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停歇,日光倾泻,四野逼出惹眼白光,人也像白肉曝晒。
一筐红点亮半条街。
“卖花来,杏花正好——”
要不是又看见之前那个狡猾的卖花女,小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出了府。
那个她待了三年的薄府,铜墙铁壁一般,深到望不见底,竟然这么容易就能出来?
她心里感到很新奇,却并不轻松——
肩头的包袱沉甸甸。
里面装了好几吊钱,都是大奶奶给的。
她现在要用其中的小部分,向她的恩人报恩——报恩的手段是一桩杀业。
此地娼馆妓寮林立,不缺偏门生意,杂药坊便也四处寄生,落胎药并不难拿,前面巷尾就有一个。
远远望见陈旧的幌布,上面淌着几个血红的大字,小狸心里发涩,抬头望一下天,阳光刺眼,“阿弥陀佛——”双手合十。
——菩萨没有眷顾她,迎来的是盗贼的光顾。
“包袱!我的包袱!”
“捉贼!”小狸大声喊。
人群缭乱,川流不息,行脚客脸上写满麻木的碌意,无人驻足,小贼穿流而过,不见踪影。
洒金坊是个种类琳琅的池塘,鱼鳖虾蟹横行,一只娇小蜻蜓的一掠而过,激不起半点水花。
小狸蹲在街心抱脸大哭,连声泣道:“我对不起你,大奶奶……”
不远处竹楼上,两位年轻公子负手而立,从头到尾不曾缺席这场好戏。
“二爷,今日为何约在此处……”
青衣方巾的小郎中脸色不虞,洒金坊三教九流,连沾染的病症都乱七八糟,郎中虽然要讲医者仁心,可偏巧,他自己的傲慢和洁癖就是一桩顽疾。
“不来此处,怎能看到这样的好戏?”
薄青城俯视人流凹陷处,嘴角笑意若有似无。
过路人自动孤立忧伤哭泣的女子,就像远离失控的猛兽,以致于人群中心卷起一汪小型漩涡。
“这也算……好戏?”薛汍嗫嚅。
薄二爷见多识广,怎么还为这种市井之风夸口?
他不禁有些糊涂了。
想了想,还是小声荐道:“最近明月楼来了个北边的戏班子,一口弋阳腔惊天地泣鬼神,一声吼出三十里外,回音绕耳三夜不歇,二爷什么时候有功夫,不妨去听听……”
可比这上台面多了。薛汍心道。
薄青城收回遥望目光,落在薛汍脸上,笑意极盛,“能得小薛神医盛赞,想来那班子一定非比寻常了。”
薛汍讪笑,心底却异常受用。
薄家二爷有见地,有身份,却平易近人,讲话中听,不愧是薄家最年轻的家主——
虽说薄氏宗主之位已有人选,但谁不知道,那就是一个傀儡,薄氏宗族的大部分产业已经落在这位二爷手里,再加上大房老爷生前留下的那些,此人真成了无冕之主了。
薛汍盯着薄青城英挺的侧脸,暗道:这样的人曾经竟然被逐出家门,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看来龙困浅滩,虎落平阳,都是常有的事。
就像他老爹,年轻时处处被那赵岐黄压一头,挂个神医名号都发虚,到了如今,姓赵的玩失踪,他老爹好不容易熬出了头,竟然也跟着不知所踪,虽然名义上说的好听,什么云游四方,悬壶济世,其实还不是躲清闲的意思?
更气人的是,他爹走那天,还不忘叫上他,他才不去,二爷给他们那么大一个分号,奇珍稀药,应有尽有,诊客云集,日进斗金,干嘛要走——他真是想不明白。
救人本是无上功德,得两句虚名不为过吧。
反正薛汍想的很清楚,他是要名扬天下的,
“上次你开的安胎药,很好用。”薄青城忽然说道。
“两副已经吃完了吗?”
见薄青城微微一笑,薛汍心想:这药大约就是给那位艳名远播的薄家孀妇备的。
想当初那位的脉还是他给诊的,当日的情形那么急,跟打仗似的,谁也想不到,薄家祠堂里的这场仗,把姓赵的给打没了,难道是因为误诊,无颜见人?
一个半月给他说成两个多月,他也配叫“岐黄”?岐黄之术学成这样可不是误人子弟?
薄青城抬盏品茗,玉白瓷色和修长指骨难分难解,薛汍透过缭绕茶烟看过去,只觉得那人像隐在雾里。
他向来不是多事的人,此时也莫名有些蹊跷,小叔子怎么老给自己嫂子抓药?
少年薛汍冥思苦想半晌,终于开窍——他就知道,二爷是个有担当的汉子,不愧为薄家家主,上到老,下到小,个个关怀到无微不至。
看来他没跟错人。
“二哥,那我给大嫂再开几副安胎药,为薄家延绵瓜瓞。”
薄青城微微一愣,继而点头。
薛汍以为他是被那声“二哥”惊到,眼底也略微有些赧然,他原意是表达亲近,却也自觉失了分寸感。
强说愁的少年哪里知道内情。
二人站在街头,人来人往,临分别时,薄青城轻拍薛汍肩头,“下次去明月楼听弋阳腔,别忘记叫上二哥我。”
薛汍喜出望外,很大声地说了个“好”。
那股亲热劲活像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好兄弟。
薛汍前脚刚走,后脚就打墙角里钻出个尖下巴小厮,怀里揣朵月季。
薄青城略一示意,小厮便朝墙下蹲着的小丫鬟走去。
“姑娘,这花给你。”
小狸抬起一双红肿的眼,面露警惕,“你谁啊?”
“我是谁不要紧,我能帮姑娘你找回丢失的铜板儿,比较要紧。”
许青窈站在后门上,旁边是云娘,对面是白管家。
不出意外,白管家不肯帮她。
“老白,我嫁进薄家三年了,扪心自问,对你不薄。”
老白翕动花白胡须,想要说话,许青窈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不看在我的面子上,也别辜负了老爷对你多年的信任和栽培。”
老白果然面有愧色。
许青窈趁机加码,“何况,我并不是求你放我出去,只是想送这只猫出去,这猫是二爷要送给上面大官的,出了事谁能担待得起?”
许青窈语气很庄重,完全不像撒谎,“你瞧,它病了——”
循着视线看过去——一只极为肥胖的猫,称得上是膘肥体壮。
老白眼神闪了一闪,咽了口唾沫,朝外摆手,动作僵硬,“快去快回。”
猫落在地上,朝前一扑,敏捷跃出槛外,云娘紧随其后,甚至有意做作地唤了一声:“祖宗哎——”
一猫一人跑远。
留下身后气急败坏的看家护院。
被老白手脚并用拦住,许青窈适时发话,“园子里的草木疯长,太久没修,各位既然吃我薄家的饭,就劳驾了……”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云娘归来,手里提着一吊瓦罐。
里面是落胎汤——她们怕来不及,特意嘱咐药房伙计将药熬好。
许青窈在喝下这浓黑的药汁之前,嘴角不可遏制地溢出微笑,以至于湮灭了眼尾滑至腮边的泪珠,恨意、快感、心悸……在这一瞬间全部涌上心头。
她怎么可能蠢到真的将这么重要的事,在那人眼皮子底下去办,她要做的,不过是先调虎离山,再利用小狸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罢了。
她又怎么可能乖乖躺平,给一个无耻之徒产下血脉相连的骨肉?
她早恨透了他。
忍下作呕的欲望,将最后一口药汁咽下。
如意门洞开之时,那褐色的汤水还在顺着她的颌尖往下流淌……
不顾他满脸的错愕——
她看向他,露出一抹胜利的微笑。
眼睛里因为饱含泪水而愈加澄澈炽热。
到最后,她是在他的怀中登上楠木楼的。
穿堂风簌簌而过,薄雾一般的纱帐被撕烂在地上,很快沾了木质地板的潮气,伤口样的萎靡溃烂。
他压在她身上,双目暴红,大手紧紧钳住她的喉咙,有那么一瞬间,许青窈确信,他是真的动了杀心。
那一点眼白露出范围越来越大,她快要窒息,架子床摇摇欲坠,耳边轰然作响,她以为她快死了。
就在这时,他忽然放手,异常温柔地在她的唇上一触,甚至尝试为她渡气——
看着她濒死般喘息,他忽然放声大笑。
敏捷地翻身,优雅撩袍——窗下那把太师椅简直像为他量身打造。
翘起腿后,他甚至有心情品茶,象牙罐里的碧螺春,随手捻出一叶,放在鼻尖轻轻一嗅,黑亮的瞳孔里光华流转,显得兴奋异常,“好茶!”
他大赞一声。
廊下风动,玉兰花大朵大朵地掉,如美人坠楼,到死都是艳尸。
“你的心太狠——”
他把目光重新投到她身上,非常平静地说,那样子就像在传达今天的天气如何,宜动土搬迁,忌走亲访友之类的阴阳消息一般。
“那又怎么样,论心狠程度,比起二爷您,我还是略逊一筹。”
许青窈靠在床头,好整以暇地微笑,眼下未干的泪痕,像析出的盐湖。
“是你太蠢。”
她说这话的时候,瞳孔微眯,唇角高高翘起,像一只心满意足的猫。
钗横鬓乱,不掩国色。
想到她这样处心积虑地除掉他们的孩子,他的胸口难以遏制地剧烈抽痛,现在,窒息的是他。
窗外,薄暮笼罩深宅,他背对微弱的余晖,在黑暗中静默。
过了好久,他终于开口,“你真的以为,你的目的,达到了吗?”
他拍了一下手,云娘出现在门口,手里还提着那口瓦罐。
许青窈注意到,云娘自始至终低着头,不敢看她。
“大奶奶,在药房,我碰见了二爷……”
不言自明。
他站起来,逼近她,身形高大,云锦蓝袍投下一片阴影,显得床上的她愈加单薄弱小。
“安胎汤,这是你第二次喝,薄青城代我未出世的儿郎,感谢他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