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人家都说我是疯丫头。其实并非如此。
首先说,疯丫头这个词表达的究竟是什么意思?还有,它指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这些吉罗根本就不知道。
至少那不是一个表示赞赏的词语。听父亲的口气,总让人感觉那是在骂人。如此说来,或许那是一种自谦的说法?只是听起来又不仅仅是谦虚,其中还带着一些自负,总之是不明白。
吉罗自认为自己是一个性格刚毅的女孩子。
与袅袅娜娜不同,落落大方似乎更符合自己的性格。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才给了别人疯丫头的印象,吉罗自已这样感觉。
如果吉罗的感觉不错,那么她并不太喜欢自己的父亲,因为父亲动不动就把吉罗说成是疯丫头。其实,事情倒也并非那么简单。
做事情要有个女人的样子!对此吉罗完全不能理解。
可也并不是说吉罗要让自己像个男人一样。
吉罗不喜欢手里捧着鲜花,身上穿着漂亮的衣裳,故意摆出一副讨人喜爱的模样。但是,她也从未想过要去学着骑马射箭,当然也没有那样做过。
除此之外,父亲另一个经常挂在嘴边上的话便是,吉罗从小就爱爬树。父亲逢人便说。
自己怎么可能喜欢做那种事情?
登高爬树有什么意思?
吉罗小的时候的确爬过树。
但那并不是因为自己想爬树,也不是因为自己喜欢爬树。吉罗只是想要得到树上盛开着的鲜花,树上的鲜花显得格外美丽。
看上去很美丽。总是想象着有谁能够给自己摘一朵。
可是没有人愿意这样做,于是不得不自己爬上去,事情就是这样。吉罗对爬树压根儿就不感兴趣。
根据吉罗本人的记忆,她只爬过一次树。就是这唯一的一次经历,却让她终身背上了疯丫头的恶名,这是多么不公平啊?那以往仅仅一次的行为,不可能否定过去的一切,也不可能决定吉罗的一生。
还不如说自已欲望太高。
这倒还符合本人的性格。吉罗想要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手,她就是这种性格的人。
要说吉罗贪婪,或许本人也无语可说。希望得到的东西漫无边际,一旦想要得到,弄不到手就决不甘心,吉罗决不会中途放弃。
只是,吉罗并不糊涂。
她清楚地知道,不是所有的东西都能够得到手,这一点吉罗从小就非常清楚。得不到的东西,无论怎样心切最终也不可能弄到手,执意追求才是真正的愚昧。
相反,能够得到的却不去努力争取,这也不能不说是极大的愚蠢。
如果不想得到,那就无从谈起。可是如果想要得到——而且那个东西本来就可以得到,那么就必须要把它弄到手。
树上盛开着的鲜花并非不可以得到。爬上去摘下来,目的就达到了。如果爬不上去,那也只能是无可奈何。生长在高不可攀的树梢上的鲜花,吉罗原本就没有想得到。
可以爬上去。
看清楚了才想起要得到它,可是没有人愿意帮助自己。那倒也并不是因为高不可攀。无奈,吉罗只好自己爬上去。爬上去,摘了下来,而且是自己亲自爬上去,亲手摘了下来。
小孩子吉罗办得到的事情,大人不可能办不到。可尽管如此,所有人都叫喊着,太高太危险!那是不可能办到的!
或许大人们根本就没有看清楚事实,抑或是他们并没有认真地对待吉罗的请求,问题不外乎就在于这两点。
现在吉罗才明白,那并不是因为大人爬不上去,也不是因为他们觉得高不可攀,他们根本就没有把吉罗的请求放在心上。小孩子说的话,或许可以不屑一顾。
人们觉得,大人说不可以的事情,小孩子就一定会放弃。
怎么能够轻易放弃?
吉罗并没有放弃。
她得到了鲜花。
为此,如果要以这一爬树事件对吉罗进行评价,结论应当是——吉罗从小就对外界事物抱有很强的欲望,并且具有极强的分辨事物的能力。
相反,如果以此为理由称吉罗是个疯丫头,则显得很难被本人所接受。况且,吉罗爬树时父亲并没有在场,因此父亲根本就没有看到吉罗爬树。
没有看到的事情,却是信口开河。
不,事情还远不仅如此。对于吉罗的成长,父亲并没有给予更多的关注。吉罗不记得自己曾经得到过父亲的帮助,父亲本来就很少和吉罗在一起。
对于父亲来说,力争做到出人头地,这是他必须首先考虑的事情。至于家里的事情,只是但求平安无事。女儿从树上掉了下来,掉下来摔伤了摔死了,那就成了大事。至于登高爬树之类的事情,那只不过是随便说说而已。
仅凭道听途说,便随意做出解释。道听途说的事情可以被任意夸大,并且被添枝加叶。这种场合,疯丫头一词对于父亲来说,或许再恰如其分不过了。
事情不过如此。
父亲在向外人介绍吉罗时,多数情况下,几乎对方无一例外的都是些身份显赫的武士。有时尽管身份不高,却也是武士的家庭成员,即使不是出身武士门第,也绝不是等闲之辈。就是说,父亲对于吉罗所做出的评价,完全是出于身份之便,职务上的需要。
父亲就是这样一种性格的人。
在吉罗看来,父亲的这种性格非常值得赞赏。要想得到官位,就要尽全力争取。要想得到荣誉,就要勇于夺冠。要想得到地位——就必须不遗余力。
当然,那是在被允许的情况下。
如果想要得到什么东西,并且是在自已的才智所允许的范围之内,那么就必须把它弄到手。
如何利用外界的各种条件,那也属于个人的才智范畴。如果能够通过评价女儿的行为,并以此为话题从而得到哪怕是微小的利益,那么如何对女儿进行评价本身就显得微不足道。问题是,如何巧妙地做出解释。
正是因为如此,在吉罗看来,父亲把自己说成是疯丫头,或许那也是不得已的事情。只是作为当事人,或许吉罗也有不情愿的地方。
为此,吉罗认为,父亲的确有着自己坚定的人生理念.只是吉罗本人却并不喜欢父亲这样的做法。
或许可以说,吉罗对父亲并不感兴趣。
父亲现任什么职务?本人最终打算爬到什么地位?对此吉罗一概不想知道。对于父亲的年薪俸禄、官衔职位,以及父亲的名誉声望,吉罗更是全然不感兴趣。
吉罗不希望自己的父亲败落。但是对于那些没有兴趣的事情,吉罗却是无论如何也很难记忆在脑海里。
更何况,父亲的那些事情每每都在发生着变化。至于父亲的职务,那更是不胜枚举。
吉罗也弄不清那都是些什么工作。
人们为此而亦喜亦忧。吉罗很能够理解他们的心情,但自己对此却并不在意。
遗憾的是,吉罗并不具备因此而感到欢呼雀跃的天性。
只有俸禄,似乎还能引起吉罗的一些兴趣。
俸禄可以计算,显得通俗易懂——可实际上也并不是那么容易。数字本身无关紧要,看上去只是越多越好。但是如果到了两千乃至三千,在吉罗看来却是没有多大的区别。只是,俸禄可以换算成金钱。
吉罗并非对金钱有那么多的奢望。只是,钱可以对换成物质。有了钱,就可以得到想要的东西。
职务、荣誉,这些东西并不能换来物质。地位越高收取的谢礼也会越多,但这些东西根本无足挂齿。
吉罗并不会因为得到了多少礼物而感到兴奋。
不喜欢的东西就不想要。吉罗只是希望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许多东西,只要有钱就可以得到。无疑,也有钱买不到的东西。这时,官职、名声或许可以起到一定的作用,只是作为女人的吉罗,对那些却没有任何感受。
想要的东西就一定想要。
没有什么理由。因为想要,所以就成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人的欲望毫无止境,一一列举起来没有任何的意义。想要的东西很多,多得不计其数。吉罗每一样都想要得到手。
是的,她欲望强烈。
她很贪婪。
这一点吉罗早有自知之明。这可的确不是在赞美。贪婪,作为对人的评价,明显地比疯丫头要恶劣许多。但是——吉罗绝不是在寻求奢望。高不可攀的东西,她并不希望得到。相反,能够得到的东西,她就一定要得到。
对此,吉罗很有自己的分寸。
贪婪,却是有分寸——这就是吉罗。
从这个意义上说,父亲也很有分寸。
父亲一直在努力,希望达到事业上的巅峰。除此之外,父亲并没有更多的欲求。父亲知道,欲望绝不意味着没有限度。
父亲总是希望最大限度地实现自已的理想。
可是,尽管吉罗对父亲的仕途不感兴趣,但是她知道,无论什么人要想出人头地,就必须不断地向上攀登。中途落伍,只能意味着在此之前的努力全部落空,甚至成为泡影。
为此,就必须时刻小心谨慎。
此外,即使不能继续攀登,但若想要守住现有的地位,也还是要付出极大的努力。
危险常伴随在身边。
堡垒可以在瞬间瓦解。
东西一旦到手,只要不将其毁坏抛弃,便永远不会自动消失。得到的会越来越多,这些东西成了吉罗无尽欲望的象征,那便是吉罗生命的佐证。
吉罗生活在自己生命佐证的团团簇拥之中。
裲裆满柜,木梳成堆,胭脂成箱。
究竟有多少,谁也不知道,因为她从不点数。
吉罗也不会把数量放在心上.总之是越多越好。一旦到手的东西再去点数,这无异于在清点自己的过去。
吉罗讨厌将自己的过去换算成数字,无论那是一百、一千还是一万。
在得知数量的那一瞬间,便没有了满足的感觉。吉罗希望自己过去的生活曾经是那样的丰富多彩,并且希望这一多彩的生活今后仍将无限地延续下去。
无疑,生命是有限的,总有一天生命终将结束。
不知道这一天将在何时到来,但是它一定会到来。
几十年之后,或者是几年之后,抑或是几天之后,也许就在明天,谁也不知道。以后的事情谁也不知道,而且不可预测。只有傻子才会用数字计算出自己的死期,从而预先得出自己还能活几天,或者是几年。
越数就会越显得生命短暂。
即使是一天,一个时辰,也会显得很长很长。一个时辰是半个时辰的一倍之多。一天则是它的十二倍之多。可是如果数起来,一天就只有一。
因此,吉罗从不数数。
多了,才好。不,是越多越好。
吉罗是个贪婪的人。
她有很多衣服。她不喜欢过分地装扮自己,但是她喜欢拥有更多衣服。她不知道哪件衣服适合自己,哪件衣服不适合自己,但是她喜欢漂亮的衣服。她还有许多等待裁剪的绫罗绸缎。
有许多许多。
她还想要得到更多。
衣服多得每天早晚各换一身竟不知道要换多少天,当然吉罗不会每天早晚都换衣服。但是如果按照顺序更换,还是可以知道衣服的数量。就是说,也还是有限度。
吉罗希望它没有限度。
有很多很多。而且,今后还会有更多更多,吉罗希望是这样。
但是,多数衣服从未穿过。需要穿时由侍女们随便拿来几件,吉罗从不会表示不满,她只是希望衣服越多越好。
幸好,大久保家十分富有,父亲的地位也还算显赫。
在父亲看来,女儿吉罗想要得到的东西毕竟有限,基本上都能够给予满足。有些要求或许已经超出了吉罗的才智范围,可是在吉罗看来,生来被赋予的也算在了自己的才智范畴之内。
只有傻瓜才不乐得享用。
正因为如此——她才会说,想要。
“我说的想要,那可是——”
“不知道你想说什么。”父亲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清楚,父亲,我的意思是说——我想要青山播磨先生。”吉罗说道。
父亲皱起了眉头。
“你怎么能说出这种卑贱的话?这话听起来很刺耳,武士家的女儿不可能说出这种话,你又不是奴婢。难不成你是喜欢上那个青山播磨了吗?”父亲说道。
“那有什么不一样的吗?”
“那又不是东西,怎么能说想要?”
“难道我说看上了他,您就高兴了吗?这样说不是更卑贱吗?”
“我觉得这样说更好一些。”父亲说道,“不要忘记你是个女孩子。”
这又没有关系,吉罗心里想着。
“那么我再问你,吉罗,你是不是看上了那位播磨?是不是一见钟情?”
“那么我也郑重地回答您,我并不是看上了那位青山播磨。”吉罗说道,“我刚才已经说过,我只是想得到他。”
“真是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父亲倚靠在座椅扶手上,“我说过,那不是个物件。”
“那么,我说想要他,这总算可以了吧。”
“你是说——不是嫁给他,而是想要让他做上门女婿,是吗?也就是说,你不想离开大久保家吗?”
并不是那样。
“我,只是想要得到那位青山先生。”
只是对他感兴趣。
以往,吉罗可是从来也没有说过想要活的东西。
侍女,或者中间随时都可以调换。可是,吉罗从不对他们表示不满。在吉罗看来,他们似乎都长着相同的面孔,都是同样的人。即使有谁稍有逊色,在吉罗感到不满之前,也会自行离开。比如,出现过失,干活儿不够勤奋,或者看上去不顺眼,态度比较恶劣等,这类人在受到指责之前,早已从吉罗的眼前自动消失。因此,吉罗从来也没有提出过想要更好的侍女或更好的侍从。
相反,父母家的亲戚却是想换也换不掉。
不论是讨厌还是喜欢,在这些人面前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随心所欲。母亲太啰唆想要换一个,叔父太愚蠢想要另找一个,这些终将都是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事情就不要去指望,吉罗就是这样—个人。
为此,在此之前,吉罗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得到什么人。
可是,女婿可以任意挑选。
吉罗已经见过了几位候选人。
吉罗并不是都想要得到。
只是,青山播磨——她非常想要。
他们已经见过两次面。
不论是在自己的父亲面前还是在吉罗面前,播磨都显得不卑不亢。他从不自谦,也不妄自尊大,更不炫耀自己。他只是被召唤而来,被叫来见个面,态度显得十分冷淡。
其他几位则不同,看上去都是一脸寒酸的样子,吉罗一个也没有看中。
相反,播磨却似乎表示出拒绝。
“和青山家结成姻缘,不是对父亲有好处吗?”吉罗问道。
这话听起来有些莫名其妙。
父亲沉默了片刻,随后说道:“岂有此理。”
“如果你这样认为的话——”
“这不像您说的话。”
如果对父亲的仕途有所妨碍的话——
不。
否则的话,当初就不会有人来提亲。毕竟这件事情早已被人遗忘,可事到如今又重新提起来,我看这其中一定是另有文章。
“无疑,青山家并非名门世家。虽然说是直参,可是那位家督却是能力有限。”父亲说道。
“而且,青山家去世的前一代主人铁山,与若年寄水野先生关系甚为密切。这位水野先生——你听说过吗?”父亲说道。没听说过。
或许他和父亲的关系不和,而这位名叫水野的若年寄,才是父亲仕途上的障碍。
总而言之——问题或许就出在这里。
“嗯?”吉罗故意支支吾吾的。
“水野不久就会被罢免,这件事情对我来说是千载难逢的机遇,这个你明白吗?”
我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父亲说着,把脸转向了庭院。他似乎已经看到了一线希望。为了向上攀登,就必须牢牢地抓住这根枝干。如果现在不抓住这根枝干,那么枝干早晚会变得枯竭。
只要能抓住这根枝干,就能够摘到美丽的鲜花。
看来必须抓住这根枝干,吉罗寻思着。
“那个并不显赫的世家,加上那并不丰厚的俸禄,与这样一个与父亲的政敌关系密切的青山家结成姻缘——真的就不能够对父亲的仕途助上一臂之力吗?”
“其实并非如此。”
“就是说,可以对您助上一臂之力啦?”
“是的。”父亲简短地说道。
“可以吗?”
“或许——可以。”
“那样的话,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吗?”
只是,对方似乎显得有些犹豫,记得对方曾经婉言拒绝。
可事实并非如此,父亲说道。
“在中间斡旋的服部先生的妻子,她也是铁山的姐姐,而且是位女中豪杰。她对此事非常热心,并表示只要我们不反对,她就会努力促成这门亲事。而且,似乎播磨本人也没有提出异议。”
“是播磨先生吗?”
或许就是。
只是——他却是那样的一种态度。
见面时,播磨始终没有看吉罗一眼。他看上去并不厌烦,只是有些心不在焉。
正是因为如此——
“如此看来——”
“不。”
父亲看了一眼吉罗,“我担心的是你。”
“担心我?”
“也不知道播磨什么时候能够出人头地。”
父亲用手敲了敲椅子扶手。
“这个嘛,现在播磨还没有职位。我看早晚也会被委任个一官半职,这还要取决于本人的努力。目前,尚未听到有关他不好的传闻。我看他还是个老实人,听说在赤松道场上的剑术,也堪称是个师范代理。”
“可是,我说吉罗——”父亲皱了皱眉头。
“人并不是老实就好。剑术再好,但是在这个太平盛世却没有用武之地。首先说,剑术是用来杀人的,而且是一种微不足道的技法,仅在面对敌方时才能够发挥出作用。这种东西根本不值得一提。现如今武士的首要任务是从政,他所面对的绝不只是一两个人。更何况,并非谨小慎微老实做人就是好事情。如果想要在幕僚面前崭露头角,就必须善恶并举,来者不拒,左右逢源。可那位播磨——他有那么大的度量吗?”父亲最后说道。
“父亲,您以为他没有这般度量吗?”
“我并不十分了解,可是他这个人——不是在你面前说,总是让人感觉有点古怪。或许他是在故意把自己隐藏起来。”父亲说道。
“可是,我这样说也没有任何依据,或者他充其量也就这样,一辈子也不会有所成就。如果是那样的话,我把你嫁给他岂不是——”
“您是说我会不幸吗?”
“我只是说有这种可能,况且还有其他人提亲。”
父亲这么说,似乎——让吉罗感觉不高兴。
“父亲。”吉罗说道,“您对我有什么隐瞒的吗?”
“我对你并没有什么隐瞒的。”
“可我并不这么认为。听了您刚才的话,我觉得不论是青山家还是播磨本人,似乎并不会给大久保家带来什么好处。可父亲您却曾经说过,这桩亲事有利可图。”
“当然是——有利可图。”
“利在哪里?”
“你说在哪里?”
“据我所知,青山家既没有财产也没有地位又没有门路,是一个穷旗本。播磨先生本人也是一样。他不能保证飞黄腾达,况且现在仍然是一个没有职位的毛孩子。把女儿嫁给这样一个人,势必有些担心,可父亲您却说有利可图——我对此无法理解。”
“你说他是穷旗本,而且是个毛孩子吗?我的女儿说话竟然如此尖酸刻薄。”父亲说道。
“你就是改不了这个疯丫头的性格。”
“可我说的是实话呀。”
“噢,你说的也是。青山家的确是个穷旗本,播磨也的确是个毛孩子。所以我才犹豫,把你嫁给他家是是合适。”
“可是,如果我执意要嫁给他呢。”
“不,我不愿意勉强。你是我的女儿,我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利用女儿之便来实现自己的仕途野心。”
“那是为什么?”
能够利用的为什么不利用?我认为那是理所当然,吉罗思忖着。
“什么叫为什么?哪里有父亲不希望女儿幸福的?我问你,吉罗,你到底怎么看待我这个父亲?你觉得,我是那种为了自己的飞黄腾达而牺牲女儿的人吗?”
“我可不认为那是牺牲了自己。”
“那么你是怎样想的?”
“我从一开始就愿意接受这门亲事。但是,如果这会给父亲带来不利,哪怕只是一丝一毫的,我都会重新考虑。我也是一样,希望父亲能够飞黄腾达。只是关于这门亲事,您不是说过可以有利可图吗?”吉罗问道。
“当然。”
“那是因为,是因为那个盘子。”父亲小声说道。
“是盘子?”
“对,是盘子。无论是青山家还是播磨本人,对我们来说都无利可图。但是青山家的盘子,却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替代的。”
是无法替代的吗?
“据说,那是青山家的传家宝。”
“那东西——是盘子吗?”
“据说是姬谷烧的彩绘瓷盘。”父亲说道。
“从来也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那可是稀世珍宝。”
“那盘子对父亲有用吗?”
“服部先生的妻子过来说,这门亲事谈成后,对方会把那个盘子送给大久保家。对此,播磨也没有提出异议。”
并不是有什么用途,而是想要把那盘子弄到手,对吗?
“您是想,把那个盘子弄到手吗?”
“是的。”父亲说道,“姬谷烧是稀世珍宝,想要得到它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如果那是名品佳作——那就更珍贵了。”
“那是张漂亮的盘子吗?”
“我也不知道。”父亲说道。
“我从来也没有见到过姬谷烧,也许是因为数量有限。据说是备后福山的窑里烧出来的,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总之那盘子,就像是来自梦幻的世界。”
“来自梦幻的世界吗?”
“一张盘子就已经十分珍贵了,可据说青山家那个传家宝,竟然是十张一套的。这种东西可着全日本敲锣打鼓地找,一辈子也不一定能够找得到一个。”
“您想要得到它吗?”
“噢,当然想要得到了。”父亲坦率地回答道。
“如果您想要得到它,而且,那东西也确实能够得到的话,那么自然就应当把它弄到手。”
“就是这样的,我一定要把它弄到手。”父亲表情严肃地看了一眼吉罗。
“您很想要得到它吗?”
“无论如何也想要得到,无论如何也要把它弄到手,我要把它献给老中。”父亲说道。
“把它献给老中吗?”
“水野之所以被推举为若年寄,那也是因为有了姬谷烧。水野曾与备后有缘。听说他托了人情,得到了一张盘子,并且把它献给了老中。噢——当然,并不是仅仅凭着一张盘子便可以得到若年寄的职位。同时还需要四处游说,打通关系,更重要的是还要有实力,需要有才智。但是,这些东西都不能用数字来表示。在双方实力相当的情况下,最后的一招便在于此。”
这是最有力的一招,父亲反复地强调着。
“所以,目前,眼下,非常想要得到它。”
那盘子。十张一套的盘子。
如此说来,不必再问任何理由。
如果想要,这就是理由,吉罗思考着。喜欢的东西就一定要把它弄到手,这不需要什么理由。
“一定要把它弄到手。”吉罗说道。
“没有必要犹豫。我吉罗不认为那是为了父亲的仕途而牺牲了自己。无疑,我也没有感觉到不幸。我并非想要嫁到青山家,也并非眷恋这桩亲事。可是我吉罗,”
“就是想要得到那位播磨先生。”
父亲觉得不能理解。
“难道说,你并不是因为爱上了播磨先生,也并没有打算和他结为夫妻吗?”
“讨厌的东西不可能想要得到。既然嫁给他,当然决心和他白头到老。只是——”
“想要让他服从你的意志,是吗?”
“我没有这样想。”
“没有这样想吗?如果你想要通过自己的努力使播磨出人头地,让青山家繁荣昌盛,那么我还可以理解。不是经常听人说,所谓的内助之功吗?家人的帮助可以让人信心百倍。也常听说,有人依靠妻室的才智走上仕途的道路。如果能够凭借你的力量使播磨得以长足发展,那也实在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如果贤婿能够独当一面,成为我的左膀右臂,那无疑也会让人感到安心。”
“您这话说得不对。并不是那样。”
吉罗并不是这样考虑的,她只是想要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除此以外,她没有任何打算。
吉罗想要的东西就一定要弄到手。并且,想要得到的东西接连不断,因此不断会有新的东西得到手,事情仅此而已。
可是,到手的东西吉罗决不会感到厌烦。
她也不会因为得到了手而不再想要。她从来没有想过要把它们抛弃。那些小袖便服,那些裲裆长裙,那些各式各样的衣服,数不尽,说不清。
所有这些到手的东西,都成了吉罗的一个组成部分。到手的东西不断增加,却是从来没有考虑过减少数量。吉罗不喜欢自己的东西减少。如果不小心丢失了,则更让她大为伤感。所以,如果吉罗嫁到了青山家,正像父亲所说的那样,她会极力守住家守住丈夫,努力使家族保持长治久安。她会为家庭付出一切。这一点毋庸置疑。可是,吉罗并非因此而要与播磨结成姻缘。
因为她只是想要得到;因为想要得到,所以才会努力;因为可以得到,所以才努力弄到手。
或许结果都是一样;所以父亲什么也不说。
“是不是因为我有了一个好女儿?”父亲说道,“只是,我还以为她仅仅是个疯丫头,看起来真不愧为大久保唯辅的女儿。据说,古今有很多大名旗本的女儿,她们要么迷恋于沉香之中,要么水性杨花,可我的女儿却是与众不同。她不被财富及出身门第所迷惑。也就是说,我的女儿不仅看到了青山播磨的现在,而且还看到了他的未来,我说的是否有道理?”
“那种事情,我可没想那么多。那种事情想看也看不到,以后的事情我不知道。明天会怎样谁也不知道。就说眼前吧,不要说前方一寸远的地方,就算是一厘远的地方也是一片漆黑。”
“噢。”
根本没有必要介意父亲是怎么想的。刚才还说是疯丫头,现在又说是好女儿。随父亲怎么说,却是和吉罗本人没有关系。
“随您怎么想象。”吉罗回答道。
“我知道,父亲是想要得到姬谷烧的彩绘盘子,我是想要得到播磨,我们的目的不是一样的吗?”
“当然一样。如果你能嫁到青山家,我也就得到了盘子。”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还要犹豫?”
“可我却不能确认。”父亲简单地说道。
“您说的是什么意思?”
“似乎根本没有盘子。”
“为什么——没有?”
“我曾经请求见一见实物,可到现在还没有得到答复。噢,我想应该不会是没有,而是不知道放在了什么地方。”
“那不是传家宝吗?传家宝却不知道放在什么地方,这根本不能令人想象。”父亲说道。
“只是,那个青山家却是藏有如此宝物,以致让人感觉到这与他们的身份不相符合。难道是前代主人过世后,不知道传家宝被放在了什么地方?”
“父亲,您真的相信他们的那种戏言吗?”
“我相信不相信又怎样?关于青山家盘子的事情,以前水野也谈起过。据说有人看见过,从前只要有喜庆事就要拿出来使用。所以说,盘子是有的。有是有,只是,我却没有亲眼见过。”父亲说道。
那也是理所当然。
“可是,就算对方急不可待,也不至于为了促成这门亲事而欺骗人吧。谎话终将不得长久,早晚会被揭穿。财产再多也有个限度,有多少盘子也不可能数不清。”
真的是那样吗?
“不是说有很多吗?”吉罗说道。
“的确有很多,但也不可能数不清。吉罗说多得数不清,那是因为数起来太麻烦。但是一张一张地数,早晚可以数完。”
这种事情——太麻烦了。
“那样的话,就一定可以找到。只要存在传家宝,就一定会在不久的将来把它找到。总不会永远这样停滞不前吧。我说过,”
“那东西一定有。”父亲说道。
“可是,如果那个盘子不存在——”
“如果盘子事件是个谎,那么和对方的婚礼是否就要告吹了呢?”
“那倒也不至于告吹。噢,只是,那样对于我们来说可就是无利可图,没有任何利益可图,但只要你愿意。”
“您要如实对我说。”
“你又开始这样说话。”
“如果我的话让您不高兴,我会向您道歉,只是我也希望对父亲的事业有所帮助。如果真的不存在什么传家宝,那么和青山家以外的什么人结缘,或许更能对父亲有利。”
“是这样吗?”吉罗问道。
“盘算起来,也可能是那样,可是,为什么不好好盘算盘算?”
父亲一言不发。
“没有的东西却硬要强求,那才是最愚蠢的。”
不存在的东西便不可能得到,得不到的东西就不能强求。
可是,如果存在着盘子的话——
“让我去试着找找那个盘子。”吉罗这样说道。
“你说什么?你如何去找?”
“我去青山家。”
“就现在,正式嫁到对方家之前?”
“难道有什么不可以的吗?”
“当然不可以。还未出嫁的女孩子,怎么能——”
“不用说,在正式出嫁之前,我是大久保家的女儿,不是青山播磨的新娘。这一点我心里非常清楚。可是,那盘子到底是否存在都不知道,我们如何能够轻信戏言,一味地在这里等待呢?”
“我们没有时间等待。”吉罗说道,“为了父亲能够出人头地,我们可以另想办法,但是机会却不容错过。”
“你说的有道理,我们可以在水野被罢免之前——”
“如此说来——”
等一等,父亲举起双手。
“既然如此,我们可以找别人去。没有必要让你亲自去青山家。”
“那样的话,事情就会更加糟糕。如果被人知道了我们是去找盘子,那么今后我在青山家就难以相处。”
父亲放下了手。
“那样事情会更加糟糕吗?”
“既然如此直言不讳地坚持要寻找到盘子,那么无论最终是否找到盘子,结果都会引起一片议论。即使找到了盘子,而且顺利地举行了婚礼,也会被人说成是用女儿换取盘子,最后为难的还是我。”
“是我拿女儿换盘子吗?”
不,吉罗打断了父亲的话。
“也许父亲不这样想,可世人却会这样说。世人的嘴比我们更尖刻。人言可畏,他们会说父亲和播磨用盘子换来了官位。”
吉罗说的有道理。
“相反,如果我自己去,大家会说大久保家的疯丫头,亲自来到对方的家中,确认对方娶亲的彩礼。那不是也比说父亲用盘子换官位好吗?一切只是因为女儿任性,其结果无论这门亲事成与不成,都不会有多大的妨碍,最多不过是我吉罗没有看中。”
“可是,吉罗,那样的话——”
“您不是叫我疯丫头吗?”吉罗说道,“您不必担心,父亲。就算我是疯丫头,可是在举行婚礼之前,我是不会轻易和他上床的。如果出了那种事情,青山家同样难逃世人的指责,这点儿事情谁都明白。”
“但是,可是——”
“那么,您可以对服部先生的妻子这样说。我的女儿,在正式出嫁之前提出要学习对方的家规,为此要在青山家生活一段时间,请酌情予以考虑。”
那盘子——非常想要得到。
想得到,就要把它弄到手。为此就必须付出极大的努力,甭则就无从谈起。父亲的仕途,吉罗自己的前途,这些都无关紧要。如果想要得到的话,如果那盘子确实存在的话,我们就不能够等待。
姬谷烧那十张一套的彩绘瓷盘。
青山播磨。
两者我都想要得到。
大久保吉罗已然下定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