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穆幽深的祠堂,忽然闯入一盏朦胧的酡红,半旧的纱灯在雨中泛起毛边,像一只闪烁的鬼眼。
灯笼被留在檐下,潮意涌入祠堂,随之而来的还有春夜里的燥热。
凳足在老旧的木质地板上来回剐蹭,嘎吱不断——在座有人已经等不及了。
“赵郎中。”
盘踞在太师椅上的老族长轻点两下手杖,算作问好。
赵郎中面向高堂,极为恭谨地还了礼,略过左右,径直来到许青窈身旁。
来之前,小厮已经将此行的目的告知于他,无非是要他说,薄家大奶奶身体无恙,这个无恙的意思,小厮说得隐晦,他心里却是明白的,只是他不打算应承。
风骨出卖过一次,还能出卖第二次吗?
他赵岐黄半生行医,一世君子,人称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就因为贪图一本前朝的医书底本,到头来竟然栽到一位年轻的姑娘手里,当真荒谬。
方才冒雨来的路上,连他自己也好奇,出卖此女又如何?何必讲什么一诺千金,所谓礼不下庶人,君子之仪乃是对君子所为,女子怎么能算作君子呢?
许青窈此刻被桎梏在堂中,身穿孝服,愈发显得伶仃,身下垫一个黄花梨三弯腿大方凳。
要不是后半卷古医书还在她手上,赵岐黄当真怀疑,眼前这人,真是那个心机深沉步步为营的薄家大奶奶吗?
只见她坐得拘谨,大约是冷,脊背蜷缩着,很有些画地为牢的意思,脸色苍白,发丝散乱,叫人看了心生不忍,这使赵郎中想起了她死去的女儿。
他的女儿,也是作了节妇。
恐怕连赵郎中自己都不知道,他肯帮许青窈,其实只是不想她重蹈自己女儿的旧路。
隔着丝帕,搭脉。
许青窈暗中递了好几次眼色,赵岐黄都没反应,这不仅使她有些忐忑,难道这老郎中要反水?
其实,在场如坐针毡的不止许青窈一人,老族长和他的侄子,以及那些觊觎薄家大房财产的人,都暗捺心惊,翘首以待。
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活像刑场叫好的看客。
许青窈心中不禁暗笑。
一旁赵郎中的眉头却是展了又蹙,蹙了又展,深吸口气,终于发话,声音里还带着丝颤意,“恭喜夫人,怀胎已两月有余。”
老族长不知道何时站了起来,此刻忽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赵郎中身后,面上慈眉善目,笑容和煦,语气却透出一股森森寒意。
“多谢赵郎中,老朽年迈,头风发作是常有的事,是以这么晚了还劳您大驾,今夜的事,叫您见笑了,还望您多担待。”
说完,便吩咐那接赵郎中过来的小厮,“你送赵神医回去,天冷路滑,万万当心。”
“神医”两个字咬得极重。
“多谢。”
小厮在前面弯腰挑起那盏旧纱灯,赵岐黄觉得那红色太刺目了些。
自己也不知为何,又回头多看一眼,祠堂里的女人依旧是那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半辈子没祷过佛的赵郎中,忽然就念了句“阿弥陀佛”。
才住的雨,不知为何又大了。
灯火昏黄的祠堂,显得越发幽深。
老态龙钟的薄家族长站在当地,背对着地上等待审判的年轻孀妇,看了一眼窗外的滂沱大雨,幽幽下达了死刑的命令:
“薄家大房长媳许氏,淫佚无度,守贞期间,竟与人苟合,珠胎暗结,辱我薄氏一族门楣,按照族规,现命将其沉塘,即刻处死。”
在座许多人长吁一口气。
许青窈默了一瞬,忽而抬眼,扬声道:“沉塘?”
她站起来,直直看向老族长,一手抚在小腹之上,笑容里一派光风霁月,“难道太公真的忍心将薄家大房在这世上仅存的血脉断送了吗?”
“你胡说什么?”族长侄子跳起来反驳,“你的夫君早在三年前就死了,就死在大婚之夜,事儿闹得那么大,淮安城里谁人不知,如今轮得到你在这里信口开河?!”
“我只说是薄家大房,难道就一定是死去的大少爷?”
“你别忘了,薄家大房只有一个独子。”
许青窈淡淡一笑,语调徐徐,从容不迫,“独子是不错,可是到底还沾着一个‘子’呢,所谓血脉,自然是一脉相承,儿子的血脉,是薄家的,老子的,就更是薄家的了。”
此话一出,满座惊骇,祠堂里瞬间鸦雀无声,静得仿佛能听见院外柳絮坠落,塘中锦鲤唼喋。
偏偏不长眼色的薄老三还多嘴,“你什么意思?难不成你想说,你怀了自己公爹的种?”
无人敢应声,许青窈但笑而不语。
“你胡说,谁不知道,大老爷这一年来都在山寺里过!”
许青窈幽幽一笑,“那大老爷是因何搬去寺里的呢?”
众人想起一年前那满城纷飞的有关薄家翁媳扒灰的流言,一时语默。
“我每月去寺中一趟,府里众人都是知道的。”
老族长终于支撑不住,倒在就近的黄花梨圈椅中,张大了嘴巴,上气不接下气。
薄老三跳起来,作势要打人,“你这个淫.妇,当真是其心可诛!”
许青窈眯起双眼,睥睨左右,“三爷如此气急败坏,难道是见我们大房后继有人,吃绝户的心思落空,才这般恼羞成怒吗?”
这几句话倒是戳中了在场许多人的心思,薄家大房老爷生前,经营有道,将产业做到运河南北,药材,生丝,茶叶,玉石……哪个在行会里不是数一数二,薄老爷虽然去了,留下的庄子铺子票子,可是一点没少。
那些东西,本来都是要留给远在青州进学的嗣子薄今墨的,不过,谁也想不到,这小哥儿如此命薄,竟然会在奔丧路上船倾人毁,命丧鱼腹。
亏得从前,人人都夸他有福,能从旁支的破落户里脱颖而出,被过继到最显赫的大房当嗣子。
如今看来,一切都是命数。
薄家大房满门命丧黄泉,现在便只留下一个孀妇,只要除掉此人,那滔天的富贵,还不顺理成章地散入薄氏各家?
因此,前些日子当听说薄老爷坠崖,族中各房几乎笑烂了脸,眼瞅着就要吃到大鱼,不想这孀妇如此难缠,短短的几个时辰,就能诡计迭出,实在令人难以招架。
此刻一听许青窈给大房留了种,几乎所有人都坐不住了,公媳扒灰事小,大房财产再难染指才是事大。
几乎是一瞬间,所有人都认定,此女必须死。
老族长沉寂良久,终于缓了过来,一双下耷的浊目里寒芒澹澹,他面色深沉,打量许青窈良久,才发了话。
“许氏,你说孩子是大老爷的,便真的是吗?我们薄家,可不是善堂野庵,什么孽种都往里收。”
“老太爷教训的是,孙媳怎么敢在血脉上掰谎呢?何况事涉孙媳的贞洁,一不小心,那可是要沉塘的。”许青窈阴阳怪气。
老族长被“沉塘”两个字狠狠一刺,眉心立刻拧成“川”字,脸色又难看几分。
“大老爷已殁,死无对证,你拿什么证明?”
“证据,自然是有的。”
许青窈定声说:“叫小狸来。”
小狸是许青窈的丫鬟,自打入府便跟着她,很是得力。
不到半刻,一个青衣小鬟便出现在祠堂里,向各位老爷公子行过礼,然后从靛蓝色包袱里掏出一簿大开本账册。
“这是……”
许青窈莞尔一笑,“这就是太公想要的证据。”
说完点头示意小狸,将账册呈上。
怪的是,小狸听了这话,却将手中账簿分出四份,然后才走上前去,分别递给首席的老族长和下首分坐的几位薄氏长辈。
随后又捏着手里剩下的一沓,说:“其余的,要等四位老爷看了,才能分发。”
众人心中愈发纳罕。
堂上那四人将纸簿甫一展开,便俱是一惊,再读下去,面色也愈发铁青,尤其是首座的老族长,几欲气绝。
雨水淋漓,钟漏滴答,眼见几位都浸在故纸堆中出不来了,众人开始不耐烦。
老太爷的侄子薄老三趁机猫着腰上前去,两只贼眼作势朝纸上探去。
“大胆!”
众人都被这声呵斥吓了一跳。
老族长猝然站起,大约是动作太猛,整个人颤颤巍巍,眼看就要晕倒,许青窈眼疾手快,趋步上前,将老人扶住。
柔声笑道:“还望老太公保重身体。”嘴角却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快意。
果不其然,她被大力甩开。
这老爷子气得不轻。
老族长撑着桌角,极力平复起伏不定的胸口,手在唇边握拳,挡住断断续续的轻咳,握着薄纸的手,不住颤抖,过了良久,方才调顺脉息。
这一番折腾过后,之前还精神矍铄的老人瞬间苍老了一倍不止。
连声音也变得干涩枯哑,“兹事体大,事涉死者颜面,我们几位看过,便算代过各位了。”
族长如此发话,其余人等自然不敢置喙,一时悄然。
许青窈趁机发问:“老太公,这下孙媳的话可以算板上钉钉了吧?”
只见老太爷咬紧牙口,连那没几两肉的腮帮子都鼓得分明,几乎是一字一顿,牙缝里溢出四个字——“确凿无疑!”
“老太公,那纸上到底写的什么?”薄老三涎着脸凑上去问。
“孽障!”话音未落,一个耳光便狠狠印在了薄老三虚浮的长脸上。
众人瞠目结舌之际,小狸则满脸崇拜地看向许青窈——大奶奶可太厉害了。
要知道,那纸上写的,全是薄氏族中各房难以启齿的阴私密闻,犯法的还是小事,更有甚者,是要丢脑袋的。
在老族长的命令下,此次议事到此结束,人群散去,眼看就要人去楼空,老太爷忽然回头,朝烛光下的许青窈看了一眼,那一眼,无限复杂。
然后,便倒在地上。
刚刚走远的子侄辈们又返回来,手忙脚乱,嚷着要叫郎中,眼见有几个小厮已然跑出去。
许青窈的心跌入谷底。
她不是怕老爷子出事——因她知道那是装的,而是她清晰地听见了外面小厮的通传声——
“薛神医到!”
这位薛神医是老族长的常用医师,且向来与赵郎中不和。
许青窈看着雨中陆续折返,最终汇集在一处的竹骨伞群,心想:天要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