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
虽孔夫子在春秋时期就提出过“无偏无党”的恪守,但在仕途之上抱团取暖的利益趋使下,蜀汉政权的内部并非铁板一块。
先主刘备自从举义兵讨黄巾开始,到建立蜀汉政权,麾下汇聚的人才,从地缘、利益以及归属等因素,形成了四股政治势力。
其一,是元从系。
如关、张、赵,和简雍糜竺及孙乾等人。
较晚加入的汝南陈到、义阳魏延,因为是先主刘备的部曲出身,亦可归到此列中。
他们都是誓死追随刘备创业的老臣,在蜀汉政权享有超然的地位和绝对的信任。如先主定蜀时,关羽镇守荆州、张飞镇巴西、魏延为汉中太守;陈到领宫禁宿卫、赵云统兵安成都内外,几乎将蜀汉各地兵权尽掌。
然而,随着老一辈的关羽、张飞及糜竺等人亡故,如今的元从系却是逐渐没落。
威望最高的赵云性格忠厚,永安督陈到克己忠贞,皆无争权之心;独掌兵权的魏延又因性情桀骜自负,不为人喜。
更因为他们随先主半生颠沛流离的关系,子嗣皆年幼且稀薄。
如关兴、张苞刚过弱冠之年,官职为侍中,短时日内不复父辈督战一方的权柄。
唯独有机会再续父辈名声的关平,却战败亡故于荆州。
青黄不接,在所难免。
其二,是东州士。
如随着刘焉父子入蜀的吴懿等,或者因为战乱饥荒等缘由避祸于益州的外来士人,如法正、李严、许靖和费观等。
这些人在先主定蜀时,备受优待。
如被倚为谋主的法正是蜀汉第一任尚书令、吴懿的族妹被先主纳为夫人、董和与诸葛亮同署左将军大司马府事;而李严更是后来居上继任尚书令。
但如今因法正、董和已故,孟达投魏等各种缘由,东州士更多是清贵之职,后进者亦是蜀汉政权内中层官职居多。同受托孤的李严,虽领中都护统内外军事,但留镇永安,游离于中枢之外,逐渐退出了朝廷的决策。
又因许多东州士是荆州人,在诸葛亮开府权专后,慢慢同化为荆襄系。
嗯,蜀汉的第三股政治势力,就是荆襄系,亦是如今掌控蜀汉权柄的势力。
最初,先主刘备被荆州牧刘表所纳,先客居新野,后联东吴于赤壁大败魏武,得以积攒西吞巴蜀的根基。
其间收拢的荆州籍贯士人,厥功至伟。
如诸葛亮、庞统、马良、赖恭,以及黄忠和霍峻、邓方等等。
现今,诸葛亮以丞相之职受托孤开府治事,并宫中府中俱为一体,政事无巨细,尽决之。荆襄系也随之水涨船高。
其四,则是由巴蜀之地士人组成益州系。
亦是如今在蜀汉政权中,话语权最低、备受打压的派系。
又或者说,从刘焉父子割据益州到如今蜀汉建立,益州本土士人缘于利益,就没有停止过与掌权者上演相爱相杀的戏码。
巴蜀之地自古闭塞,偏安一隅,以及丰饶的出产和盐铁之利,极容易催生跋扈自恣的本土豪族。这些益州豪族多挟其财势,欺凌小民,为所欲为,使蜀中之民思为乱者十户而八。
益州系,就是益州豪族的代言人。
刘焉掌权时,为了收拢权柄,托事诛杀益州豪强王咸、李权等十馀人,激起了蜀郡豪族出身的犍为太守任岐及校尉贾龙起兵相攻。忿怒难当的贾龙,甚至还想做引狼入室的决策,与董卓联合。
刘璋继位益州牧掌权后,又发生了沈弥、娄发、甘宁等人的叛乱。
到建安五年,巴西郡赵韪以钱财贿赂的方式收买荆州地方官,联合益州本土大族聚众起兵,意图驱逐刘璋。
就连请先主入蜀,都是益州豪族张松主动充当内应的结果。
只是先主刘备掌控巴蜀后,为了长治久安、巩固权势,对益州豪族也对同样采取打压多于拉拢的态度。
如掠夺豪族的财富,充实库存和军资。
在刘巴的建议下,先主刘备下令铸造“直百钱”,和任命官吏掌控市场物价,数月之内便搜刮本土豪族的财富,让益州府库充实。
如严法治蜀。
以诸葛亮、法正、伊籍、刘巴与李严共造《蜀科》,遏制益州本地势力以强侵弱,让各大豪强不敢再兼并田亩和藏匿隐户坐大。
如打压益州系士人们官职。
先主刘备在世时,唯一能参与庙堂中枢决策的,仅巴西黄权而已。
但他却在夷陵之战败北后,因无路归蜀便选择了北上投魏,让举蜀汉朝堂之上,再无益州系喉舌。更让益州系处境雪上加霜的,则是先主刘备大行的前后,先有汉嘉太守黄元举兵叛,后有豪族雍闿杀太守,联合越嶲夷王高定和牂牁朱褒叛乱南中诸郡。亦让打压益州系士人,成为蜀汉朝臣的默契。
而郑璞,就是益州本土士人。
如此局势下,郑璞就算有心踏上仕途,立志为光复汉室竭诚效力,也会因为头上的标签而事倍功半。
是故,郑璞思来想去,觉得自己仕途必然一路荆棘;又带着“青史留名者绝非泛泛之辈”的敬畏,觉得以自己的才学太难脱颖而出,难成为蜀汉重臣参与庙堂决策,便浇熄了心头上的火热,更倾向于小富即安的逍遥日子。
却不想,丞相诸葛亮开府治事后的举动,又让他看到了一丝希望。
并非是诸葛亮不顾蜀汉安危、转为姑息纵容益州豪族坐大了;而是开建府署后,从辟置僚属的人选中,可以看出他没有刻意打压益州士人。
如蜀郡成都人张裔,是任人唯贤的彰显。
张裔之前被被叛乱的雍闿所执,被当成礼物送给孙权。诸葛亮主政时,派遣邓芝去联盟东吴时,特地要求孙权将其释归。甫一归益州,便任命为丞相府参军,代行相府政务,又兼任益州治中从事,器重非常。
如巴西郡阆中人马忠(狐笃),是提拔贤才的体现。
马忠之前官职不过汉昌长,因先主刘备感慨“虽亡黄权,复得狐笃,此为世不乏贤也”,今已被征辟为相府门下督。刻意提携培养之意,昭然若揭。
或是说,授张裔和马忠以显职,归于诸葛亮一心为国的公允;那么,他对益州大儒杜微的礼遇,则是隐晦的对益州士人释放了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