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的事情已经记不清了。虽说是记不清了,却也没有什么和现在不同的地方。
总之都是一样。
矮矮的个子,什么事情也不懂。可等到懂了事个子也长高了,却也不过如此,依然没有任何变化。
人的个子有高有矮,不见得块头大了就优秀,也并非个头高了就威风。要是那样的话,小孩儿和大人岂不是没有了差别?如果说知道的事情多了就优秀,那么读书人和学者岂不是可以到处耍威风啦?看上去并不聪明,腰里却佩戴着两把长刀,这种人显得特别威武。
远山主膳感觉自己始终没有变化。同时,他预测自己今后也不会有多大的变化。
一早一晚,只不过是日头所在的位置发生了位移。
主膳不知道怎样才能分辨出昨天和今天,他从来也没有想到过要去了解其中的奥秘。
太阳下山,夜幕降临。不久东方破晓,太阳再一次升起,紧接着又迎来了新的一天。
仅此而已。
亥时和子时首尾相连,并没有断开。噢,将时间分割本身就没有任何意义。不敲钟谁也不会察觉时间的流逝。
原本时间就是无须介意、任其流逝的东西。
主膳并不以为这有什么不好,也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方便的。
没有必要把时间分割开来。
如果一觉醒来日期就变了,那么通宵玩耍的话日子就不会过去。假如和尚或仆人敲错了钟,那么也许就没有了辰时或卯时。即使他们忘记了敲钟,日子也不可能多一天或少一天。
无非是多了个中午和晚上的名字而已。
肚子饿了就要吃饭,感觉困了就要睡觉,这有什么不好的?主膳为此感到疑惑不解。
喂,开早饭啦!噢,午饭准备好啦!女佣总是会叫个不停。主膳最讨厌这样,有时恨不得把女佣杀了才觉得清静。
他也讨厌自己的父母兄弟。
说起来,没有谁是主膳喜欢的。他讨厌一切,从内心里感到厌恶。
甚至对自己,他也一样感觉讨厌。
世界上有那么多有趣的事情,为此主膳并不讨厌那世道本身。他可以感觉到愉快,也可以感觉到欢乐,所以他喜欢这个世道。
即便如此,他仍然讨厌一切。
喝酒放松的时候,他会觉得高兴。嘴里说着胡话手舞足蹈的时候,他会觉得愉快。这些让主膳感到兴奋,但是,却又显得那样的无聊。
主膳自己也会开怀大笑,因为他觉得实在好笑。可是,他却讨厌那些跟着自己一起大笑的朋辈。于是,他也开始讨厌起自己。他并不是因为喜欢朋友、喜欢喝酒才开怀大笑的。
欢笑,那只是一时的事情。
如果用器皿来比喻,欢笑就好比是上面的彩釉。彩釉被烧制在器皿上,表面的彩绘却没有浸透到陶坯当中。彩釉只是固化在外表上的一层薄膜,这一层表面的东西并没有和器皿本身融合在一起。似乎盛在精美瓷器当中的饭菜会更加可口,只可惜那不过是一种错觉。
食物的好坏,不会因为盛食物的器具而发生改变。一杯苦药倒在喜爱的茶杯里,苦味并不会消失。相反,谁也不会因为倒上了一杯不喜欢的饮料而讨厌茶杯。
主膳喜欢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可到头来——还是讨厌一切。
和女人在一起也是同样。
主膳讨厌女人,也讨厌和女人在一起。
试问,在房间里抱着女人时,人们会千篇一律地都只想着你很可爱,我很喜欢你吗?至少主膳不是那样。
主膳什么都不想。
他只是和女人相拥而眠。
因为欲望,所以才亲近女人。和女人睡在一起本身并不招人讨厌。可是要问他是否喜欢娼妓,回答则是否定的。无论是良家妇女还是妓女,女人都是一样的。要问他女人是否可爱迷人,他会顿时感到兴味索然。主膳不需要那种感受,这对于他来说只是一种负担。从这个意义上说,妓女或许更受欢迎,因为他已经付出了代价。
妓女,无论她说些什么都是奉承。奉承的话不值得一听。那就好比狗叫一样,听起来像是在讲话,却没有任何意义。
主膳用拳头捶了一下枕边的榻榻米。
无聊。
诚然,因为原本无所事事。首先,主膳并没有做任何事情。几天来,主膳没有离开过房间一步。最多去个厕所,甚至连这都觉得麻烦。
在主膳看来,懒惰是在静静地发狂。并不是不想做点事情,他总是被督促着做这做那。有些事情必须要做。无论怎样,该做的事情还是一定要做好。
即便如此,主膳还是不去做,于是这就成了问题。并不是不做,而是做不来,于是就会积患成疾。也就是说,自己已经犯了病,主膳这样想到。
他这样想着。
可反过来又一想,犯病又有什么不好?
毕竟——要做的事本身,对于主膳来说也并非什么正经的事情。那不外乎是些吃饭穿衣起床睡觉之类,日常生活中的琐碎小事。
简直就像个孩子。
做了也无济于事,不做也不会有人抱怨。主膳的仪表如何,事情是否有疏漏,以及主膳的吃喝拉撒,这些都与世人无关。主膳的死活,也与世道的风云变幻毫不相干,根本就是无关紧要。
真的是无关紧要。
远山主膳,同样显得无足轻重。
可是——
所以才无所事事——可事实却也并非如此。
因为怕麻烦,所以才无所事事。
因为讨厌,所以才无所事事。
可即便如此——
如果自己是长子,或许情况多少会有所不同,主膳有时也会这样想。
继承了家业,担任了职务。
眼看着一条阳关大道呈现在面前,只要走上这条路就算是戴上了手铐脚镣,被人拽着缰绳打着屁股往前走,向前冲——
不。
即便如此,不也还是依旧如故吗?
主膳依旧是主膳。今后也仍将是主膳。小的时候就一直是这样。
不可能有什么变化。
的确,继承不了家业的混世魔王,原本就无足轻重,也不可能有多大的出息。
即使不是那样,却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即便继承个小小的家业,担任个不起眼的职务,为了那么一点点事情,却要被牵制住脖子,这样一来主膳或许反倒要被拖垮。
说是无足轻重,却是事事都要承担责任。
这就更让主膳不能接受。
正因为无足轻重,才能够得以自由自在地生活,随心所欲地行动。
自己只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主膳在榻榻米上翻了个身,仰面朝天眺望着天花板。
脚后跟搭在榻榻米上,感觉脚下一阵麻木。
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但是也需要生存。
放出去的屁立刻就会散去,可主膳却不会消失,他自己也没有打算就此消亡。
即使被人抛弃,但只要活在这个世上,主膳就永远是主膳。尽管活得没有任何意义,却也要过好自己的人生。
这并不是愤世嫉俗。
也没有忌恨他人。
只是不想过于认真。
主膳仰面躺在榻榻米上,伸手取过枕边小茶几上面的茶杯,里面的茶水从茶杯中淌了出来洒在了桌面上。
那是一只熟悉的茶杯。
已经使用了许多年。
五年?六年?噢,或许更长。
五年也好六年也好,还不都是一样?时间怎么好用数字表示?
只能说是,多年。
主膳摆弄着茶杯,这时突然感觉到茶杯重了许多。
长年累月的堆积,让主膳感到了一种难以忍受的厌恶。
或许是产生了恐惧?
不必考虑多少年。
主膳坐起身,猛地将茶杯投向拉门。
屋子里传出一阵巨大的声响,可茶杯却是安然无恙。
这更让主膳感到坐立不安。
主膳顺着榻榻米爬了过去,抓起翻滚在地上的茶杯,再一次向拉门砸去。
茶杯依旧完好无损,只是在地上叽里咕噜地翻滚了几下。
简直不能令人容忍。
似乎这东西里面沉淀着时间。
时问只能一带而过。
岂有沉淀之理?
铭刻着过去时光的东西,主膳看也不想看,碰也不想碰。如果那里面沉淀着时间——这个茶杯就一定凝聚着主膳的过去。
那样的话,就要把它砸得粉碎。
只是摔成两瓣或者三瓣,那怎么可以?要把它砸得数不清碎片。
就是要砸得它粉末四溅。
没有一刻两刻,就不会有一日两日,也就不会有一个月两个月,就更不会有一年两年。把它们分割开来,数来数去的又有什么意义?噢,不仅毫无意义,而且数也数不清。
水只有用升才能够衡量。如果没有了容器,不论有多少水那也只是一潭死水。
既不知道是多少杯,也不知道是多少升。数时间,就好比用升来衡量大海。
真是无聊。
主膳再次拿起茶杯,站起身推开了拉门。他走到廊檐下,用眼睛盯住院子里的踏脚石。
难道那块石头里,也沉淀着时间吗?
这也可以数吗?怎么能够数得清?
主膳猛地将茶杯摔在石头上。
随着砰的一声巨响,那多少个日日夜夜,这一次却是被砸得碎片横飞。透过视线的余光,主膳看到廊檐对面的女仆吓得张着大嘴,半晌没能合上。在主膳看来,女仆同样是那么愚蠢。
主膳不愿意看到她的面孔,眼睛瞪着院子,直到对方从视线中消失。
主膳隐约感觉到,自己竟是那么愚蠢。
但这种感觉却又瞬间地从他那沉重的头脑中消失。主膳不善于反省。只要自己与正视自己的自己不分离,主膳就永远不可能反省。主膳讨厌将自己分割开来。
自己永远是自己。
回想起来,自己或许本来就不应当存在。
主膳冲着院子里叶了一口唾沫,正要转身回到房间,却看见后门闪出了个人影。
从后门进来的人,不可能是正经人。
老爷,对方发出了一声粗野的叫喊声。
来人名叫权六。
权六是武士街上青山宅院里的中间仆人。他体形笨重,一脸凶相,看上去就是个卑贱的奴仆。可这个人尽管身份低下,却是主膳的酒肉朋友。他既不是主膳的吹捧者,也不是主膳的帮凶,只是朋友,主膳这样认为。
“您怎么啦?看上去脸色不太好。”权六隔着栅栏门问道。
“脸色有什么不好的?只是不想动弹罢了,快滚开!”主膳回答道。
“噢,我不是来约您出去的,先让我进去。”话还没说完,栅栏早已被打开。
“不许你进屋。”
“我知道了。赌场上您是九郎,可在宅院里,您就是远山主膳先生。我可什么时候都是奴仆权六啊。”
“还不都是一样。只是不想让你进屋罢了。”主膳说道。
“在廊下坐坐总该是可以的吧?”
权六晃动着身子靠了过来。主膳转过脸往里面退了一步。
“我说,在这个地方闲聊——那位爱管闲事的近臣管家可是要生气的。”
“生气?您说的是那个青葫芦吗?我才不怕他,连女人都瞧不起他。”权六随口说着,在主膳旁边坐了下来。
那肩膀宽得像扇门板。
“真的吗?那个叫十太夫的矮个子,他可是从上一代就在这里供职,是这里的元老哇。”
“我来这里还不到三年,从前的事情我一概都不知道,跟我没有关系。”
说得也是。
来多少年还不都是一样?
薄薄的罗绮,摞在一起就会变得非常厚重。可原本没有厚度的东西,无论怎样堆砌也感觉不到它的存在。时间便是如此。时间无论怎样重叠,总还是让人看不见摸不着。
“话说回来——怎么?播磨出了差错引咎辞职了吗?”
青山播磨。他是权六的主人。不,他更是主膳的同门,是朋友,是曾经的朋友。
“我家老爷,做事绝不含糊,他可不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人。现如今已经是一位旗本武士了。”权六满不在乎地说道。
“可即使继承了家业,却也还是老样子啊。”
主膳提出了相反的意见。
在主膳的印象当中,青山播磨原本就和别人不一样。
事情总是如此。
不论是休闲,还是喝酒打架与女人嬉戏,播磨总是独自一人。
他从不会发自内心地欢笑,也不会声嘶力竭地哭泣,高兴的时候也不会欢呼雀跃。
在主膳的眼睛里,播磨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主膳也是如此。在主膳看来,播磨似乎与自己如出一辙,但还是在什么地方有所不同。
主膳和播磨是在同一个道场里练习剑术的朋友。
论技巧播磨略胜一筹,可比起武来却经常是主膳取胜。
主膳认为——那倒并非播磨手下留情,只是播磨根本无心恋战。播磨总是显得缺乏魄力。播磨身怀绝技,比起武来理应非常激烈,但他却总是心不在焉——在一起比武时经常会是这样。
似乎始终情绪不佳。
主膳也曾要求播磨不要手软。
于是,播磨便挥舞着木剑,嘴里喊着决不手下留情。既然如此,主膳也准备奋力迎战,却又被师傅叫停。
师傅说,这便是青山的技能所在。
“无论技巧多么高超,不用便是徒有虚名,败北也是理所当然,怎么说也是取胜的远山厉害。”师傅说道。
难道事实果真如此吗?主膳思量着。
自己本来并没有打算取胜,也没有打算炫耀本领。
老实说,这根本无关紧要。
主膳并非为了习武才来练习剑术。那是因为只要挥舞起长剑,脑子里便没有了一切烦恼。播磨似乎同样觉得无关紧要。
“那家伙以前就是那样。”主膳说道。
“与同伙结成徒党时似乎也是一样。”
“是呀,腰里插着白刀鞘走在大街上,那时我跟在后面也觉得威风。可我家老爷,他似乎并不那么高兴。”
他并不高兴。
就连我也没觉得高兴,主膳心想着。当然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兴趣,至少比起现在有意思。
可那家伙却是毫无兴致。
“播磨不是要离开白鞘组了吗?”权六问道。
“大家在一起把镇上的坏小子们赶跑,那该自多快活。”
“喂,愿意去你自己去吧。”
那些虾兵蟹将们从市井爬到了镇上,武士的家奴们把他们抓起来往水池的泥塘里填,你说该有多快活。
曾几何时,权六如此高谈阔论着。他说得活灵活现,让主膳记忆犹新。
看来是不行了,权六挥着手。
“我只是狐假虎威,腰板儿挺结实,可就是胳膊跟儿不硬,还得靠老爷那把杀人的菜刀。既然我家老爷想要离开,我看谁也拦不住,可原本都是一水儿的白刀鞘。”
“那又有什么用处?那和播磨没关系。”主膳说道。
“我再说一遍,播磨从一开始就不感兴趣,并不是现在想不想离开的事情。”
“那么,我们还有可能在一起吗?”权六问道。
“什么?你想说什么?”
“噢,我是说播磨先生,他不会再回来了吗?”
“我想——他不会再回来了。他现在已经是旗本武士,不久或许还会被委任个一官半职的,跟我这个到处吃闲饭的流浪汉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权六说道,“噢,或许我不该这样说,我家老爷总是显得那么迟钝。他没有多少欲望,尽管是旗本武士,可跟前代的主人完全不一样。依我看——照这样下去,最终很可能白来一世,又变回了原来的木阿弥。”
或许果真如此。在别人看来——播磨无论是对待家业还是对待官职,似乎都显得态度很冷淡。
不,或许也并非如此,那只是用主膳的尺度来衡量。
所谓衡量,就是对人进行评价。
“如果真的到了穷困潦倒的地步,或许还要回到那一伙人之中。那时你就没用了。你记住,无论你怎样哭着喊着求我用你,我也不会雇用像你这样的混蛋。可说是这么说,我的话根本就不算数。我根本无法决定应该用谁。”主膳说道。他一脚跨过了门槛儿,坐在了榻榻米上。
“这个嘛,不用担心。”
“我并不担心。只是说要完蛋了。”
“倒是也不会完蛋。”
权六右手扶着廊檐,转过身子面对着主膳。
“说不定您这里更安稳,正因为如此我才找到了您。”
“你的话我听不明白。”
“我说的是婚礼。”权六粗鲁地咧着嘴笑了一笑。
“播磨他——是不是要娶亲啦?”
主膳躺在了榻榻米上。权六再一次转过了身子。
“媳妇也要找,该娶还是要娶。具体情况我不了解,听说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女儿。”
“噢。”
“九郎先生不是也知道吗?噢,就是那位住在小石川高台上的那个老太婆。”
“我知道。那是播磨的姑母,已经来谈过好几次了。”
“这件事情嘛,对方三番五次地找上门来,可我家那个反应迟钝的主人,他却听不懂人家的意思,为此这桩亲事一直进展不顺利,直到这一回终于接受了人家的条件。”
至于说怎么就接受了对方的条件,权六却是支支吾吾地不肯说出。
“那当然是想要个老婆呗。”
“真的吗?”
果然如此吗?
“我都想要个老婆了。”
“你想要的是女人。”
“一年到头都可以发情,当然是有个女人的好,可老婆也是女人哪。”权六说道。
“你说的倒也不错。既然如此,还不如到小旅馆或者剃头房找个妓女。玩弄女人和相亲,完全是两码事。”
“正因为不一样,所以才更好哇。如果是良家女子,那就更想要啦。太让人羡慕了,我多想也能像人家一样。”权六笑着说道。
“喂,那比花钱买乐子开销还大呀。结婚可是需要一大笔钱的。”
“噢,噢,这次的事情可是不一样。总之,这样一来青山家也会变得更安定了。”
“为什么?”
“噢,我也不知道。总之,又娶媳妇又做官——似乎就是这样。”
“你胡说。旗本武士的职务,那可是上面派下来的,要是个上门女婿倒也说不定,怎么能和娶媳妇联系在一起呢?”
“您不相信吗?”权六不服气地说道。
“官位嘛,那不是赢来的,那可是从上方委派下来的呀。”主膳说道。
权六抬起头看了看天空说道:“就像下雪花一样吗?”
“不对,那是诱饵。那就像云雀或者什么似的,不是会嘴里叼着虫子飞回鸟巢里来吗?而那些御家人,就像在鸟巢里等待着的雏鸟。”
“旗本武士就像是雏鸟吗?”权六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声音。
“是的,他就像雏鸟向上仰着头,贪婪地张着大嘴,好像急不可待。他一副可怜的样子,看上去很寒酸,嘴里还不停地唠叨着,我要吃食,我要吃食。不久,一条蚯蚓终于啪嗒一声落到了嘴里。”
“就一条吗?”
“喂,听我说,权六。有好几只空着肚子的雏鸟在等待着,可落下来的食饵却只有一两个。不管它好坏,也不管它的嘴巴张得有多么大,可那个东西不一定会掉到谁的嘴里。”
“反应迟钝的是得不到食物的,对吗?”
“这和反应快慢没有关系,难道不是吗?那全凭运气。”
全凭运气。
那东西不是想要就可以得到的。
可尽管如此,却仍然有一些人要白白地付出努力。但是从来也没有听说有谁取得过收获。太积极主动会招人猜忌,太出人头地会遭人妒恨。越是着急,越是焦躁,却是怎么也爬不上去。
在够到老鸟之前,雏鸟却是已经在窝里相互残杀起来了。
那倒不是因为贿赂产生了效果。有人会以为能够被上司看中是一种万幸,其实倒也并非如此。当然不能惹得上司讨厌,但也不一定非要被上司看中,只是不要名声太坏。
总之,底下的人无论怎样努力也是徒劳的。
徒劳无益,只能让人嘲笑。
结果只能是白费心机,弄得一头雾水。
简直是无聊。
“那么,所有人都张着大嘴吗?我可是不会的。”主膳说道,“即便张着嘴巴,也不可能得到什么。”
继承不了家业,还差点儿被赶出家门,食饵是不会掉到我嘴里的。
可是,播磨和我不一样。继承了青山家家业的播磨,现如今已经是旗本武士,或许会有更大的食饵落在他的头上。
但是,播磨那家伙,他既不抬起头,也不张开嘴。
他就是那么一种人。
我觉得他就是那么一种人。
或许并不是那样,或许并不是那样。
似乎让人感到不能平静。
“毕竟,老鸟在青云之上喂食,雏鸟飞不起来,只好在窝里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一筹莫展。得不到食饵,就意味着永远也别想飞起来。但是为了登上云天,就更是需要食饵。”
喂,等一等。
难道会是——青云之上吗?
“我说,那位说亲的对方,他是谁家的女儿?”
对此,权六回答不知道。
“你不知道吗?”
“似乎也听人说过,可却是忘记了。这种事情记住了又有什么用?”
“我看不是有没有用的问题,看来是你的记忆有问题。”
可是,如此说来,似乎听别人说起过,青山家和现在的若年寄水野家交往密切。
只是,水野家并没有女儿。难道是亲戚?或者是远房?
不。如此说来,怕是早已有了缘分。听说播磨死去的父亲和若年寄本人之间关系密切。事到如今,也没有必要为此特意重新结缘,即使结了缘,也没有什么好庆幸的。
既然如此。
“总之,据那位青葫芦说,是可以得到职位的。”权六说道。
“不知道那是真是假?如果真的既做了官又娶了媳妇——事到如今,也就没有必要在白鞘组鬼混,也用不着再到处胡作非为了。”
“那家伙,直到现在还到处胡作非为。”
“所以,我说他不可能浪子回头。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或许也就不可能再用我了。”
“你以前就不是我们一伙的。”
权六皱了皱眉头,“事到如今,您怎么能这么说?”
“你不是武士,而且也不是赤松道场门下的人。所以,你不是白鞘组的人。”主膳说道。
“您说的也是,可为什么事到如今,却又要摆出一副武士的架子?”权六突然站了起来,转过身大声呵斥着。
“难道说,您也把自己当成了旗本武士吗?”
“你说什么?”
“我什么也没有说。您太骄傲了,没上没下地成了个无赖。”
“有什么上下?”主膳说道,“我可是没有摆武士的架子。我还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武士。”
好奇怪。
“只是,我是白鞘组的人。可您却说我不是。播磨离开了白鞘组,于是其他同伙都觉得没有了干劲儿。带着这么一些不争气的家伙走在大街上,有什么意思?即使播磨回来也还不是一样?像这样,怎么能够敌得过街上的那群地痞流氓?早晚会被人家打得落花流水。这么一来,白鞘组可就彻底完蛋了。”
随便怎样也都无所谓。
觉得没有意思还不如散伙。
权六眼见着泄了气,嘴上说着:“原来是这样,不行了,好没趣。”
“好没趣。但是,只有我和你两个人,根本结不成团伙,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了吗?奇怪,好奇怪。”主膳说道。
“你听我说,权六,你根本就不是这个家的人,你可是青山家的中间呀。”
“这个我知道。”
“如果在大宅院中间的房间里赌上它一把,倒也不亏了你这个中间头人。”
“可是九郎先生——”
“住嘴。”主膳说道。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喜欢权六这样称呼他。可迄今为止,他从来也没有表示过讨厌别人这样称呼自己。
“可是,详细情况我也不知道。”权六说道。
“因为就是这一两天的事情。”
“你说的不对,播磨那家伙到底怎么啦?”
“您问我吗?”
“我总觉得——让人感到不放心。”权六低着头,嘴里说着,“茶杯摔碎啦?”
“您发火了吗?”
“我问你,播磨他怎么样了?”
“他没怎么样啊。”权六说道。
“没有什么变化吗?”主膳问道。
权六嘴里却说着:“噢,好危险啊,还不赶快收拾一下。”
“收拾什么?”
“您说什么?不是说杯子摔碎了吗?”
“是我打碎的。”
“是您打碎的吗?”
权六奇怪地看了一眼主膳,又把视线转向地面,嘴里说道:“摔得粉碎。”
“不要管它,我在问播磨的事情。”
“可我说过,他和从前一样。”
“怎么和从前一样?”
“您这个人好固执。我看您头上没有长角,身上也没有长翅膀。”
“你没有觉得他最近情绪低落吗?”
“最近,倒是不见他高兴。”权六说着,向前弯下身子,伸出手臂,嘴里哼了一声。
“依我看,还是先收拾一下吧。如果穿木屐还好,可现在穿的是草鞋,踩上去会把脚扎破的。”说着,权六抬起身,举起了右手。
权六伸出那粗壮的手臂,拾起了那早已看惯了的——不,是早已看腻了的瓷片。
过去就是这样。
“我看这些碎片。”
说起碎片,这种东西,不可能存在。
主膳抬起了身,嘴里说道:“赶快把它扔出去。”
“您说什么?”
“把那碎片打烂,砸碎。”
“为什么?”
“不要说了,赶快扔出去!”主膳大声喊道。
“九郎先生,您今天有些奇怪。”
“不要叫我九郎。”
主膳拿起桌子上的酒杯,向着权六的胳膊扔了过去。权六大叫了一声,急忙躲闪着。酒杯顺着隔扇门飞出屋外,掉在了石头上砸得粉碎。
权六走到院子里,拿起一只碎片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你,你在做什么?”
“碎了吗?”
“什……什么?”
“我在问,碎片碎了吗?”
权六似乎看到了什么不祥之兆,眼睛狠狠地盯着主膳,说道:“您满意了吗?老爷。”
“怎么样?碎了没有?”
“碎……碎了。不,原本就是碎的,不是吗?”
权六越发觉得可疑,从上到下看了一眼主膳,嘴里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难道,我说了什么坏话吗?”
“这跟你无关,我从一开始就不高兴,可是偏偏又遇上了你,都是我不好。”
不是那样。
从来没有高兴的日子。
主膳自从生下来就一直是这样。
“简直拿您没有办法。”权六有气无力地抬起了头。
“怎么啦?尚未继承家业的白痴,被另一个白痴占了上风,为此他气得大发雷霆。如此说来,这倒也意外地成了人们的笑料,嘿!哈哈,继承了家业,又娶上了媳妇,顺便还当了官。哎呀,简直无法相比。依我看,您这是故意在找我家老爷的茬儿。”
“你是说我妒忌你家老爷了吗?”
“您说不是吗?”
“不是。”
“噢,真的吗?我看您说三道四的似乎有些吃醋。如此说来——我真的是看错了人?”
“你是否看错了人倒也无关紧要。可你说我是在吃醋——你为什么说话如此无礼?”
“到底是谁说话无礼?”权六大声喊叫着。
“您听我说,我就喜欢您那神秘的性格。见了父母就想杀亲,见了和尚就要灭佛。说到容易做到难,可我看您却是满脸的杀气。我整天游手好闲无恶不作,您却是比我略胜一筹。正是因为如此,我才紧随着您一步不落,您不觉得吗?我家老爷中途退出,可从那以后便是一蹶不振,变得无所事事。”
但事实并非如此。
“我可是,一直都在拼命努力呀。”权六说道。
“这个只要您知道就好。我家主人同样让人捉摸不透。他简直就是个大大的老好人。大家本应该团结在一起,这祥才能够天下无敌。如果其中有一个人半途而废,那岂不是前功尽弃?”
“其他那些不争气的家伙们还算有骨气。”中间奴仆嘶哑着嗓子大声喊道。
果真如此吗?
不,根本不是那样。主膳永远是主膳,以往是,今后也仍将是一样,不可能发生任何变化。他与播磨等人——没有任何关系。他永远是默默无闻的。
“我说的不对吗?我觉得就是这样。”权六说道。
“您也说说您的想法。”权六大声嚷嚷着,“真没意思。”
“那些骑虎难下的白鞘组的小伙计也都闭上了嘴,让人啼笑皆非。他们到底也是配双刀的武士呀。和我们这些小混混不一样,就说我吧,那可是天生的无赖,在娘胎里时就不老实,气得老娘死去活来的。不是我炫耀,直到此时此刻,表面看上去像个人,叮实际上我内心里一天也没有打算正经过。”
打算正经。
当个正经的人吗?
“在我们这些小混混儿的眼里,就算是个小喽啰,可那也是武士呀。无论有无官职,也无论是否继承了家业,生在这么一个大宅院里,即便是吃饱了肚子混天黑,那也是再幸运不过的了。我觉得,你也一定是这样想的。”
“我可是不这样认为。”权六大声地嚷嚷着。
“想得到名声,想得到荣誉,抑或是想得到金钱。可无论如何您都得不到手,最后落得两手空空。相反青山播磨却是一举两得,正因为如此,您才忌恨他,才感到嫉妒。”
“原来如此。”
主膳站起了身。
“像从前一样,你还是那么能言善辩。你那三寸不烂之舌似乎真的是久经考验,让我听得入了迷,最后不得不对你产生兴趣。”
主膳取出了刀。
手按在刀把上。
“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主膳抽出刀,伸出手臂将刀垂直地举在了头上。那金属的亮光,和那看上去沉甸甸的分量,让人感觉到无比豪爽。
“您……您打算干什么?”
“你不用担心,我没有打算砍你的头。你听着,权六,的确,我很在乎播磨。以前,我总是觉得那家伙和我一样。可现实情况似乎并非如此,那家伙他——”
“他怎么样呢?”
“那家伙他和我完全不一样。”主膳说完,再一次握住刀把,冲着眼前劈了下来。
只见刀落之处,桌子被劈成两截。
桌子被劈成了两截,已然无法复原。
主膳将刀插在榻榻米上,用脚将倒塌的桌子踢出了门外。
“权六,我可是没有希望成为青山。在我的脑子里,丝毫也没有嫉妒他人的意识。我不满意的是,那家伙为什么不是我。”
“是您?”
“对,就是变成我。”主膳说道。
“为什么?为什么他能够伪装得如此巧妙?无论是长子继承,还是婚姻,抑或是官位都是如此。为什么会是这样?他任人摆弄,随波逐流,却又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我最讨厌这种人。人怎么能够这样?”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主膳大声喊叫着。
“难道您天生缺乏人性吗?否则的话就不该是这样。您要是他,您会怎样?”
“你是说——我会怎样?”
是大笑,还是大怒,还是暴跳如雷?
“继承了家业,就可以随心所欲,就丌始得意忘形,以至于忘乎所以,就开始大喊大叫。如果不打算继承,就抛弃家业,把家里折腾一通之后便离家出走。无论是老婆还是官职,那些我都不把它放在眼里。得到了便高兴得开怀大笑。如果是被强迫的,便大发雷霆。讨厌的时候更是暴跳如雷。难道不是这样吗?你说,我说的不对吗?”
随便怎样也无所谓。
没有任何办法吗?
播磨也永远是播磨。
“尽管如此,也还是会感到生气。”主膳说道。
“我就是我,永远是我,任何人也不可能把我分割开来。正是因为如此——我并不羡慕他,我并没有感到嫉妒。相反我倒要说,那个家伙他为什么不羡慕我?”
主膳拔出插在榻榻米上的长刀,在空中挥舞着,嘴里喊道:“那家伙为什么和我不一样?”
这已经是异乎寻常,虽然异乎寻常,可那却是真正的主膳。
这种疯狂本身,或许才是主膳的本性。
那是与生俱来的。
我却是在静静地发狂。
权六站在院子当中,两只眼睛呆呆地盯住主膳,似乎站在眼前的是一头野兽。不对,野兽是不会如此疯狂的。
远山主膳能够听到的,只有血液在体内咚咚跳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