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忘不了他离开前的那句话:
“下次,换个远处的药房。”
原来附近的几家药铺一早就被收买了——调虎离山,虎却早已画地为山。
很挫败。
躺在空荡荡的架子床上,头顶的雕花楠木纹路深刻,色泽沉厚,质感明丽,可以想见被劈破之前,它在邈远丛林里如何蓬勃蓊郁,日月同天星辰作伴,草木为朋雨露施恩……何其相似,茁壮是古木的顽疴,怀璧也正是她的罪过。
微潮地板上撕烂的羽纱床帷,如死水微澜,书案上是他遣人送来的墨兰,那尖端的暗色花束,像蛇吻,像蛊毒,像无数只细长眼睛,不怀好意地窥视。
心脏倏然发紧,小腹一阵抽动。
“大奶奶,没事吧……”大丫鬟云娘一脸担忧,上来扶她的臂。
“有事才好。”许青窈冷笑,面色苍白,鬓发被冷汗沾湿,像毒蛇草行过的爬痕。
云娘不语。
默默清扫满地狼藉,随后悄无声息退出房去。
房内无人,窗外金乌下陷,一抹余晖登堂入室,点亮汝瓷青釉纸槌瓶中的枯萎木棉。
瓶口的那一圈金色包铜,在夕阳下熠熠生辉,越发衬得瓶中花枝灰败,像个驼背塌肩的老妇。
她泪眼凝噎,痴痴看了半晌,最后竟觉得自己也似那木棉,将要过了时节。
满堂锦绣,她身处其中,恰似病残枝对名花器,格格不入。
许青窈起身下床,阖紧门闩,转身捶打自己的肚子,疼痛蔓延至腕臂,却还只是皮肉之苦,至于祸根,她动他不得分毫。眼泪无声坠落,终于虚脱般滑下门板,瘫坐在地上。
她该何去何从?
春风乍起,院中玉兰落尽,满地堆白,檐下乳燕啁啾,去年的那一窝已经飞走,今年筑巢的又是新客。
时间过得这样快,三年,也不过几茬桃红柳绿,数只燕雀颉颃。
三年之期已到,是时候离开。
——她需要路引。
。
起身摸到架子上,象牙茶叶罐底藏着一张卷起的空白文籍。
山居别院那夜,她曾趁那人不备,将此物藏入袖中。
公翁既逝,曾经承诺她的事,现在就由她自己兑现。
“大奶奶——”
许青窈闻声开门,是小狸。
“你怎么回来了?”蹙眉。
“我的钱被偷了。”小狸愁眉苦脸,眼圈发红,是哭过的样子。
“小狸无能,落胎药没有买到。”臊眉耷眼。
可怜得紧。
许青窈淡淡抿唇,放她进来,“算了。”本来也只是简单的声东击西,没指望这丫头能真的力扶将倾。
想到墙下重门击柝的戒备,多问一句,“是谁放你进来?”她好不容易求那人放她出去,还能许她回来?
某种程度上,她是她的同谋,那样傲慢的人能坐视自己被耍而无动于衷?
小狸极轻快地答道:“我认识后门上的小吕,他见我回来,二话不说,就给我开了门。”大约是因为羞赧,侧过颈子,眉目低垂,使人看不清神情。
“吕松?”吕松早几年就在府里干活,是这丫头的同乡,一直对她有意,因此,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坐下泡茶。
手中微微一顿。
一想到罐里的碧螺春被那人碰过,就觉得恶心,起身走向窗前,轻轻一扬,茶叶倾洒,墨绿色四溅,茶香很快在风中散尽。
“这回出去有没有碰见什么人?”回到玫瑰椅上,轻轻刮去盏中浮沫。
“没有。”小狸不假思索。
答得太快,反叫许青窈生疑。
压下心中惑意,淡淡吩咐,“你先下去吧。”
小狸轻轻阖上门,倚着红木栏杆,长出一口气。
在长盛坊赢钱的事,她先不打算告诉任何人。
“什么!蜀中运来的那批木材被人劫了?”
薄青城召集手下的几个管事和各赌场分坊坊主,在鹤鸣楼的一间雅阁里开堂会,忽然收到这个消息,握在骨瓷茶器上的手猛然收紧,玉白指节泛出隐隐青光。
“佛六,你手下的人越来越不中用了……”
眼皮微掀,冷冷看向左下首那人。
叫“佛六”的被东家点了名,赶紧起立,是个断眉、下巴带疤的汉子,此刻嘴边赔着笑,下颌上那道疤一扯,更骇人。
干咳两声,“二爷恕罪,小的立马去查。”
大约是江南雨多,生了湿气,胸腔里发出阵阵痰鸣。
薄青城打量男子片刻,神色缓和,略一摆手,召上来个伙计,“把我书房里预备送给知府大人的节礼取来,拿给佛六爷。”
佛六被从盛怒顶端抛掷,又忽感关怀备至,如沐春风,便有些不知所措。
薄青城眼神清和看向佛六,“一点人参和雪莲,拿去调养身子,你从前受过旧伤,如今逢上换季,应该多仔细才是。”
佛六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迭声道谢,当场咬紧牙根,发誓说要将那批木材追回。
众人也顺水推舟,盛赞二爷患难相恤、视下如伤,相继慷慨陈词,誓要鼎力追随。
薄青城嘴角有笑意,只劝佛六先顾好身体,言辞中极尽体恤。
一面握掌成拳,水种极佳的翡翠扳指在手心暗暗摩挲。
这个佛六,也真是不中用了,要不是看在他曾为他立下汗马功劳的面子上,他定不会轻饶此人。
想着,眸中笑意愈加深浓,又说:“接下来的‘花会’,还望各位坊主费心。”
赌坊里就那几种玩法,是个人都厌了,他预计再开几条通路。
暂且命名为“花会”,今儿叫旺儿带那个丫鬟小狸先试了水,反馈还真是不错。
连闺中无知婢子都能上手,可见玩法简便宜人,想来很快就会在各地流传起来,到时又是一条发财的康庄大道。
男人的钱要赚,女人也不能落下。
白丁的财要揽,朝中大夫们也不能被忽略。
这就叫财开八方。
他是受过孔方兄之苦的人,后来又富埒陶白,如此大起大落之下,便养成了对财富异常敏感的触觉。
钱不向他来,他便俯身向钱而就,至于什么黑白,什么正邪,从来不在他的考虑之中。
旺儿出来讲解“花会”的规矩,众管事纷纷应了,个个赞不绝口,恭维之语排山倒海。
薄青城听到最后,起了倦意,略作寒暄,便摆手命众人退下。
明日便要返回各自属地,临行前,他这个东家,少不得给兄弟们饯行,幸好鹤鸣楼是自家生意,早拉下谢客铭牌,备好□□桌大席,夭童玉女鱼贯而来,珍馐佳肴堆叠如山,连那平日里点滴成金的美酒,也如流水一般,从竹舀里,一路流向江湖好汉们的肚肠中。
席散,已是月上柳梢。
人约黄昏,出双入对,薄青城月下行走,孑然一身,未免凄寒,想起那日时雨堂中,佳人在怀,温香软玉,喉头一动,跨鞍上马,手中银鞭高甩,朝薄家西府曳尘而去。
入夜,许青窈早早上床歇息。
一团黑暗中,她紧闭双眼,一双睫翼却蝶翅般扇动不息,心里不断盘算着该如何逃出生天。
一直冥思苦想至后半夜,半梦半醒间,一双手覆上她额头,半惊半惧间,难以自抑地扑闪睫翼,那人大约掌心发痒,发出低沉笑声。
三下五除二拽下外袍,翻身上床,“怎么还不睡?”
一股夜露的寒凉外加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她偏过头,避开男人灼热气息。
偏偏被他逮住,“不好闻?”那就偏要她闻个够。
挣扎间,一张灼热的唇印上来。
太烫,像被淬了火的刀刃划伤——
她还在躲,那人愈加愉悦,“漱过口的,不信,你闻。”
她气急,伸出双手推他下床,用尽力气,却不能动他分毫。
他嗤嗤闷笑两声,一个翻身,隔着锦被,撑在她上方,“真的,怕酒气熏到你和孩子,我连弟兄们的敬酒都没大敢接,你说,这算什么——”这样的事,在他的人生中,从来还没有过。
听那意思,好像是有点懊恼,又像撒娇。
趁他不备,一脚踢他下床——
“咚”的一声,随之而来的是忍痛的闷哼。
万籁俱寂的暗夜中,撞击在地板上的声音太过响亮,惊醒了外间的小狸,“大奶奶?”
“无事,我打翻了竹夫人。”许青窈故作镇定,压低嗓子回道。
小狸纳罕:这才早春,怎么就用上竹夫人了?
一边想,又重新钻回被窝,她怎么倒觉得寒气逼人呢,遂将被角掖得更紧。
“竹夫人?”那人又死皮赖脸地缠上来,“我不是竹夫人,我是薄夫人,不,是许夫人……”
眼看他醉得酩酊。
许青窈靠在床头蓄力,将手探入枕下,倏然亮出一把刀,抵向他颈边,声音和白刃一样,寒意森森,“滚下去。”
廊上的莲花滴漏仿佛有片刻停滞。
“好——”声音陡然恢复清明。
果然是在装醉。
眼看他拾起地上的锦袍,背影高大而萧瑟,作势要走,她终于松了口气。
瞬息之间,眼前一暗,被什么东西罩住,挣扎中,发现是他的外袍,面料大约是云锦,光滑如水,将她越缠越紧。
什么东西钻进来,继而咬住了她的耳朵。
找准她的唇,渡给她一朵茶花。
满口清香。
碰到的是花瓣,很冷,沾了夜露,湿漉漉的,简直像是谁哭过的眼睛。
“我就说我漱了口,你还不信。”
很得意,得意之极。
许青窈愣愣坐在床头,直到一阵风吹来,她这才发现,那人已经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