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二十三

入夜,雨打芭蕉,烛影飘摇,明瓦窗上映出女子侧颜姣好的线条。

庄重典雅的室内,沉郁清雅的香气缓慢飘散,混合着原本案头上的佛手香,又是这样极淡的一缕,有点像被雨水和春泥浸过的落花,混在这样的雨夜里,任谁也不会起疑。

只是若心细而懂香的人溯去源头,便会发现,此味的来源竟然是铜台上那支漫垂红泪的花烛。

那是一支雕成海棠模样的红烛,只是人说“海棠无香”,怎么此棠偏香气袭人?

——小人藏针的那种袭人。

幸好窗口半敞,那气味飘散在雨夜里,渐次漫漶,直到再无边际,彻底消失。

廊上有脚步响起,千层纳的鞋底,脚尖上有流苏簌簌踢来踢去,是手巧又爱俏的小婢。

闻声,许青窈取下掩在口鼻的杭绸巾帕,悄悄起身去阖窗。

小狸袅袅上楼来,见许青窈坐得端庄,正就着烛光,看一册泛黄的古书,许是知道她来了,才抬起头,困乏地揉太阳穴,眉眼间有倦色。

“大奶奶,外面潮,喝点姜汤暖暖身子——”小狸强自镇定,勉力作出寻常模样。

手中的乌木漆盘一盏红糖姜汤白汽缭绕,许青窈透过这烟雾,看见小狸低垂颤抖的睫翼,不动声色地微笑。

“好呀。”

接过甜白盏,里面是烫热的姜汤,她却一饮而尽,过后还意犹未尽地咂嘴,将留有浓稠蔗糖的碗底翻过来,示给她看,脸上的神色是一览无余的信任,甚至还带着几分天真,简直像个吃过苦药后给大人卖乖的幺儿。

这让小狸的负罪感更甚。

她不但背叛了主子,甚至还辜负了她孩童一样的无私信赖,若不是眼见她已经将那汤汁喝下肚去,她想,她必定忍不住揭穿真相,撕下自己虚伪的面皮。

“下去吧,早先睡,夜里冷,掖好被角。”许青窈阖上书,笑望着小狸,一双长眼半眯,柔情万缕。

许是看她心不在焉,被温柔地提醒,这让她越发悔恨,如何能沦落到这般田地,竟然背弃旧主与虎谋皮?

——虽然初衷是为了主子好,按她一个奴婢的道理,外面的世道黑不见底,难道要看着恩主冒险踏入深渊,继而将骨肉剥离?

罢了,事已至此,只希望明日东窗事发,主人能体会自己的用心良苦,纵然要将她殴打驱离,她也无怨无悔。

这是许青窈第三次清点细软银票,将预先备好的户籍文书和路引揣入交领短袄,斩灭灯烛,和衣上床,取下帘幛,轻轻覆上锦被,任凭黑暗像牛乳一样在身上流淌,枕边堆簇的长发是比夜色还浓稠的一捧所在,像是谁在那里烫了一个水滴样的大洞,又像是卧倒了一只乌鸦。

她的心跳着,简直要跳出喉咙,那一抹鲜红溢到嘴边,两瓣花骨朵样的唇轻轻一抿,弥散成无声的微笑。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一条细缝,经年的古木在雨季中散发出青苔的朽味,凉风携潮意在帐前打了个无可奈何的转,送来一抹熟悉的声音,“大奶奶,你睡了吗?”

无人应声。

良久,门被重新阖上,脚步声逐渐远去。

重新睁开眼睛,翻身,面壁。

他还真是用心良苦。

她怎么会傻到毫无防备地去喝与他有关的东西?

——小狸与他有关,她早知道。

原来那日她并没有直接离去,而是先去到下人房中,隔着窗户纸就听见里面吵得沸腾,又是什么花什么草,听到最后总算明白,原来小狸是被卷进了赌场,还欠下外债。

后面又在放鹤亭下,故意扯出她同乡吕松的事加以试探,那丫头做贼心虚,口不择言,果然上当。

待回房时,心里已然雪亮三分,拿出事先备好的银钱和路引,脑中早已酿成雏形的计划终于在那一刻被彻底催熟。

她有了一个完美的筹划,可是有人却想让这个筹谋胎死腹中。

她便顺水推舟,故意放出逃离的消息,借小狸之口,引那人上钩。

要不是自小长在叔父的药草房中,嗅觉灵敏,或许她还真的分辨不出那红烛中的异味,又怎么可能想见那香药必得和姜汁相撞,方才能催化出催眠效用呢?

既然这么怕她走,为什么不直接在姜汤中下药?

——恐怕还是为了腹中的这个东西。她悲哀地想。

他是个制香圣手,她在藏海寺的那一夜已经有所领教,怎么可能还不防备?如果说一个人第一次失足入河是因为大意,那么第二次还重蹈覆辙,则必然是个蠢货,俗话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她尚未自负到大夸海口,也不自卑到病态谦虚——介于两者之间,还有很长的路等待她走。

脑中的出逃路线像叠山中的溪流一样,不断冲破层层阻障,只待第二日,鸡鸣一过,就跳入那口牛车上捆定的黑陶大瓮里——假如她是渴望突破樊笼的山涧,那里就是她的海洋。

府里谁不知道?因老太爷素有洁疾,自若干年前开始,薄府便养成一条约定俗成的规矩:每日的食饮用水,必得自城外观音山上佛箴泉中汲来,装入擦洗得锃亮的黑陶粗瓷大缸,沿水路行来,运往后门上的小码头,登岸时再转入牛车,一路摇铃响铎,撞散清晨弥天的雾气,悠悠载入薄家大院,风雨无阻,永年无休,就连那运水的苍头汉子,也被这深宅大院经年不散的雨和雾,熏成了白眉老翁。

后院里鸡叫起来,运水的老牛颈项上的铎铃像符咒一样,清脆而有序地撞在被雨水冲洗得色泽明丽的楠木楼上,又如同道士的拂尘,刷刷地甩开昏暝,教曙色跃上枝头。

许青窈醒了。

雨水繁多,将草木喂养得润泽肥厚,老牛停在灶房外的一棵老槐树下,对着野草大嚼特嚼,怎么也拉它不动——这让李小大绝望。

这是他第二次进薄府。

上次还是因为漕粮解运的事,为了行情,送猫来过薄府一次,那次还见了薄大奶奶,记得那是一个极年青美貌而有决断的人物,没说几句话,就帮了他们一家那么大的忙,回去将给老妻听,两人一起心有戚戚,不知道怎么样报答人家才好。

正是忧心难安的时候,忽然有个姓吕的小厮找上门来,说自己是薄府的人,过来送薄大奶奶的口信,要他去接替那薄府运水老翁的差事。

他本在淮安郊外的薄氏庄子上作木工,近日薄家二爷光耀归宗,打算在乡下新修一座大祠堂,代替薄家西府旁的那所小家庙,他一个无权无势的劳役,自然被管事指派去做那最费人的杂务,伐木运木,正是疲累不堪的时候,没想到,竟然逢上这样一桩喜事,这对他这样的下等仆役来说,那可是一桩极有体面的活计。

忙不迭去了,后来也是到了才知道,这差事不是那么好办的——大奶奶竟然叫他运人!

他李小大活了这么些年,自然是做过不体面的事,比如从粤地沿海卫所偷逃出来,当了逃兵,但要他作拐子,却是生平第一次。

大奶奶却说得好听,“反正你当过逃兵,对于逃跑这方面,也算是老手了,再帮别人逃一次,又有何妨?”

不中听却极中理,再加上上次欠大奶奶的人情,这是不帮也得帮。

这不,今日,他比鸡还起得早,早早便运水来到府中,卸了负重后,按照约定,他要去角门与西苑的那个夹道里与大奶奶会合,这会儿却被贪吃的老牛困在这灶房中,李小大急得满头大汗。

磨蹭了半炷香的工夫,老牛大约吃饱喝足,终于愿意抬脚活动,这才顺着他的意,晃着大肚子一路朝前走。

话再说回楠木楼。

小狸怕昨夜之事生变,特意起了大早,来房中察看情势,上得二楼,刚一掀门,就见纱帐影绰,内里铺被堆褥,恍似真有佳人安睡,再一细看,不对 ,那一捧墨发怎的不见?

就听见门口戛然一声,门扇被阖,咣当落了锁。

“吃里爬外的婢子,且在此反省罢!”

小狸扑到门前,求许青窈放她出去,却只迎来愈跑愈远的脚步声。

说时迟,那时快,驮了大瓮的牛车甫一出现在角门,摆放盆景的高台之上就有一道青光闪过,敏捷地落入缸中。

李小大不及多想,盖好盖子,跳上牛背,扬鞭赶路。

眼看车轮粼粼滚出门外,忽被身后一记极冷厉的声音喝住。

“停车——”

此人正是薄家二爷,薄青城。

李小大心头乍跳,冷汗涔涔,只听见瓮肚中传来微弱而紧促的声音,“快走!”

咬牙之下,又是一鞭,老牛吃痛,撒蹄向前奔去。

那人大步追上,一记翻身,跃上车头,一把夺过李小大手中长鞭,后背仰身勒停牛车,顺势将鞭身绕这车夫可怜的脖颈三圈,见其瑟瑟发抖,却死咬牙关,手底陡然发狠,眼中涌上血色。

“说!这瓮中是谁!”一脚将其堕下。

李小大吃不得痛,连滚带爬靠近牛车,上前揭开陶盖,一径傻了眼,这人根本不是薄家大奶奶。

“奴婢云娘见过二爷。”穿有许青窈衣裳的南风苑大丫鬟云娘,从瓮中站起,复又盈盈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