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盘子的鬼怪故事不断流传,不久迎来了那个平静的十三号夜晚。
深夜,皓月当空,照耀着晚秋的大地。武士街上青山宅邸的大门前,一个人影孤零零地站立在月光下。
说是个人影,却是一片苍白。
那人腰里缠着一根绳索,胸前挂着一只偈箱,俨然一副行者的打扮。他头戴白色棉布包头,身上的一件帷裳显得有些不合时节。尽管有些龌龊,却是从上到下一身的白色装束。
他右手拿着一只三钴铃。别看他一身僧人打扮,却并非僧人出身,也并非行者阴阳师之类。
看那一身装束,便知道他是一个被一群孩子追赶着四处散发妖怪图,沿街兜售除魔符纸的乞讨行者——俗称愿人坊主。
那苍白的身影,在一个无人居住的宅院门前举起了三钴铃。
铃,铃。他摇动着铃铛。
小小的三钴铃发出了悦耳的声音,那铃声穿过寂静的夜幕,在黑暗的夜空中回荡。
待铃声过后。
行者猛然闯进宅院的大门,走进无人的房间,穿过几间空房,来到了走廊,最后来到了廊檐下。
庭院里,月光照射下,却是显得格外的昏暗,仿佛笼罩在一片巨大的阴影之下。一棵巨大的垂柳,默默地伫立在院子的正中央,似乎在全力吸吮着黑夜里的养分,显得格外的茂密。
柳树下,另一个世界正敞开着大门。鬼井——井边上坐着一个男人。
他头发披在脑后,一身华丽的装束,像个卖糖瓜儿的小贩。那人手里拿着一把算盘。
“怎么?”
男人头也不抬,对着那白色装束的人说道。
“好久没有人来了,我正打算摇身一变现出原形——没想到却遇上了诈术师,令我躲闪不及,可没想到却是狐公。”
“你真会说话,狸猫变成了狐仙,开玩笑也不挑个地方。我可没有那么惬意,所以特意在门口。”
铃,铃。
“我这是提醒你注意,可我问你,这到底还要闹到什么时候?德次郎!”
说着,那白衣行者——又市来到了院子里。
“噢,不会再有人来了。”
“真的吗?”
“你以为我在骗你吗?”
“我说阿又,你是怎么知道我隐身在这里的?”
“你不是在说梦话吧,你是什么人难道我还不知道吗?你自称男鹿的魔法师,使得一身障眼法的幻觉术,你就是那个手持四珠算盘的德次郎。从井里变出个大活人简直就是手到擒来的事。噢,能够做出这种异想天开的事情,可着全江户城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啦。”
“看来骗得了别人,却是瞒不过你诈术师的眼睛啦。”
德次郎笑了笑。
“可不要小看了我们。”说着又市也笑了一笑。
“那么——”
“你是来做什么的?”德次郎问道。
“我看已经到头了吧。”又市说道。
“听说这个宅邸不久就要被查抄了。”
“是真的吗?”
“武士街的宅院里数盘子,眼下已经被四处传得沸沸扬扬。我看是时候了,谣言也不过是一阵风,现在结束或许还能过上个好年。你不会是不识时务吧,为什么还在这里悠闲自得地变起了魔术?”
“太悲惨了。”德次郎说道。
“我可是无能为力,一点办法也没有,躲在一旁束手无策。噢,或许我也有责任,如果我不乱插手,不乱动嘴,至少——三平他不会死。”德次郎说道。
“你后悔了吗?”又市说道,德次郎顺势坐在了旁边。
“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的,所有的事情似乎都已经为时过晚,待我回过头去看时,却已经是一片横尸遍野。”
“全都死光了。”德次郎回答道。
“那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又市问道。
“你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德次郎反问道。
“我对死去的按摩师许了愿,我说既然你是三平的朋友,那么我也愿意帮助阿静,可现在想起来真是不应该。”
“就是为了那个阿静。”德次郎说道。
“她也死在了这里吗?”
“嗯,就死在了这里。”
又市隔着德次郎望了望井边说道:“怎么什么也看不见?”
“这个地方只是个入口,那水面就像是通向彼岸的盖子,盖子里面就是冥府,那边的世界无比广阔,要知道——一旦走散了就别想再回来了。”
“这话说得似乎有些道理。”德次郎回答道。
“阿菊那丫头呢?”
“她也在一起,还有三平。噢,不——”
“我说阿又,三平他会在一起吗?”德次郎问道。
“如果像你说的彼岸很宽阔,或许他们早就已经走散了。”
“早就走散了。”又市顺口说道。
“阿德你听我说,人从出生到死去始终都是孤独的。就算是死在了一起,可死了以后就会分开。人死了就什么都完了,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也就不会在一起了。黄泉路上大家都是各有各的命,要去的地方也都各自不同。可是我问你,当初你是不是把阿菊一个人留了下来?”又市说道。
德次郎抬头望着月亮,“噢,是我把她留下来的吗?”
“一定就是。每天晚上都要被逼着数盘子,整天忙个不停,怎么让人受得了?这样一来连下地狱的时间都没有了。”
“你说得有道理。”德次郎说道。
“你这会儿想起来后悔了吧。这件事情我也记得,只是如果当初不去管阿菊那个丫头,那又会怎样?”
“阿又,当初我们不是说好一起帮助照顾阿菊吗?”德次郎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我也帮助照顾了。阿德,你记得吗?不是这里的近臣管家求我,让我们一起照顾好阿菊的吗?”
“噢——好像是那么说的。”
“嗯,帮忙,结果没能帮到底。人家说我诈术师靠不住,不需要我,所以我不得不主动退出。只是,我是退出来了,可事情却仍然得不到解决,而且还产生了不祥之兆。旗本家的近臣管家,把一个镇上的穷百姓保护起来了,这不能不让人感到怀疑。人家会说,这其中必定另有隐情。”
“当然另有隐情。”德次郎说道,“只要里面有阿菊。”
“那并不是什么隐情,阿菊的父亲怎样,这和阿菊毫不相干。那个近臣管家,他同样糊里糊涂地帮助了阿菊一家,可他并没有从中得到任何好处。”
“好处嘛,这种东西,他的确没有得到。他没有那么多的欲望,也没有那么贪心,他那个人啊,原本就是个好人。”德次郎说道。
“好人?也许的确是那样。”
又市踢了一脚脚下的青苔。
“我说阿德,好人出于好心做了好事,可往往却得不到好的结果。这世上的事情,总是不能像人期望的那样顺心。你的想法,并不一定就能够得到人家的理解。”
“的确是那样。就说我吧,好像是在多管闲事,可我完全是出于好心啊。”
“你觉得是自己的过错吗?”又市问道。
“当然是我的过错。”德次郎回答道。
“这么一说,那也是我的过错啦。”又市继续说道。
“那是为什么?”
“我觉得——”说着,又市站了起来。
“那天,也就是在这个地方,如果不是我把阿菊托付给了近臣管家,如果我再努上一把力继续坚持照顾好阿菊,或许结果也不会到这种地步。”
“结果我也是后来才听说。”又市说道。
“如果说你害了三平,那么我就害了阿菊,我们不是一样吗?”
“我也有责任。”又市说道。
“可是,我说阿又,你什么也没有做呀!什么也没有做,你却觉得后悔了吗?”
“我并没有后悔。”
“可我却感到非常后悔,后悔当初不该多管闲事。你事先就有预感,从一开始就很担忧。正是因为如此,你不是还曾经劝过我吗?”
“噢,是的。”又市回答道。
“如果不认真考虑阿菊那丫头的安危,恐怕早晚会发生不测——不知为何当时我就有了这种感觉。”
“结果却让你说中了。”德次郎说道。
“你至少也还想到过——要把你所说的那个不祥之兆驱散。可是我呢,阿又,我甚至没有弄清楚你所担忧的事情。当时我只是想着,把阿菊和三平撮合到一起。如果阿菊的亲事还没有着落,那就让他们两个人成家。”
“我并没有把那个三平当成外人。”德次郎接着说道。
“在那暗无天日的洞穴里,他一味地低着头,没日没夜地数着一、二、三、四,可是总也数不到头。他既不高兴也不后悔,既不悲伤也不快活。就这样,他日复一日地度过了一天又一天,直到死前也没有能够数到头。那样子——就与我从前一模一样。为此,我真的想帮助他数到十。”
“为此,我明明知道多余,却还是希望他娶了阿菊,并开始当起了媒婆。可事情却并没有那么简单。说起来,如果那个近臣管家再晚来大杂院几天,或许——也不会有那么多烂事。”
“就像你说的一样。”德次郎接着说道。
“自己觉得是出于好心,但不一定就会有好的结果。我原本打算组织一个剧团,带着三平和阿菊出去周游世界。就算是傻瓜、笨蛋,也应当有自己的人生。百姓离不开故土,商人只想着赚钱,武士舍不得面子。尽管我们的身份低下,却可以走遍日本的六十余州,自由地活在这个世界上。那种等级社会不是天生就有的,它是被人为地制造出来的——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
“你说得不错。”又市说道。
“噢,当然不错,可事情却没有那么简单,阿菊想要老老实实地替父亲赎罪。可那又不是自己犯下的罪过,而且事情早已经过去了十年的时间,哪里有那么傻的人?谁不这么想?”
“可是,这个世道上却偏偏就有这种人。都说人各有志,我说阿德,你的那点鬼把戏只能蒙蔽住人的耳目,却改变不了人心。尽管坑蒙拐骗可以得逞一时,却是改变不了人的本质。”
“是啊。”德次郎说道。
“不久,三平似乎开始有所感觉。他看到了洞穴的出口,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那个三平,也开始深深地爱上了阿菊。”
“那都是我的过错。”德次郎说道。
“三平数起数来越发兴奋。他急于要数过十,为此他闯到了青山家,和门卫吵着说什么也要见到阿菊。”
“就在那天的晚上——”德次郎继续说道。
“当时我就在三平舂米的小屋里。是三平把我叫去的。我听说他在武士家门口大声嚷嚷着要见阿菊,毕竟那也是因为感情冲动,有些胆大妄为。最后让卫兵臭揍了一顿,可后来又听说,被一个莫名其妙的浪士给带走了。”
“那个人是谁?”
“就是远山主膳。”
德次郎皱了皱眉头。
“他也一起——死在这里了吗?”
“他和青山播磨是同门,也常受到冷落。据说在赤松道场上也是出手最厉害的——曾经率领着什么白鞘组的一伙狂妄之徒到处为非作歹,是武士中的渣滓。”
“是渣滓吗?”
“和咱们没有什么两样。”德次郎说道。
“据说三平被那个远山一诈唬,便说出了阿菊的身世。”
“这么说那个柴田——他并没有说出阿菊是盗贼的女儿吗?”又市自言自语地说道。
“他并没有那样做。首先说,到青山家来做工就不可能是什么赎罪。这让柴田感到安心。当然,没有说出阿菊是盗贼的女儿,那也是出于好意。三平由于我的缘故知道了阿菊的身世,唯恐她会出什么事情,于是前来找我商量。”
“其实,我也没有什么主意。”德次郎冷冷地笑了笑。
“我对三平说,那不是件好事情吗?如果阿菊就此被青山家赶了出来,那你不是正好可以趁机娶了阿菊吗?我这样说着,觉得事情也不过如此。”
“说得也是。”
“可就在这时,阿静也来到了三平那里。她脸色苍白,没有一点儿血色,活像个死人。阿静的背后站着一个小姓,同样是面如土色神情紧张。我当时就感到事情不妙,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于是,就在三平的那个四处透风的舂米小屋门前,阿静说道:‘阿菊她死了。’”
说着,德次郎低下了头。
“我听了之后完全摸不着头脑。三平似乎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无论做事多么疏忽,也不至于杀头吧。就算是做了什么坏事,也应该先把事情说清楚。还都来不及问出了什么事情,也不知道是自杀还是他杀。前来报信的武士,只说是阿菊犯了重罪,已经被斩首,让家人赶快来领尸。话虽这么说,却是根本无法让人相信。如今这个世道上,哪里听说还有什么斩首乃至草菅人命甚至是仇杀的呀。在我看来,武士的刀早已经生了锈。所以我觉得那很可能是骗人,但却又不能置之不理,为此,我特地前来确认。”
又市回过了头,“这么说,德次郎,这座宅院,这个青山家崩溃的那一瞬间——你就在现场吗?”
“是的,我就在现场。”德次郎回答道。
“我和阿静,还有三平,当时都在现场。”
“看了以后,那可真是让人感到震惊。”德次郎说道。
“你也感到震惊吗?”
“要说我嘛,阿又,我多少也经历过一些这样的场面。毕竟也是无家无室的人,整天在外,遇到的不外乎就是打架斗殴、坑蒙拐骗一类黑道上的事情。可杀人放火与我无关,本来互相残杀并不符合我的性格,可这一回,就在那里——”德次郎用手指了指廊檐附近。
“就在那个廊檐附近,一个侍女被一刀砍死。”
“那个侍女——她就是阿菊吗?”
“不,那是另一个女人。”
“这么说,另有侍女和阿菊一起被斩首了吗?”
“这个我怎么会知道。”德次郎回答道。
“从背后斜着被砍成两截,肩膀就像一只木瓜一分为二,鲜血染红了整个走廊,俨然一幅凄惨的画卷。可是,那却不是阿菊。只见四五个武士怒气冲冲地站在角落里。他们手里握着长刀,眼睛瞪得溜圆,浑身冒着大汗。紧接着——”
德次郎走到了廊檐的台阶前。
“就在这个地方,就在这个台阶下,那位高贵的女子——就死在了这里。”
“那个女子,难道是大久保先生的千金吗?”又市问道。
“噢。可当时我并不知道,后来才听说。那具尸体就是大番头大久保唯辅先生的女儿——吉罗小姐。”
“等一等,等一等。”又市用手制止住对方。
“这么说,你来到这里之前,那位大久保的女儿就已经——”
“就已经死了。”德次郎说道。
“噢,是——被人杀害的吗?”
“这个嘛——肯定不会是被斩首的。”又市说道。
“那是当然。”德次郎回答道。
“吉罗小姐是武士的女儿,而且是大户人家的闺女,谁敢把她捉去斩首?如果要说斩首的话——那应当是阿菊。”
德次郎站在了吉罗曾经倒下的大概位置。
又市问道:“可是,我说阿德,怎么会有人借机要杀死大久保的女儿呢?我在想——一定是大久保吉罗被卷入了双方的争斗之中,不小心被误伤致死,你说对不对?”
“我看那情景,并不像是被卷入争斗后受到牵连。因为她是在正面从脑门被劈成了两半。脸——已经模糊不清。也许那是一位很漂亮的姑娘——可我只看到了她的尸体。死得好悲惨哪,已经看不出人的模样。”
德次郎闭上了眼睛。紧接着他摇了摇头,似乎在努力把吉罗那惨死的情景忘掉。
“是谁——砍死了吉罗?”又市问道。
“谁知道呢?”德次郎回答道。
“为什么——要杀死吉罗?”
“你问这个吗?”德次郎皱了皱眉头。
“不会再有人知道其中的原因了。阿又,所有人都死光了。”
“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又市环顾了一下四周。
德次郎有气无力,不停地摇着头。
“对于那个数盘子的故事,众说纷纭,似乎都有道理,又似乎都是在讹传。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甚至我来到了现场,也没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完全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连我都不明白,又有谁会明白呢?”德次郎说道。
“两位侍女站在吉罗的尸体旁边——像野兽一样疯狂喊叫着。在另外一个角落里,在那座石灯笼的旁边,一个体格高大的奴仆抱着头浑身颤抖着。与此同时,那个近臣管家柴田——”
德次郎用手指了指另一个方向。
“他躲在那里,浑身哆嗦,张着大嘴——”
他放声大哭。
“他在哭吗?”
“是的。他不知是对着什么人,嘴里不住地道着歉。”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都是我的责任,都是我的罪过。”
“请原谅。”
“对不起,对不起——他不停地道着歉。”德次郎说道。
“他是在对着谁,道什么歉?”又市悲哀地说道。
“紧接着,远山主膳提着带血的长刀站在了柴田的面前。”
“是主膳吗?”
“是主膳杀死了吉罗吗?”又市说道。
“这个谁知道?”德次郎继续说道。
“和那个远山迎面相对,就在那口井的正前方,青山播磨站立在那里,手里同样提着一把沾满了血的大刀。”
“等等,”又市再次打断了对方,“两个人的手里都拿着带血的刀吗?”
“噢,旁边的人也分不清他们谁是谁了。”德次郎说道。
“播磨和主膳长得很像吗?”
“长得倒是不像,可身材似乎相近。而且都是武士,两个人都只穿着外衣,手里提着带血的长刀,这一点却是一模一样。但即使如此,两个人的脸型和行为举止却完全不一样。无论如何,青山播磨也是直参旗本,毕竟体面些。而远山主膳则是月代头不整,显得十分狼狈。可尽管这么说,外表看上去两个人——俨然是一模一样。”德次郎说道。
“说得也是。”又市也随声附和着。
“就像一张钞票的正反两面,图案不同却是同一张纸——你说不是吗?”
“就是那样。”
“看上去完全一样。”德次郎说道。
接下来,幻术师踏着脚下的青苔,拨开凤尾草来到了柳树下。
“一个、两个,根本无法计算究竟有多少人。唯一可以看到的,便是提着带血屠刀的男人和浑身是血的女人。男人挥舞着大刀,女人躺在血泊之中,这一点则是确认无疑。”
德次郎手扶着树干。
“在他的身后,阿菊横躺在那里。”
“是在——播磨的身后吗?”
“噢,就是在播磨的身后。”
德次郎用手指着前方。
“就在那里,阿菊就躺在那里。”
“这时混战暂时停息。”德次郎接着说道。
“那情景十分悲惨。阿菊是被一刀砍死的,从肩膀到小肚子,似乎就是一刀劈下来的,甚至没来得及感觉疼痛。”
“好厉害呀。”
“黑乎乎的,流了一地。你知道吗?阿又,血这个东西原本是黑的啊。流动的时候也许是红的,可一旦流出来就变成了黑的。眼见着黑乎乎的一片,我说阿又,就像那口井一样。”
一片漆黑。
“那黑洞洞的伤口,看上.去就像是一道无底深渊。阿菊就躺在这里,仰面朝天,已经停止了呼吸。”
“这里,就在这里——”德次郎不停地说道。
随后,他蹲在了地上。
阿菊已经不再哭,不再笑,也不再愤怒。
她不再说话,也不再动弹。
“阿菊仰面朝天,看上去非常漂亮。她的身体被劈成了两截,看上去一片漆黑,可是脸上却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她就这样躺在地上——眼睛像是在望着夜空。”
“她一定看到了天空。”又市回答道。
“听说,她总是愿意望着天空。”
“是——天空吗?”
“是天空。”
“是天空啊。”
“是天空,可是她并没有打算登上天。那个阿菊,她最知道自己的身份。据说她喜欢从下面望着天空,感受天空的美丽,只此便足以让她心满意足。”
“临死之前,阿菊她看到了天空吗?”说着,德次郎抬起了头。
月亮,一轮圆圆的月亮照射在德次郎的脸上。
“那个阿菊,她从来也没有做过—件坏事。那个姑娘,她自从生下来到死,从来也没有起过一次歹心,我觉得,她和你我不一样,阿菊是个好姑娘。可就是这么一个好姑娘,却惨死在了这里。”
“所有的人都说不出话来。也没有人流下眼泪。阿静和三平跑到阿菊的跟前,他们抱起了阿菊。可即使如此,一切都已经为时过晚。无论怎样召唤,也不可能唤醒阿菊。她已经,死了。”
“无论怎样召唤,也不可能听到阿菊的回答。”
哎,耳边传来又市一声沉闷的哀叹。
“只听青山播磨这样说道,‘这个人,她打碎了青山家的传家宝,因此被处以斩首之刑。’”
“三平,那个三平——他听了以后大声哭叫着,他开始发疯了一般大声喊叫起来。”
“难道人命还不如一张盘子吗?”
“难道打碎了一张盘子就要葬送一条人命吗?”
“你这种人也算是武士吗?”
“播磨这样回答道,‘我不是武士,我,只是个普通的人。’”
“他——是个普通人吗?”
“播磨说着,将左手抱着的一只箱子摆在了三平的面前,然后接着说道,‘这个,就是阿菊打碎的盘子。’”
按照规定,打碎盘子就要被处以斩首。
那是青山家的传家宝。
原本是十张一套,现在却是少了一张。
喂,你来数一数。
“他——让三平数了吗?”
“是的,他是这样说的。数的结果——如果少了一张,那就是阿菊打碎的。三平,他当即开始反驳。”德次郎说道。
我不数。
我不会数。
数也数不清。
怎么数也不可能数到十。
这种没完没了的东西,即使数了,也不可能得到满意。
你说得对。
所有的一切,从一开始就欠缺着。
“播磨这样回答道。”
“从一开始——就欠缺吗?”
“他这是什么意思?”
“开始就欠缺吗?”
又市抬起手,解开了头上的行者包头。
“他是说——从一开始就欠缺吗?”
“他是这么说的。说完,播磨闭上嘴,把箱子摆在了三平的面前。三平同样一言不发地接过了箱子,随后用眼睛望了望这个庭院。”
德次郎模仿着三平的样子,看了看院子。
“在这狭窄的庭院里,横躺着三具尸体。侍女和大久保吉罗,此外,还有阿菊,那场面简直就像是一座地狱。一时间院子里一片寂静,那情景让人联想到众生轮回的六道图。只见三平那家伙大大地喘了一口气。”
一张盘子却要了三条人命。
“是的,三平大声喊叫着。紧接着,三平这样说道:‘我不知道还有几张盘子。可是不会再死人了吧。’”
他举起了箱子。他举起了传家宝盘。
“把它摔在了那块石头上箱子并没有发出巨大的声响。”德次郎说道。
“箱子被摔在了地上,可里面是什么东西,那东西如何——却是谁也不知道。如果那里面果真装着盘子,或许早就已经被摔得粉碎。三平再一次拾起了地上的箱子,然后高高地举在手上,把它扔进了那口井里。”
“所以那箱子里到底装着什么东西,被摔成了什么样子,我可是一点儿都不知道,被扔进井里时也没有听到任何声响,就像是被吸了进去一样。”
德次郎绕过柳树,站在了井边。
“三平说着:‘要斩就斩吧,不是说打碎盘子就要斩首吗?’三平嘴里不停地叫喊着。事到如今,那个没有骨气的三平,那个只知道低着头舂米的三平,却是横眉怒目地直瞪着那个手里提着长刀的直参旗本,向他发起了挑战。以往连句话都不会多说的三平,可现在——”
“我吓得身子缩成了一团动弹不得。”德次郎说道。
“你知道,阿又,我这个只会耍四珠算盘的德次郎,靠在这个树干上,手指变得僵硬,连打哆嗦的力气都没有了。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当时可把我吓坏了。我并不是因为看见了刀害怕。这个院子,这个布满湿气的院子,还有那口井,吓得我胆战心惊。”
“这个院子,本来就很可怕。”又市说道。
噢,实在是可怕,德次郎再一次说道。
“我心里害怕,却是不知道求救,也不知道逃跑。当时吓得我小便失禁,脸上没有了血色,脑子里一片空虚。看起来,我才是个真正的胆小鬼。”
“播磨他在干什么?”
“你问播磨吗?播磨他一动不动。只是主膳他,却笑了起来。”
“他放声大笑。”
“远山主膳大笑着,看上去特别兴奋,‘那个舂米工可真是了不起。我看他比你还厉害,把盘子砸得粉碎。如果你一开始就把盘子砸碎的话,就不会出这么大的事情。’”
“‘你住嘴!’就在这时,近臣管家大叫了起来。”
“是那个——柴田十太夫吗?”
“就是他,那个平日表情憨厚、谨小慎微、身材矮小的十太夫,他就像患上了疟疾一样浑身打着摆子,嘴里却大声喊叫着:‘住嘴,住嘴——’”
柴田十太夫拔出了刀,向着主膳砍去。
“紧接着,他被一刀砍倒在地上。”
“好厉害呀。”
又市眯缝着眼睛。
“柴山,他也拔出了刀吗?”
“是的,可是却没有来得及和对方搏斗,甚至没有来得及把刀举起来。他那两下子刀法,连鳗鱼都切不断。”德次郎说道。
“那个近臣管家脖子根上喷着血,像陀螺一样在地上打着滚,然后紧紧地抓住了自己的主人。他像个孩子一样死死地缠着主人播磨。播磨则显得有些凄凉,他无可奈何地望了望近臣管家。”
然后,同样凄凉地张了张嘴,流露出一丝微笑。
“我不知道播磨为什么会笑。只要不是本人精神失常,确实没有什么好笑的事情。只是——那位柴田看到主人那凄凉的面孔,不知为何却由衷地感到了欣慰。”
随后,便闭上了眼睛。
“他死了吗?”又市问道。
“是的,他死了。”
“可是,播磨却意外地显得十分冷静,像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看到播磨的样子,主膳猛地举起了长刀。他吼叫着,像野兽一样大声吼叫着,挥舞起带血的长刀——扑向了守卫在吉罗尸体旁边的两个侍女。”
“一刀将两个人同时砍死。”
“紧接着,又转身来到石灯笼旁边,准备将依偎在那里的男仆,一并杀死。”
“那位男仆哭着喊着不知道往哪里躲,只好苦苦地哀求。他像个婴儿一样哇哇地哭泣着,嘴里喊着别杀我别杀我。他连滚带爬地经过泥泞的庭院,躲到了廊檐下。”
“主膳走了过去,一刀抹了他的脖子。”
“廊檐下,武士们一起拔出了刀,可主膳却看也不看他们一眼。他的眼睛紧紧地盯住播磨。播磨,似乎显得有些发狂。”
不,或许他依旧神志清醒。
或许,两个人都保持着冷静。
“主膳眼睛盯着播磨,嘴里却对三平说道:
“‘不会碎。’
“‘不会碎,不会碎。’
“‘你砸碎几张盘子,我就要亲手杀掉几个人。我要把他们全部杀掉。’”
“主膳他,杀死了三平。”
“在那并不宽敞的庭院里,主膳一下子便来到了三平的跟前,将他一刀杀死。”
“是主膳,杀死了三平吗?”又市说道。
“且说那个舂米的三平——他并没有感觉到厌世,他并没有打算紧随着阿菊的身后而去。”
并不是那样,德次郎回答道。
“要知道,阿又,三平他并没有那么聪明,他想不到可以中途结束自己的性命,这一点阿菊也是一样。即使被逼迫到可以一死了之的地步,他们也不会想到去死,他们甚至不会做出死的决定。他们不知道什么叫忍耐,也不知道应当如何屈服于他人。他们天生脑子迟钝。”德次郎说道。
“如果被播磨斩首倒也还算情有可原,可是却没有任何道理被主膳杀害。或许三平也会这样想。噢,也许他已经来不及想到这些。他被迎面斩首,来不及说一句话,来不及叫出一声,便就此仰面朝天向后倒去——一头栽进了井里。就像被自己打碎的传家宝一样,打碎了,便就此被吸入了井里。依旧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说着,德次郎把手搭在了井边,向井底张望着。
井底下听不到任何声音,却冒出阵阵凉气。一股股刺骨的阴风打着旋涡涌到井口。
“主膳在砍杀三平时,眼睛却一直紧盯着播磨。播磨——”
或许,播磨的眼睛在注视着那口井,德次郎说道。
就是这口井吗?说着,又市也并排站到了德次郎的身边。
那是一口圆圆的,黑黑的井。
那口井,与月亮遥相呼应。
它与高悬在夜空中的一轮明月遥相呼应。
它是黑暗大地上通往无底深渊——黄泉之路的入口。
“播磨像是朝着洞穴里张望了一下,待确认三平已经落入了井里之后,他渐渐地把目光转向了主膳。接下来——”
“播磨他终于举起了刀。主膳嗷嗷地吼叫着。他并没有发出声音,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清楚地听到了他的吼叫声——”
在井口前,播磨和主膳开始对峙。
“年轻的武士们蜂拥而上,从走廊里冲了出来把主膳团团围住。谁敢过来!主膳大声地喊叫着,转身举刀驱赶着身后的武士。这期间,主膳那双野兽般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播磨。两名武士被主膳的刀砍伤,可家臣们却丝毫也不畏惧,举着刀向主膳扑来。主膳向着廊檐下退去,就在这时,播磨冲了上来。”
“他像发疯了似的——”
“他疯了吗?”
“我觉得他是疯了。”
“主膳他没有疯吗?”
“不,我觉得是播磨在发疯。或许也并非如此,可播磨和主膳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两样。那天晚上,在这个宅院里——只有一个人却是真正地在发疯。”
一共有几位家臣在场,德次郎完全记不得了。
“播磨甚至砍倒了自己的家臣。”
他并没有扑向主膳。他毫无目的地扑向了所有在场的人。
“几乎所有家臣都死在了播磨的刀下。”
“原来如此。”
“也不管在场的是什么人,无一例外地被砍得一干二净。播磨那家伙的刀法可真是厉害。我在看到这场格斗之前,竟然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厉害的武士。从前,我一直以为武士腰里挎着的那个笨重的家伙只是个摆设。”
“很了不起吗?”
“很了不起。不,不是了不起,而是很厉害。主膳的长刀只能驱赶一群家臣,可播磨却是毫不留情。根本来不及躲闪,几乎全部都是一刀一个被劈成两段。”
“那家伙,他好厉害呀。”又市嘴里嘟囔着。
“厉害!不一会儿那些小喽啰们全部都倒在了地上,只剩下了播磨和主膳两个人。两个人开始交锋,他们从院子里打到了走廊上,又从走廊上打到了房间里。就在这时,主膳的长刀突然折成了两截。”
“那刀不可能杀起来没完。”又市说道。
“人身上的血会让刀变得迟钝。连着砍死三个人刀刃就不再锋利了,砍过五个人就已经砍不动了,再要硬砍刀就会弯曲或者折断,其实就是这样。”
“原来如此。”说着,德次郎透过走廊向屋子里张望了一番。
“看着手里折断的长刀,主膳不觉大笑了起来。他仿佛想要说些什么,却是还没等到开口,播磨的刀早已落了下来,一刀将主膳的头劈成了两半。似乎——播磨根本就不容分说。”
就在那个房间里,德次郎用手指着前方。
“至此,一切都已经结束,所有人都倒在了地上,所有人都停止了呼吸。播磨收起了刀,正了正浑身是血的衣领,来到了院子里。我一只手扶在树干上浑身打着哆嗦,阿静则抱着阿菊的尸体两眼发直。播磨走到了我们的面前。”
“播磨向阿静深深地鞠了一个躬。随后,他说道:‘您就是阿菊的母亲吧。我的父亲杀害了您的丈夫,我杀害了您的女儿,我们父子夺走了您的一切。’”
“是您——夺走的吗?”
“我无法偿清自己的罪过,只好向您表示道歉,播磨这样说道。说完,他再一次低下了头。”
“我,不,是播磨,总是感觉到欠缺。就像这口井一样,总是显得空虚。可是,实际上什么都不欠缺,播磨这样说道。”
“那,是阿菊告诉我的。”播磨接着说道。
“是——阿菊吗?”
“是阿菊。”德次郎说道。
“阿菊和播磨之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似乎已经无可查证。但是可以肯定,他们之间一定有过接触,他们之间一定有过联系。播磨跪在阿菊的遗体前,低下头双手支撑在地,嘴里说道:‘请原谅,阿菊。’”
“紧接着,播磨又说:‘阿菊,那时——临走时,你似乎说了些什么。可我却没有听清。我没有听清。’”
“就在这个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庭院里。”说着,德次郎用手拍打着井边。
“阿静就坐在这里,她抬起头望着播磨,只说了一句,我恨你。说完,她抱起了阿菊的尸体,和阿菊一起,跳进井里自杀了。”
“这口井里,这口井里有阿静、阿菊和三平。”
“没有人拦住吗?”
“已经来不及了。”
已经掉进了地狱。
“播磨——他什么也没有说,却是久久地望着那口井。然后,他看了看我那发呆的样子,随后转过身望了望宅院,不,是看了一眼那遍地的横尸。最后,播磨对着我,他对着我这个素不相识的人说道:‘有一件事情请求得到您的帮助。’”
“青山家已经崩溃。”
“家臣们没有任何罪过。”
“播磨已经精神失常。”
“是他杀死了全家人。”
“请你这样告诉世人——青山播磨对我说道。请你告诉世人——都是我不好,都是我播磨不好。”
“他让你——这样说吗?”
“是的。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根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最终结果,我却被请求处理一切善后的事务。被青山——被播磨请求。”德次郎说道。
“或许,播磨唯恐因此而连累到家臣的家人。接下来,播磨又对我说道,那个欠缺的东西就在我的房间里,你可以拿去随便使用。”
“是——欠缺的东西吗?”
“他说是欠缺的东西。”
“的确是欠缺的东西。”德次郎说道。
“当然,它既不可能挽回死者的生命,也不可能抵偿我的罪过。但是至少——”
“青山播磨说着,再一次对着那口井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对我说道,以后的事情就都拜托给你了——”
“说完,青山播磨便离开了家。”德次郎说道。
“他走了吗?”
“他走了,一走便是下落不明。他本来是打算就此了结性命。但是他不可能自杀也不能自首,只能是因一时错乱而离家出走。或许现在正挥舞着大刀与镇上的那些无赖们厮杀。”
“播磨不可能挥舞着大刀与人厮杀,一定是在与什么人厮打着。”又市说道。
“据说播磨一个人来到了镇上,遇到了一群从前和白鞘组结下仇怨的恶棍,并和他们厮杀了起来。只是,播磨这时已经无力抵抗,听说在厮杀到关键时刻,播磨却把刀掉在了地上。武士把刀掉在地上,那可是天大的笑话呀。即使如此,播磨却仍然没有善罢甘休。结果你猜怎么着?播磨没有被刺死也没有被砍死,反而被一群恶棍活活地打死了。”
“真的有那种事情吗?”
“监管官和街上的官员们感到十分为难。杀死旗本,那可是重罪呀。即使如此——播磨也是死有余辜。说起来,杀死播磨的那一伙人也不是好东西,事后均遭到了逮捕。”
“问题是应当如何处置播磨。”又市说道。
“被杀害的是播磨,可那也是他自食其果,说起来这也是武士家的耻辱。无论如何,青山家也要遭到灭门。朝廷的人身上挎着刀威风凛凛地来到了武士街。”
“院子里尸体成堆。”
“据说监管官们感到十分棘手。”
“看他们怎样处理。”又市说道。
“根本无法处理。被砍的人没有一个活着的,全部都咽了气。躲在储藏室里的小姓和当时不在正房的人,加起来只剩下了四个人。我分别都——给了他们一些甜头,告诉他们无论谁问起来,都只说是不知道。就说发生了暴乱,吓得他们躲了起来,什么也没有看见。告诉通勤的人不要再来了,转达死者的家属——也不要再太多过问。”
“喂,那种骗人的把戏能起什么用吗?不如施上点儿拿手的幻觉术。”
“哪里有那么便宜的事情?”说着,德次郎皱了皱眉头。
“实话说——那可是播磨他自己施的妖术啊。”
“你说什么?”又市问道。
“你听我说,”
德次郎离开井边,走到柳树背后,蹲在地上抱起了一件东西,像是一个百宝箱。
“这个——就是欠缺的东西。”
“是银子吗?”
“是银子,至少有千余两,谁也不知道那是什么钱,原本就放在播磨房间的小壁橱里。我只是按照播磨的叮嘱,把这些银子分给了大家,说是武士大人给大家的道歉饯。”
“银子——”
又市显得十分不解。
“我说阿又,你还不明白吗?不用说,那绝不是一个穷旗本所能够拥有的数额。可是,正因为如此——它却非常见效。家臣的家属,还有那些打工的人,可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啊。哪里有比这个更显灵的幻术?”
“说的也是——”
“哼。”德次郎冷冷地一笑。
“可是,我看你怎么也不能理解。钱再多也是钱,青山播磨所说的欠缺,绝不仅限于此,你不这样认为吗?”
“绝不仅限于此。”
“我也是这样认为。”又市说道。
“世上的许多事情,原本就是那样的无聊。”
“其实也并非如此。”德次郎说道。
“并非只是一些银子。”
德次郎打开了木箱的盖子。
“银子——我都分给了大家,我自己并不想要,全都分给了大家。一文两文倒也没有什么用途,如果是十两二十两,甚至超过一百两,可就变成了魔法。人死了就不能复活,但可以用这些钱祭祀死去的人们。张着的嘴可以让他们合上,睁着的眼睛可以让他们闭上。噢,如果阿静还活着,我也会留下一些给她。可现在就算给她建个坟墓,却也没有人来祭拜,噢,就算建个坟却也找不到了尸体。所以,我就把它全部分给了大家,分给了大家——”
“箱子里,只剩下了这个。”德次郎说道。
德次郎从箱子里掏出了一只盘子。
“这个嘛——”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你看,阿又,我从来也没有见到过这么漂亮的盘子。你看它表面白色,瓷质细腻,不知是釉料的缘故还是土质的缘故,抑或是烧制的精制,那色彩简直无法用语言表达。盘子的大小,薄厚,轻重——我对瓷器并不精通,但我觉得无论怎么说,那都是一张非常珍贵的盘子。”
德次郎把盘子递给了又市。
正如德次郎所说,那的确是张好盘子,又市寻思着。
“上面——还画着菊花。”
“是的,上面画着菊花,图案显得非常纯朴。”
“噢,图案很美。”又市说道。
“我说阿又,我看了这盘子以后非常生气。同时也感到悲哀,感到痛苦,甚至感到恐惧。我恨你——想起阿静的话,让我快要流出了眼泪。想起三平,同样让我心如刀绞。想起阿菊,就更让我难以忍受。我已经打定主意,要把这个院子里发生的故事如实地告诉给大家。”
“如实告诉给大家吗?”
“是的,可是,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正因为不知道,所以我认为,绝不能把全部责任都归结到播磨一个人身上。为此——”
“为此——也许才要数盘子?”
“是的,究竟谁应当为此承担责任?或许这里并没有坏人,可是,却没有人能够对此做出回答。毕竟那么多的人死在了这里。他们互相残杀,让这个庭院里的青苔吸满了人们的鲜血。这口井竟然同时吞噬了数条性命,悲哀,实在令人感到悲哀!”
“尽管如此——”德次郎说道。
“可是尽管如此,尽管痛苦得让人难以忍受,尽管恐惧得让人难以承受,可一看到这张盘子,一看到这个图案,却是让人感到那样的无奈。”德次郎说道。
“那件东西,就是——传家宝吗?”
“也许就是。听说传家宝是十张一套,在三平打碎的箱子当中。”
“果真就只有,九张盘子吗?”
“那另一张盘子,是在播磨的手里吗?”
“或许就是那样。它被放在了钱匣子的底部,甚至播磨自己也不曾记得,另一张盘子就在自己的手里。总之,这的确就是缺少的那一张盘子,它始终让播磨感到了欠缺。也就是说,并非阿菊打碎了另一张盘子。所以阿菊——”
“她——并非因此而遭到斩首吗?”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德次郎说道。
“人们甚至不知道是主膳杀害了阿菊,还是播磨杀害了阿菊。不仅如此,甚至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人知道——那一天晚上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又市望了望那口井。
漆黑、渺茫、空虚。
那口井是通往虚无世界的窗口。
也是守卫黄泉之路的门户。
“阿菊——她在临死之前对青山播磨说了什么?”
“这个嘛,不要再提了。就像阿又所说的那样,一切都已经过去了。阿静说她恨播磨,可是无疑三平已经没有了怨恨。阿菊——”
“阿菊,她最后说了些什么?”
德次郎望着满天的繁星。
又市也抬起头仰望着星空。
“天好高啊,天空一片清爽,为什么天会这么高?”
“仿佛要坠落到天空里。”德次郎说道。
“喂——快把这井口堵住。”
说着,又市将传家宝盘,投入了井里。
“这样一来,十张就凑齐了。”
已经,不需要再数了。
再也没有欠缺,再也没有不足。
盘子落入井里,变成了灿烂的繁星,与天空遥相辉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