投医的心态。
魏军在鹯阴城塞惨败与关中主力不再进攻陇右,令他的处境十分尴尬。
无需居安思危都能想到,腾出手来的汉军必然会兵临休屠泽,解决后顾之忧。
以他部落的实力,是很难独自抵御的。
尤其是其他栖居在休屠泽的羌胡部落届时定会落井下石,如遣人为汉军作向导引路,抑或率领族众随征以求分一杯羹!
他近些时日一直在思索着如何自救。
负隅顽抗自是不可取的。
以双方实力对比以及隐患估算,拼死一搏亦不过是让河西之地再添一座京观罢了。
投诚于汉军亦不可行。
数年前他便领军从魏攻伐过汉军了!
有此过往,依汉军的惯例,定是对势穷来投的他不假辞色。
亦会效仿昔日收编魏匈奴保塞大人胡薄居姿职部落的故事,将他举族编户落籍、令他势力无存。
是故他的选择,仅剩下了两个。
一者,乃如鲜卑拓跋部般举族远遁漠北,从此不再会被汉魏的战火波及。
但此举他要冒着很大的风险。
南匈奴入漠南定居已然有数百年了,族众们早就不耐漠北的苦寒。若是他决意远遁漠北,恐那些慕他名声而来的族众将不再追随,令他的势力分崩离析。
另一,则是迁徙归朔方郡,再续先前魏国附庸的身份。
只不过他先前曾寻故不尊魏国的调令,并没有如司马懿所愿在汉魏鏖战时侵扰武威郡,此时归去了是否乃自投罗网,被魏国追责呢?
的确,魏国没有筑京观的习惯。
但那是因为魏军肆意杀戮后任凭尸骨露于野、让河水为之断流!
顾虑重重的他,一时间难有决断。
恰好此时,李简不期而来,他自是带着万分欣喜出迎。
倒不是说李简已然有了智者之名。
而是久居上位的刘豹不难猜到,彼在这个时间前来拜访将欲何为:不外乎当说客、陈说利害罢了!
区别不过是当魏国的说客,抑或是被汉军所遣。
但不管是哪一方,都能为他点破现今的迷津,让他更从容的应对时局。
“久闻足下之名,今日得见,豹不胜欣喜。”
将李简迎入驻地穹庐的刘豹,不仅依着汉家礼仪设宴以待,且礼节甚隆的客套着。
但也有些迫不及待。
不等酒过三巡、不待李简自行说出来访目的,他便屏退左右,私语而谓之,“足下不远而来,定有教于我。我自忖足下欲言者,必乃我部去留之事也,亦乃我之所愿也。愿足下不吝明之,我部虽困顿,然竭力以报之!”
“不敢当有教之言。”
连忙起身的李简,拱手谦言,“不瞒贤王,简此番不请自来,乃有求于贵部耳!是为贵部归朔方之时,求贤王且容在下同道而行。”
呃~
闻言,刘豹一时哑然。
明明他尚未对部落的去留有决断,为何眼前之人便笃定了自己要归去朔方呢?
莫非,乃部落贵人与小帅私下嚼舌传出了风声?
略作沉吟,刘豹催声道,“能与足下同道而行,乃我所愿也。只是不知足下为何远离桑梓?且足下从何处得闻我部将归朔方之言?”
“士者,若期长进,当游学也。”
李简冁然而笑,轻声解释道,“我不才,此些年已然游历凉州各郡,便想往中原游历一番。而知贵部将归朔方,非我得闻他人之言。”
言至此,李简稍作停顿与刘豹对视了片刻,才继续说道,“我曾行刺于汉将郑子瑾,非汉军奸细,贤王不必晦言与我。以如今河西局势,汉军不日将驱兵入休屠泽,贵部此时不归,更待何时?”
顿时,刘豹默然。
一个无官无职的士人,都能看透了他部落如今的处境,亦意味着一些有心人已然在磨刀霍霍、坐等分杯羹了。
呼........
悄然舒出了一口气,刘豹故作不以为意的轻笑了声,反问道,“我部虽不甚强盛,然亦有近万控弦之士不吝赴死!且休屠泽广袤千里,极易藏身。纵使彼汉军来犯,我可暂避其锋令彼补给难继而罢兵,又有何惧之!足下何故言之凿凿我部必归朔方邪!”
近万控弦之士?
你若能让近万族众皆愿效死,岂能被魏国驱使如鸡犬!
呵!
李简暗中嗤之以鼻,乃作肃容,“贤王莫误解,在下并非质疑贵部无有一战之力。然而,还请恕在下直言,恐贵部之敌非止于汉军也。”
还有那些反复无常、尤喜落井下石的羌胡部落.......
刘豹再度沉默。
少时,才怅然而叹,“唉,足下之智非凡人也。如足下所言,我确有归朔方之念,然恐魏国不复容我耳。”言罢,又紧着加了句,“足下恐有不知,雒阳庙堂虽授我官职予我人事,然不曾将我部视作心腹、倚为爪牙。先驱我部来此地,乃为扰汉军后方也。今职责未竟,我部若擅归,将予庙堂攻讦口实矣!亦难逃责难也!”
“贤王之言,恕在下不敢苟同。”
刘豹甫一话落,李简当即驳之,“我汉家有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彼右部全军覆没于居延泽,夏侯将军两万大军亦败北于大河畔,足见汉军兵锋之锐。贤王本就兵寡,且入休屠泽时日尚短,难为扰汉军后方之调度乃必然也,雒阳庙堂为何追责哉!”
此言,似是颇有道理啊~
刘豹脸庞上浮现了意动之色。
略作思虑,便豁然起身,行了抚胸礼,朗声道,“足下之言,振聋发聩。豹愚钝,心仍有不安,望足下为我部筹画归朔方的万全之策,豹必竭诚报之!”
“贤王言重矣!”
闻言,李简连忙起身回礼,笑颜而谓,“贤王前居并州,今入河西,无非乃雒阳庙堂欲以贵部抗汉军耳。若贤王心有不安,不若投其所好,拔族众千骑,赴关中长安诣雍凉都督,供魏国编入行伍驱使,以此表贤王忠贞之心。如此,有汉军虎视关中在侧,雒阳庙堂焉能罪责贵部邪?”
“大善!”
刘豹听罢,静静思虑片刻后,便拊掌而赞,“足下实乃大才也!”
盖因调拨出千骑,并不会让他的实力受损。
他入朔方郡后就陆续收编了许多杂胡小部落,这些人并不是南匈奴的嫡系,亦不会竭力为他效死。正好趁着此时机,假魏国的名义将他们遣去关中,好并吞了他们的妇孺与牛羊战马,可让他左部更具凝聚力!
亦是说,李简此策乃是一石二鸟。
既是让他免遭魏国的诘难,更剔除了部落之中的不稳定因素,如何不令他欣喜!
是故,他大赞罢,还起了别样的心思。
十分隆重的行了一礼,说道,“足下大才,豹族中无一人可比肩者。若足下不弃,襄助我部,豹愿以师事之!”
竟是想招揽李简为幕僚。
然而,李简哪能如他所愿啊~~
身为汉家子,他可不想成为第二个“中行说”遗臭万年。
李简微微摇头而笑道,“如先前之言,我乃为求同道于途而来,非欲求官职利禄耳。贤王诚意,我感铭五内,然请恕我推辞。且我志不在仕途,入关中后亦为游历各地,断无求仕之念,愿贤王莫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