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二十二

“铛——”

玉碎,铮鸣,清砺的玉末溅在他黑蓝色袍角。

她站在咫尺之地,脸上的表情却拒人千里,而他眉梢还停留着些微的惊愕,不过很快就一闪而过。

他本可以接住那玉镯,但是他没有,只是任它坠落,即使那玉前身来自遥远的大理之国,被一个年老而好运的矿匠自华岩纵横的深渊下掘出,盛在华美的千年香樟木作宝盒里,献给高高在上的王室,后来几经国破一路辗转进入中原,落入顶级的琢玉之家,被那世人瞻仰的大师亲手雕刻三年,第一年,让它从原石变成瑰宝,后面整整两年,都是为了让它返璞归真,等到那巧夺天工的玉镯终于再从奇瑰化为本色,老匠人呕出最后一滴心头血,玉的光芒到那一刻终于闪现,比十万金银同时出现还要耀眼——

可是那只是一瞬,世人错过了传说中涅槃的这一瞬,他便让那光芒在她霜雪般的皓腕上重现,可惜她甚至没来得及看一眼,他也没看——镯子递出的那一刻,已经完成它的使命,所以此刻碎掉,他也没有惋惜,如果有那么一点,也是为她,她还没来得及瞥它一眼,不过那会是她的遗憾吗,还是他的?——他宁愿说是那镯子的遗憾。

想到这里,蹲下身,碎玉拢进袖中,摇头失笑,“还是你没福……”

春夜的月光将青白地坪照得有如凝霜,细小的蚊虫在灯影下般般蠕动,地上有酒渍,像是雨点砸出的涟漪。

她一句话也没说,转身离开。

月光和烛火把她的背影拉得很长,他则蹲在挂了松鹤图的大堂下,像是一块坚稳的磐石,牢牢压住青白方石地板上她投来的影子,头顶就是阴晦的灰紫色夜空,河流在千里之外的地方奔流,悄悄一卷,她和她的影子一起不见。

春风过堂,静夜悄无声息,粗大的廊柱后,一双清亮的眼睛目睹一切。

许青窈回到楠木楼,只有丫鬟云娘,正在灯下绣衣服,那是婴孩的用物,许青窈心里一紧,不发片语,径直回了房中。

此刻,小狸正和灶房的婢子们混在一处,后罩房里欢声笑语。

传出一记清脆的俏音:“明天长盛坊里不知道又会出哪一枝花?”

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推小狸肩头,“让小狸说,这丫头上次不才赢了钱?”

“我猜是山茶花。”小狸也不客气,张口就说。

“花会每日有三十六筒,三十六种花齐开比咱们薄府的后花园还热闹,你怎么知道是山茶?”有小丫鬟问。

“山人自有妙计。”小狸卖了个关子。

老妇给小狸头顶凿个暴栗,“你这丫头,可不要因为这两天咱们园子里头山茶开得好,就张嘴胡说,要真这么来,到时大家亏了钱,算谁的?”

其实还真是,自从那日在长盛坊里玩儿过这种花会的赌博,赢了钱后,就总惦记着再去捞捞偏门,也是她心细,竟然发现那花会里每日开彩,和府上后园中新开的花雷同,对照着这个,接连下了几次注,竟然也给她赢了好些。

小狸被戳中心事,烦躁地推开老妇,“您老人家,吃肉的时候跟着遛,下本儿的时候就想跑了,也太为老不尊了些。”

众人也都帮起腔来,你一言我一语,又说了好些,都默默选定赌注,只待明天早上的“女航船”来记名下注,彩筒一开,坐等收钱。

谁也没想到,第二日开出来的竟然是菊花。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这样风和日暖的春日,谁能想到号筒里竟然会装着一枝墨菊?

此事一出,花会的名头比前几日更盛,甚至在长盛坊这个“大筒”外,又陆续新设了几处“听筒”。

只是这一桩,却使小狸元气大伤,丢了前些日子赢来的赌资不说,把自己做丫鬟这几年攒下的老本儿都折了进去,甚至还倒欠下几个小姐妹的嫁妆钱,正愁得食不下咽之际,却有人找上门来,正是那日在洒金坊门前送她月季的那位。

“旺儿管事,你怎么在这儿?”

许青窈站在楠木楼上,凭栏远望,春色正浓,西苑杏花织云绣雾,东门苗圃花团锦簇,时雨园中一泓清湖波光荡漾,倒映一片曲槛高阁。

正要收了视线回房,忽然瞧见西厢那处,放鹤亭上,一男一女,低头私语正当时。

那男的身形劲瘦,样貌看不大清楚,略觉眼生,女郎她却相熟,不是小狸是谁?

许青窈压下心中惊疑,悄悄下了楼,却不知这边,她刚转下楼,放鹤亭中两人就散开来。

“只要姑娘按我说的办,欠下的帐一笔勾销,至于其他人的,我们长盛坊也一并帮姑娘还清。”

“可是……”小狸眉头拧成一簇,面露纠结。

“小狸姑娘不妨细想,其实这也是为夫人好,姑娘只顾自己脸皮,就不为夫人和夫人腹中的孩子考虑吗?主子们没经过外头的风雨,不知道世道艰难,难道咱们做下人的也跟着胡闹?”

旺儿那是什么人,赌坊里混出来的人精,舌灿莲花,几句话下来就将小狸给吃住,果然,只见顷刻间小狸神色便有所松动,咬住下唇,半懵半懂地点了点头。

待许青窈赶到,小狸正从放鹤亭的石阶上下来。

小狸心不在焉地低头行路,被假山后转出的许青窈吓一跳。

“大奶奶!”小狸捂住胸口,脸色煞白。

许青窈笑道:“你这丫头,跟了我几年了,怎么还这样一惊一乍?”

小狸牵强地笑笑,眉眼中暗含张惶。

“那是吕松吗?”许青窈指着凉亭后方并不存在的身影。

小狸惊慌失措地回头,却只看见燕子的尾羽擦着嫩黄的柳丝一翦而过。

“是……是后门上看园子的同乡找我有点事……”小狸支支吾吾。

“那同乡……对了,”小狸抬起眼睛,睫翼却低垂着,眼珠滚在侧边,有点胆怯似的,“夫人也认识的,叫吕松。”

“下去吧。”许青窈不打算再为难这丫头,宽容地摆摆手。

小狸如获大赦般快步走远。

许青窈盯着那一抹如草木般渐次拔高的背影若有所思,半晌,摇头失笑,“还真是女大不中留……”

薄暮时分,半边天都被染成殊丽的瑰色,群花委地,几日前还在盛放的茶花已然开败,鲜泽的瓣子上斑斑锈迹,像是过了夜的口脂,又美又颓败。

夜枭在女贞树上呜呀乱啼,瞧见远处□□里流星飒踏宽袍广袖的来人,有那么一瞬,忽然住了嘴,张着黑眼珠定定瞧。

月上柳梢,许青窈听见铜环叩门声。

“这么晚会是谁?”

欲叫丫鬟小厮们前去支应,眉头乍然一跳,被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悸所笼罩,遂在檐下随意挑了盏黯淡的红灯亲自上前去迎。

“吱呀”一声,垂门洞开,外面空空如也。

暗黄烛光在夜风中幽然明灭,她看见,石台上摆着一个精致华美的紫檀木盒,象牙镶嵌,香草薰饰,盖口未封,借着清冷的月光,依稀可见里面的物件——一堆碎玉,和着几块裂口锋利的瓦片。

那玉大概就是昨夜被她摔碎的镯尸,他是在讽刺她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吗?

许青窈冷冷一笑,抱起盒子,闭门,回房——她打算将它们装裱起来,当作送他的回礼。

戛然阖门的那一刻,侧面的人影欹出墙后,手里的漆绿灯笼像是一颗老梅上新绽的绿芽。

风吹起他的袍角,他却只注意到,她手里的旧灯笼,不是他曾经送的那一只。

大概——已经扔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花会:古代的一种赌博形式,选择给定的花名或者人物名字下注,类似买彩票

大筒:赌场总部

听筒:赌坊分部

女航船:专门出入内宅引诱女眷女佣出资入赌的女掮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