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我们往西飞所得到的时间,在往东飞之后又全部还了回去。在华盛顿机场落地时已是晚间十一点,我从行李输送带上拿起帆布行李袋,坐着接驳车到长期停车场。雪佛兰还停在原地,法兰兹借我的五十元有一部分被我拿来加油,然后桑玛开车载我们俩回博德堡。她开得跟以前一样快,走的路径也一如往常,从九十五号公路经过跟这些案件有关的每个地方——包括州警局的楼房、手提箱被弃置的地方、休息区、交流道、汽车旅馆与脱衣舞酒吧。基地大门警卫登记我们是在凌晨三点进入。夜里的基地很安静,雾气紧贴着地面,所以四处的视线都很清楚。
桑玛说:“去哪里?”
我说:“三角洲特遣队营区。”
她开车载我们到那栋老旧监狱,哨兵让我们进去,我们把车停在大停车场。黑暗中我看到崔佛诺夫那辆红色柯维特跑车,它独自停靠在近墙边附近,墙上挂着水管。它看起来还是很干净。
桑玛说:“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我说:“妳自己也说过,这案子的成立根据很弱。妳说对了,真是这样。那辆幕僚用轿车的鉴识结果会有帮助,但也都只是旁证而已。不管是瓦索、库莫或马歇尔,我们都不能证明他们跟案子有绝对关系。马歇尔有碰过铁锹吗?没办法证明。那盒优格也可能只是他的甜点,甚至我们当然也没办法证明瓦索与库莫曾指使他去做什么事。被逼急了他们只要推说是马歇尔失控,自作主张。”
“所以呢?”
“我们直接闯进去,宣称两位长官是嫌疑犯,但他们的案子到目前为止根据都很薄弱,我们有的只是旁证。在这种状况下,他们会怎样?”
“他们一定会抗辩。”
我点头说:“他们应该会奚落我们,一笑置之。他们应该觉得我们冒犯长官,所以会出言威胁咆哮,把我们赶出去。但是这些反应都没有出现,他们只是坐着不动,不发一语的姿态等于默认自己有罪。我的印象与看法是这样。”
桑玛说:“当然,我也是。”
“他们为什么不抗辩?”
她顿了一下,陷入沉默,然后说:“因为良心不安吗?”
我摇头说:“等下辈子吧。”
接着她陷入沉默的时间更久了。
她说:“妈的。也许他们只是在等,等着我们的案子在所有人面前被推翻。明天在华府,他们的律师也会在场,他们想害我们不用在陆军继续混下去了。他们想质疑我们这种小角色怎么可以抓他们,也许是为了报复。”
我又摇头说:“我用什么罪逮捕他们?”
“共谋谋杀。”
我点头说:“我想他们误会我了。”
“你讲得已经够简单了。”
“他们了解那句话的意思,但不知道我指的是哪个案子。我讲的是一件事,他们想的是另一件事。他们以为我讲的是别的案子,桑玛。他们认的是另一件罪行,他们知道那件事是可以被证明的,没办法提出合理的怀疑。”
她不发一语。
我说:“议程还没找到,他们一直没有拿回来,他们被卡邦黑吃黑了。他们在九十五号公路上打开行李箱,结果议程不在里面,已经不见了。”
“那会在哪里?”
我说:“我会跟妳讲在哪里,所以我们要回来,妳明天可以拿着它去华府,用它去强化其他部分,那些只有旁证的东西。”
我们下车后走到寒冷的空气中,穿过停车场,走进牢房大门。我可以听见大家在睡觉的声音,寝室里传来一阵酸臭味。我们在黑暗中通过走廊,在转角转弯,直到我们来到卡邦使用的牢房。里面几乎是空的,没人动它。进去后我把灯打开。走到床边后我把手伸到书架旁,用手指滑过那些书背,把那本又薄又大的滚石合唱团纪念书拿出来摇几下。
结果有一份四页的议程掉在床上。
我们瞪着它。
我说:“布鲁贝克叫他把东西藏好。”
我把它拿起来后,交给桑玛。把灯关掉后又回到走廊上,迎面而来的是那个留着落腮胡、皮肤黝黑的特遣队年轻士官。他穿着内裤跟T恤,打着赤脚,从他身上的气味判断,一小时前才喝过啤酒。
他说:“嘿嘿,看看谁来了。”
我一语不发。
他说:“你们又讲话又开灯的,把我吵醒了。”
我没说话。
他瞄向卡邦的牢房,对我们说:“重返犯罪现场吗?”
“这里不是他死掉的地方。”
接着他露出微笑,我看见握紧双手的拳头,我用左前臂把他推到墙上。他的后脑勺撞上水泥墙,眼神呆滞了一会儿,我的手臂一直用力压在他的胸口,手肘顶住他右边的二头肌,右手手指紧抓着他左边的二头肌,他只能贴墙站着。我用全身的重量压着他,直到他喘不过气。
我说:“帮我省点事,这星期记得每天都要看报纸。”
然后我用左手伸进夹克口袋,找出那颗子弹——他亲自送去,上面刻有我名字的子弹。我用食指跟大拇指捏着子弹后面那截,在昏暗的夜灯中,它闪耀着金色的光芒。
我说:“你看好了。”
我把子弹拿给他看,然后推进他的鼻孔。
我的中士在值班,她煮了咖啡,我倒了两杯,拿进我的办公室。桑玛像拿着奖品似的,带着议程跟我走进去。她把钉书针拿掉,把四张纸排成整齐的一排。
那些显然是打字原稿,不是复写、不是传真,也不是影本。一行一行文本中间及页边空白处都有手写笔记以及用铅笔写的文本修正。
上面有三种笔迹,大多是克拉玛写的,但我几乎可以确定也有瓦索与库莫的笔迹,显然是三人一起完成的手稿。是他们经过深思熟虑后的作品。
第一张纸里分析的是装甲部队所遇到的问题。包括未来会出现部队集成的问题,还有威望的丧失,以及把指挥权让给其他兵科的可能性。他们的想法非常悲观,但都是人之常情。而且根据参谋长所说,这种分析是很精确的。
第二、三页的东西,我或多或少已经跟桑玛预测过了。他们企图抹黑主要对手,尽可能使用大量黑函战术。页边空白处暗示了某些手法,其中很多听来挺有趣的。真不知道他们怎样搜集到这些信息,而且我在想,军法局会不会用这些当线索继续追案。可能有人会去运行吧——调查工作就是这样,任何线索都可以用来启动调查。
还有些是用来进行游说的计划。大部分听起来都很蹩脚,因为这些家伙自从搭乘巴士到哈德逊河边的西点军校当菜鸟那年开始,就没跟老百姓一起搅和过了。里面还提到大型军火公司,还有如何借助陆军部与国会内部的力量来帮助他们,里面暗示的关系盘根错节,十分复杂,但显然出钱的是某一方,提供帮助的是另一方。里面提到了国防部长的名字,他们认为他是理所当然的帮手,其中有一行他的名字被画了底线,页边空白处则写了:买通且已付款。总之里面写的都反应出自大的专业人士心声,现状使他们忧心忡忡,所以文本呈现出黑暗、脏污以及绝望等特色。不过,都不是会害人坐牢的东西。
会害人坐牢的,到了第四页才出现。
第四页的标题很奇怪:T ·E ·P,额外的努力。标题下方打了一段从《孙子兵法》引出的文本:“负隅之际如不能迎敌顽抗,将亡矣。”此外在页边空白处用铅笔补充了另一段引言,我猜是出自瓦索的手笔:“遇到灾难能保持冷静,是统帅的勇气之最大考验;然而,在追求目的的过程中所显示的精力,则是统帅的意志之明证。魏菲尔。”
桑玛说:“谁是魏菲尔?”
我说:“一位英国沙场老将。他参加二次世界大战,然后被任命为印度总督。他在一次大战中失去一只眼睛。”
在那段魏菲尔的文本下方,又有另一个笔迹用铅笔做的附注,可能是库莫加上去的:谁来运行?我?马歇尔?这三段文本被圈了起来,用铅笔拉出一条由一个个圆圈构成的线,一路连回标题:T ·E ·P,额外的努力。
桑玛说:“这又是什么?”
我说:“继续看下去。”
孙子那段话下面有个用打字机打的名单,一共有十八个人名。这些人我大多听过,他们都是些步兵菁英部队的指挥官,像是第八十二空降师,第一〇一空降师,还有五角大厦里的重要幕僚,还有其他人。这些人的年龄大小与官阶高低可说是很有趣的组合:里面的军官都不算资浅军官,但也不限资深军官,因为有些只能说是明日之星。有些人的出现就像理所当然,但也有些是桀骜不驯的角色。其中一些名字我并不了解有何意义,连听都没听过。例如名单中有个叫做艾柏森的家伙,他的名字被人用铅笔做了个记号,只有他一个是这样。
桑玛说:“这个记号是什么意思?”
我打电话到外面给我的中士。
我问她:“听过一个叫艾柏森的家伙吗?”
她说:“没有。”
我说:“查看看他是谁。他可能是中校以上的军官。”
我又继续看那份清单,虽然人名很少,但不难诠释。如果说陆军是个在发展中的骨架,这些人可以说是其中的主干,或者可说是一个复杂神经系统里面的十八条主要神经。如果把他们除掉,陆军有一部分就会瘫痪,——但更重要的是,这瘫痪的现象会持续到未来。因为里面有人是明日之星,他们被除掉就会影响部队的发展。就那些我认识的名字而言,那些人如果被除掉了,会受到伤害的只有轻型部队,而且特别是那些即将在二十一世纪担负重任的部队,而不是过时的部队。跟百万大军相较,十八人当然显得微不足道,但这些人显然是经过分析后精挑细选的:里面有举足轻重的人物,也有思想家与规画者,都是些明星级人物。如果你想列出一张名单,里面囊括能够决定陆军未来的十八人,这张打字名单就是你该列出来的。
我的电话铃声响起,我按下免提器后听见我的中士讲话。
她说:“艾柏森是阿帕契直升机队的家伙,就是攻击式武装直升机,机关枪声音哒哒哒那种。”
我说:“然后呢?”
“除夕那天他在德国海德堡的人行道上被撞死了。肇事者逃逸。”
我把电话挂掉。
我说:“史温在跟我们聊天时提过这件事。现在我想到了。”
桑玛说:“这就是那个记号的意思。”
我点头说:“一个人被干掉了,还有十七个。”
“那么T·E·P是什么意思?”
我说:“那是中情局行之有年的暗语。意思是:不管怎样,就是要干掉你。”
她没有说话。
我说:“换句话说,就是暗杀。”
我们坐着陷入沉默,过了好久好久。我看着那两段愚蠢的引文:该怎样对付敌人?“负隅之际如不能迎敌顽抗,将亡矣。”还有“统帅的勇气之最大考验;统帅的意志之明证。”我试着想像:这些人到底有多疯狂,多自大?居然引用这种冠冕堂皇的话。但到头来却只是想要牺牲十八条无辜性命,来保住自己的饭碗与威望。我根本想不透。所以我不再继续想,将四张纸对齐,把钉书针穿回原来的洞里,再固定在一起。我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大信封,把四张纸放进去。
我说:“这四张纸从元旦那天就流了出来,四日那天他们就知道永远追不回来了。它们不在手提箱里,布鲁贝克也没带着,所以他们才会乖乖就范。他们在一周前就已经放弃了,杀了三个人却还找不到。所以他们才会坐以待毙,知道迟早会被它们害死。”
我把大信封推给桑玛。
我说:“这件事交给妳。把这东西拿去华府对付他们,把这些人面兽心的家伙打回原形。”
到那时已是清晨四点。桑玛立刻离开前往五角大厦,我上床后睡了四小时,八点钟自然醒来。我还有件事要办,而且也确定有件事会发生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