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九章

“什么从前?”

“薄府的从前。”

云娘转过身,眉间带着一丝惊诧,转瞬又恢复成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

“薄府的从前,有记载的,要追溯到一百多年前了,大奶奶要是好奇,去看看族谱就知道了。”

她说完这句,又要走,态度坚决而不容挽留。

“族谱上没有薄夕白。”许青窈定声道。

云娘果然顿住。

窗外春雷声声,大雨滂沱,水汽从地底氲起,悄悄上了楠木楼,喜鹊雕花窗棂的缝隙里,溢出小股细流。

“少爷……”她到现在还这样叫他。

“少爷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提起从前的主子,她青白的鹅蛋脸有了生机,敛起眉目的时候有种近似于观音的慈悲。

“只是命不太好。”

许青窈不急于打断她偏题的自怜,反而用殷切的眼神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大老爷年轻的时候,按照老太爷的遗愿,继承了祖业,又发扬光大,直做到江南首富,后来与荆国公家的独女相恋,只是商宦有别,荆国公不肯让女儿下嫁,幸好,那位小姐有位表妹,乃当朝尚书之女,早对大老爷芳心暗许,自请替嫁,因为这事儿还与家里人断绝了关系。”

“就是我的婆母吗?”许青窈想到了长明阁上那个疯癫的老妇。

云娘点头,露出称许的神色,“幸好,大老爷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新婚当日便承诺永不纳妾,两人过了一段琴瑟和鸣的日子。”

“那后来婆母怎么成现在这样呢?”

“是因为少爷的腿。”云娘面色悲凉。

从接下来的话里,许青窈知道了这桩悲剧的始末。

薄夕白自幼天资聪颖,三岁识字,五岁作文,十岁就能策马,十二岁百步穿杨,十四岁那年,在射场骑射时,忽然被惊马坠地,恰巧摔坏了腰椎,此后只能瘫痪在床,老夫人便是从此开始谵妄的。

“老爷竟也不管婆母吗?”

云娘面露难色,静默半晌,又说出一桩积年的桃色旧案。

……

窗外雨声淅沥,灯台上燃融的烛液溢满银釭,像是泣血。

“难道就是因为这个,二爷的母亲才会被沉塘?”许青窈大惊失色。

“正是。”

“恐怕这才是婆母彻底失智的根本缘由吧。”

云娘宽容而凄婉地笑笑,“那就不得而知了。”

许青窈这时候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位被逐出族谱的二房庶长子,看向她时,眼底总带有几分若有似无的敌意,纵使他自以为隐藏得已经很好。

许青窈想到三年前成亲当日的那场闹剧,翕动几下嘴唇,试探着问道:“云娘,从前少爷的身子怎么样?”

云娘愣了一下,面色戚戚,语带哽咽,“瘦得不成样子,饶是经常翻身按捏,身下也总长暗疮……他那样爱洁的人,怎么受得了啊……”

没得到想要的答案,许青窈沉默了。

不知道是有意遮掩,还是真的关心则乱,云娘的脸,伴随着过往的一切,云遮雾绕,叫人怎么也瞧不真切。

如果是要报复大房,那么叫一个天之骄子半身不遂,无疑会比死亡带来的痛苦更为持久和深邃,为什么要用下毒来多此一举?

又会是谁下的毒呢?

“娘……不要恨爹……”

“爹……也要原谅……”

她忽然想起薄夕白临终前留下的这两句遗言。

如此想来,或许是——自杀?

如果是自杀,那么为何选在新婚之夜?仅仅是对于父母之命的激烈反抗,还是对这桩婚事心怀不满?抑或是按照云娘的说法——这样的一个“好人”不愿以残缺之身拖累她的一生?

在无边的雨声中,西边的长明阁上又响起了尖利的嚎啕,只是这次,再没有一个赵郎中上前安抚,给她服下苦绿色的药汤。

在长久的蛊惑人心的尖叫中,许青窈也和长明阁上的那位一样,陷入了自言自语的谵妄。

许青窈拼命回忆,试图挖掘出一点关于薄家大房这些年,是如何在接二连三的死亡中逐渐式微的线索,脑中却像碎着一盘散沙,完成不了任何符合大局的演练。

“云娘,我问你,从前薄家二房和咱们大房的关系怎么样?”

“在没出那件事之前,大老爷和二老爷兄友弟恭,同气连枝,一个经商,一个从政,二人同心,把薄家治理得蒸蒸日上,那时候真是好得很呢。”

“二老爷和那位外室呢?”

“二老爷十分宠爱那外室,就连对那外室的儿子——也就是二爷,也寄予厚望。”

“那怎会……”

云娘笑笑,“谁也不知道其中缘由,依我看,可能是美貌吧,毕竟那位蓝姨娘的容貌,也就只有大奶奶你能媲美一二了。”

许青窈听了这话,心里忽然重重一沉,那种才被风雨冲淡的愁恨,又重新泛上心头——那位如慈父一般的公翁,原来竟是这样的人吗?

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作出些赧然,故意看向云娘,“云娘,你也很美。”

云娘面无波澜,好半晌才微微一哂,垂着眼道:“大奶奶是笑我屋里没有镜子呢。”

“对了?你刚才说二爷的母亲姓蓝?”

“正是。”

怪不得,许青窈笑了,果然如她所说,世上哪有那么多白手起家。

也怪不得薄家人说,二爷这身行商的本事多少是随了母族,毕竟,他的父亲薄渊走的一直是功名之路。

仿佛是看出了许青窈心中所想,云娘便说,早在三十年前,薄青城的外祖蓝氏就已是鲁地有名的海商大族,只是后来朝廷实行禁海之策,蓝氏遭祸,阖族下狱,其母被充入教坊,后被二老爷暗中赎出,娇藏在外室。

几年后,便发生了那件震惊阖族的叔嫂通.奸案,也是为了薄家着想,怕落下窝藏罪犯之名,带累全族,便按照族规把蓝氏沉了塘,那时,薄青城才三岁。

后来他就被放在二房正室夫人名下教养,听说吃了不少苦头,由此也变得性情乖张恶劣,导致后来铸下大错,被逐出族谱。

许青窈这才知道,那位看着光风霁月的薄家二爷,竟然还有着这样狼藉不堪的过去。

这一夜,就在风雨拍窗和絮絮闲话中很快过去,许青窈第一次拨开了萦绕在这座深宅大院里的经年雾气,却只堪堪望见远处楼阁上若隐若现的惊鸟铃。

这样的时刻,她甚至忘了自己腹中,刚刚确诊了一个小人儿,而就在不久前,她甚至还想过,要将这团来路不明的浊物,彻底除掉。

此时的她还不知道,这个曾在谎言中救她一命的东西,就在不久的将来,也会将她坠入深渊。

第二日,大雾散去,天大晴。

清明节快到了,过几日就要祭祖,小狸在祠堂里拿着把鸡毛掸子,给灵牌扫灰。

“这些该死的猫,把祖宗牌位都推倒了!”

许青窈在不远处天井里的美人靠上,手里捧着一本佛经,瓦楞下的一束晨光斜斜打在她身上,像一尊镀了金的菩萨。

听见这话,从靠椅上欹出半个身子,笑向小狸,“你这丫头,连自己的亲戚都骂。”

“亲戚?”小狸停下掸灰的动作,探出头来,“我有亲戚来了?”

许青窈放下书,指着莲花大瓮下的一个角落,“呶,那不是?”

小狸一看,原来是一只油光水滑的狸花猫,正卧在瓷缸和石壁的罅隙中,悠然自得地舔毛呢,可不就是又一只活生生的“小狸”吗?

小狸双手叉腰,气鼓鼓地道:“大奶奶又拿我开玩笑!”

心里却有几分欣喜,看来大奶奶是想通了,日子怎么着都得过下去呀,她小时候就被发卖作奴婢,常听后院里的老人说,女子这一生命如草芥,落到肥处迎风长,落到瘦处苦一生。

她和大奶奶一样,落进了薄家大院,日子虽然有如死水,好歹还能遮风蔽雨,丰俭由人。

如今大奶奶有个孩子傍身,就算在这盘根错节的薄氏宗族里,扎下了自己的血脉,下半辈子怎么也衣食无忧了。

至于是谁的,真的重要吗,反正在她看来,生谁的不是生,横竖都是自己的孩子,再说了,当着全族的面,连老族长都承认了,这就是薄家的血脉。

这下才正好,否则,她还发愁到时候去哪儿弄回来个活生生的小娃儿呢。

他们为奴为婢的,总归也得为自己考虑不是?

大房要是散了,他们这些人估计也得被遣散了,到时候哪里再去寻这样仁义的主家?

因此,小狸是一味地盯住许青窈,就怕她有一个想不开,大家全都跟着前功尽弃。

天光一暗,闪进来一矮一高两个人影。

前面是云娘,后面跟着二房的人,一看就是薄家祖传的相貌,长眼,薄唇,秀挺的鼻梁,只是看起性格有些庸懦,已经近二十的人了,眉眼间还透着一股混沌的稚气。

“脂虎来了?”

“给大嫂请安。”

“老四,快把你那些猫都弄走吧,总是从后花园窜出来,一到晚上,叫得人不得安生。”

薄脂虎听了,连忙道歉,又吩咐跟来的几个丫鬟小厮,把四散在西府的猫都抓了回去。

“对了,你这猫到底是弄来干什么的?”

薄脂虎说:“还不是我二哥要的。”

“你二哥?”

“是呀,一回淮安,就火急火燎地找人弄什么猫。”

“你二哥回来多久了?”许青窈假装不经意地问道。

薄脂虎一撇嘴,“早回来了,几个月了,只是不想见咱们薄家这些人罢了。”

她还以为他是半个月前,为了参加老爷的葬礼才特地赶回来,原来他早在几个月前就到淮安了。

自从老爷死,薄家这一脉的话事权就落到了他身上,这人便又重新在族中立起了威望,甚至连她的管家权,也在老爷死后,跟着旁落了。

“没跟你说,要这么多猫是干什么?”

“好像是说,要给哪个大人物送礼。”

“送礼干什么?”

“大约和造船的事儿有关吧。”

“造什么船?”许青窈不知不觉就打破砂锅问到底。

“大嫂你还不知道吧,自从朝廷决定将漕粮由河运改为海运,这段时间,朝野上下都吵翻天了!连着死了两个漕运总督了……”

这位总是答非所问的小叔,又开始颠三倒四了,无视许青窈的发问,兴冲冲地讲述自己酒局上的见闻。

许青窈把他从兴头上拉回来,“海运要用到沙船对吗?”

薄脂虎憨厚一笑,“大嫂,还是你聪明。”

薄青城被抄没的母族,曾经就是以制造沙船起家,难道,此人此行归乡,是为了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