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川岛在六点钟以前就睁开眼睛,等待报纸送到的声音。昨天晚上,一直没有睡熟。
六点钟刚过,报纸送到信箱的声音响了,他像猎狗一般,闻声而起。妻子和孩子还在熟睡。
川岛拿到报纸,马上翻到社会新闻。藉着玻璃窗透过来的晨曦,找到了那段新闻。虽然不是头条新闻,却这样写着:
“丈夫公出,妻子被勒毙命”
大字标题一直冲入眼帘。
川岛只觉热血上涌到头部,半天不能把眼神定下来看清报纸上的细小铅字。粗粗读了一遍,又仔细读了第二遍。内容和昨天晚上从探员那里听到的大致差不多。死者加代子的照片也登出来了。是相当年轻时候的照片。只有微笑的眼神,与川岛所见时略有不同。真可怜!他紧望着加代子的不知大祸之将至的照片。大概是和滨冈结婚不久的照片。
报导说,警察认为,这次凶杀案,多一半是抢劫行凶。因为抽屉里的加代子的钱包不见了。加代子的钱包里面,经常总有五六千圆,正确数字虽然不知,被抢去的数目大概不相上下。这是她的丈夫滨冈的申报。
川岛觉得有些奇怪。田所绝不会因为抢劫那个钱包而杀死加代子。那时候,他当场就付给自己三万圆,说明田所当时身上有钱。也许是田所故布疑阵,让旁人疑为抢案。
报导里面提到附近邻居的讲话。据旁边大厦的女人说,在推测的行凶时间,即中午前后,并没有听到巨大的声音。那个香烟店的老板娘也是这样说:
“滨冈是在什么时候关上门的,我不知道。中午时候,倒是有人来到大门按铃,因为里面无人应声就走了。我这才知道滨冈家里没有人。”
川岛浑身震颤。在大门按铃的人就是自己。照此看来,大概探员还要到自己的住处来一两次。
只是,报纸上只字未提田所,看样子,警察好像还不知道田所的事。然而,也许是暗中侦察正在逐渐接近田所,也未可知。两者都有可能。
奇怪的事情是,对门香烟店的老板娘和附近的人,都没有在案件发生时间的前后,看到田所走进或走出。田所一定是动了很大的脑筋,出入都很小心。
对门的香烟店老板娘说,并没有发觉滨冈家的门窗是在什么时候关上的,而田所的行动又逃出了目击者的注意。川岛心想,照此看来,只有我自己一个被老板娘看到,真正是不够运气。川岛平常就时常这样自怨自艾,这一生真不走运,这一次当然也作如是想。在衙门里,始终没有升级的一天,家庭也非常没有乐趣。在经济上,从来就不宽绰,尤其是目前又弄得一身都是债。妻子根本不是共患难的人,就算摊开一切,跟她商量,也没有用。
衙门里,大家议论纷纷,谈的都是滨冈妻子被杀之事。由于工作上的关系,与滨冈时有往来,大家差不多都认识滨冈。有人说,被抢匪杀死了妻子的滨冈真是可怜;有人说,这绝不能隔岸观火,因为自己也要为出差不在家而担心。谈话的口气,以好奇的调子居多。
川岛曾经每天晚上到滨冈家去打牌的事,在课里反倒没有人知道。川岛尽量显得对此案毫无了解,因此,也就没有人跑到他身边来问东问西。
只是,知道川岛到滨冈家去打牌的人,还有横井和加藤。川岛咬紧牙关,一直坐在办公桌前,以免遇到他们两人,连走廊都不去。为了怕下楼去饭厅,索性连午饭也不吃。到了饭厅,就可能遇到他们两个人;而且,自己不愿意听到周围都是谈论加代子之死的声音。
话虽如此,有一件事真正奇怪,探员竟说,后面的纸门上并没有留下指纹。这事情超出了想像。探员说,一定是凶手戴了手套行凶。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他们才推断凶手乃是劫匪。到底是谁把指纹抹掉了呢?
田所在那个时候,刚刚杀死了加代子。正遇到自己到场,田所非常狼狈,这才要求代为保密,不但取消赌债不算,而且给了三万圆,希望不要张扬。自己拿了钱回来以后,田所就把凡是在室内曾经摸到的地方,全部用手帕揩拭,最后,一定把后面纸门也都揩过了。这是因为,田所闪进滨冈家时,也是打开后门的纸门进去的。那时候,自己的指纹与田所的指纹就同被揩掉。川岛想到这里,放下心来。自己的指纹如果留下来,那就讨厌了。探员也许再来,也许说,为了慎重处理,特来取你的指纹。那时,所说的一切谎话都要揭穿。川岛的心怦怦跳动。
田所那个家伙,为什么要杀掉加代子呢?川岛改为思索这一问题。
推想起来,还是由于与加代子有了肉欲关系。加代子本来对于田所不迎不拒,后来经不住连次攻击,因而被牵入了不正常的男女关系。她一定暗中自责。加代子不会喜欢田所那样的人。这样一来,男人就更加执着,拼命追求。
那一天,田所知道滨冈出差。上午,他到衙门来追债,然后到了滨冈的家。加代子拒绝田所。大概又说,从此一刀两断,不要再来。一定是田所暴性一起,勒死了加代子。
川岛想到,在那个时候,我正到场,也就看到了慌失失奔出来的田所。
……加代子也可怜。如果,自己多到那里去几次,也许她不会这样死。
不过,川岛对于加代子的死亡,悲伤的成分略微减少了一些。那是因为,尽管不是出自她的本意,她还是跟田所有了那种关系。除了悲伤之外,剩下的便只有一些同情了。
下午两点钟刚敲过,电话总机接过来一个电话,打电话的人的姓名,川岛从未听见过。
“……川岛先生,是我啊!”
一听那声音,川岛的全身汗毛立即倒竖起来。是田所的混浊声音。
“你也在报上看到了加代子被杀的消息了吧?”
是凶手打来的电话。
“是啊,看虽然看过了。……”
他为了尽量不把恐怖之心表达出来,说话时小心翼翼。
“警察有没有到你那里去?”
川岛觉得,田所似乎什么都知道。
“昨天到我家来了。我在滨冈家门口按电铃的时候,对门香烟店的老板娘曾经看见。探员们来打听这件事。”
川岛把手拢在电话的话筒上。为了不让同事们听到,低声说道。
“我在现场的事,你没有对探员报告吧?”
田所的粗声,分明是在威胁。
“没有,绝对没有……”
底下的话没有说出来,田所接口说道:
“探员也到我这里来过了。似乎他们已经知道了到滨冈家打牌的人的名单,所以找上门来。我对探员说,当时绝对不在现场。所以,你一定也要这样说。……川岛先生,怎么样,一言为定。”
“好!”
川岛只回答了这么一个字。田所又接着说了一两句话,川岛双耳轰鸣,根本听不清了。
川岛似乎觉得,田所的话始终留在耳际,而身体始终飘荡在半空中。简直无法工作下去。然而如果什么事情也不做,别人会觉得奇怪,只好装成努力工作的模样,可是就连简单的函件往来,都出现了错误,以致引得下属过来要求改正。
川岛心里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要询问田所。例如,现在田所是否受到了警方的监视?还有,如果田所力称当时并没有在加代子的家,他提出什么证据?不,还有最重要的是,后面纸门上的指纹,猜想是田所揩掉的,但到底是不是他揩的呢?——要田所确认的事情很多。可是,刚才在电话里办不到。如果在电话里一一提出来,怕旁边的人听见;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刚才神经紧张,完全没有询问的时间。
川岛越是事后回想,便越是对田所打来的电话感到害怕。特别打电话来要求代守秘密的田所,一定是在拚命逃避,所以,声音带有威胁。那意思是说,如果向警方提到在滨冈家里遇到他,他就绝对不放过自己。田所那股声音,就像暗藏着一把短刀。不,不仅是声音。实际上,田所身上也许真的有一柄短刀。田所有没有在当场,乃是田所的命运关键。而田所的命运,就掌握在川岛的手中了。
川岛左思右想,在一切没有明朗之前,只好保持对田所的诺言。所谓一切明朗,就是田所因为被判为杀死加代子的凶手而被捕。只要被捕,就不会对自己再加危害,到了那时,再向警方讲明全部经过也好。可是,要一直保守秘密到那时候,自己也没有自信呢……
第二天早晨,川岛到衙门上班,正要走进大门,迎面有两个人向他招呼:
“前天晚上打搅了。”
川岛回头一看,就是上次到他家去的两名探员,说话的是年纪较大的一个。川岛一看到他们两人,心如刀绞。
“你正要上班,非常对不起,只占你五六分钟的时间吧!”
探员说道。
“好。”
“滨冈的妻子被杀的那一天,也就是六月二十三号,你有没有见到田所?”
连呼吸都感到困难的川岛答道。
“见到过。”
“是吗?见到了吗?”
探员的眼神泛出光亮。
“那天上午,他有事到这里来。对了,是十一点钟左右的事。我们走出大门,到那地方站着谈了二十分钟的话。”
“原来如此。”
两名探员并不感到意外,看样子,已经听田所讲过了。
“不,这一点,我们也从田所先生那里听说了。上午,他到这里来见过你。”
年轻的探员第一次开口。这个人,两眼炯炯有神。
“我们要问的是后来的事,也就是说,你和田所先生,有没有再在什么地方见过面?”
川岛拚命地在心里作斗争。
“没有,就见过那一面……”
说完,马上又补了一句:
“我和田所分手以后,一直工作到十二点钟,然后,因为有点事情,便到滨冈家去过一次。这件事,昨天晚上已经说过了,因为我并不知他不在家。”
“噢,是这样的。”
年纪大一些的探员,似乎在考虑问题。
“探员先生。”
川岛带着不安,询问:
“田所先生,有什么事吗?”
探员们彼此张望了一眼,过了一阵,年长的一个才说道:
“田所先生在上午十一点钟左右见过你,便到工地现场去了。那是下午一点二十分钟的事。可是,在那个时间以前,田所的行踪不明。”
“……”
是这样的吗?田所竟然说到工地去了。——这种说法,不过是扰乱别人视听的犯人心理吧!
“田所先生说,跟你分手以后,到了新桥,在车站前面进了一家弹子房,去打弹子。在那地方输了不少,又转到有乐町附近的弹子房去打,又输了五百圆。结果,就乘坐电车去市谷工地。我们到田所所说的两家子弹房去问过,因为都是满座,店员也不记得有这么一个人。如果他是赢家,拿弹子去换赠品,也许还能记得像貌,偏偏他又是输了便走,店员因此没有印象。”
“……”
说是去了弹子房,田所撒谎可真会找地方。那种地方人山人海,谁记不住谁的像貌。就是两个人在邻近的两架机器上打弹子,也不会彼此注意像貌。既然如此说,就很难抓住他的漏洞。
“田所先生的行动,有什么疑问的地方吗?”
川岛再一次询问。他想知道,警察对于田所到底有多少怀疑。然后再据此考虑自己的处境。
“你常同田所一起打麻雀牌?”
探员反问。
“对的。”
川岛的心又剧跳起来,可是又说:
“那是以前的事,近来不打了。”
他轻轻避开。
“那么,你知道田所很亲近加代子这件事吗?”探员问他。
“不知道。”
川岛有如悬到半空中。心脏跳动得更加激快了。探员竟然什么都知道。像这种情况,可能连自己对加代子持有好感都知道。川岛慢慢嫌恶起探员来了。
“是吗?你没有注意到吗?你所认识的鹤卷先生和近藤先生却有这样的看法。他们两个人虽然没有十分明说,却提到田所从以前就似乎喜欢加代子。不过两个人好像还没有更深一层的关系。”
川岛觉得奇怪,探员为什么一开头就注意到这一点上。其目的何在呢?近藤和鹤卷如此说出,岂非对田所颇为不利!
“我完全不知道这样的事情,你们是怎样判断出来的呢?”
川岛本来想,向探员打听,也问不出一个头绪,不如不问的好;怎知,不觉又向里面多插了一步。
“不,我们只知道这么多,加代子的姊姊,住在池袋,我们向她姊姊问话时,那女人提到这件事,所以,我们势必要追问下去。怎知,那女人只是说,有一个姓田所的打麻雀牌的客人,似乎喜欢加代子。妹妹来时,说到那个人,很讨厌。后来,我们又问滨冈本人,他说,只知道田所很喜欢和加代子开开玩笑,却不认为他对于她有什么更深的野心。”
“……”
“既然这么说,我们就非得调查清楚不可,于是,又向鹤卷和近藤两位打听,试一试,那两个人,大概是田所的好朋友。可是,他们所说的话,就是刚才提到的。田所本人,也始终强调,他不过是只和加代子开开玩笑,而且只是开开玩笑而已。……说实话,男人对女人发生好意,是常有的事,只要没有深一层的关系,照我们看,这个案子就和田所先生没有关系。”
探员说来,似乎已经放弃了田所那一方面的线索。
川岛心想,危险了,危险了。田所的嫌疑既然被认为不多,那么,他们到这里来,一定还有其他的话要问。而且,刚才和探员的问答,自己也问得未免多了一些。
刚想到这里,年纪稍长的探员,突然向他问道:
“川岛先生,田所先生是为了什么事情,在上午到你这里来见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