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小狸手捧玉瓶,云娘肩挎竹篮,手握剪刀,二人在花圃中穿行,收集露水和鲜花。
许青窈趴在楠木楼上,透过月洞式雕花窗棂看去——襦衫上的云锦镶滚和马面裙边闪闪发光的银线被寒露打湿,婢子们却浑然不知,鬼魂一样,在春天里游荡。
大雾苍茫,宅院幽深,一眼望不到尽头。
透过牛乳一般的雾气,她仿佛又看到那顶大红彩轿迤逦而来,三年前,她是轿中新妇,现在,她是独守空房的未亡人。
许青窈嫁入薄家,是在十七岁。
在那之前,她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人,在秀才父亲的教导下,自幼通读诗书,颇有才名。
可惜自打她父亲去世,便不得不寄人篱下,住进叔父家,叔父是个乡野郎中,度日清贫,家中多添一张嘴,婶娘颇有怨言。
锅里刮出去的饭,精明的婶娘一直惦记着讨回来,那一笔狮子大开口的彩礼,吓退了一众上门求亲的娇客。
这一耽搁,就过了及笄。
在绣楼上一直守到十七岁,那年,叔父犯了事,治死了乡上的一个老财主,财主儿子便要人抵命。
婶娘上门求情,三说两说,事体绕到了许青窈头上去。
“人家说了,只要你嫁过去,就免去衙门相告,私下了了你叔父的官司。”
许青窈听罢,盯了婶娘良久,一双眼睛洞若观火,哂笑道:“是不是还愿意给咱们倒贴些钱,好教他老子在九泉之下,安心投胎?”
婶娘听出许青窈话里的讥诮,拿帕子一边抹泪,一边斜眼看她,“窈娘,做人可是要知恩图报的。”
后来许青窈还是去了,其实她心中早打定主意要去,叔父对她不错,她不想欠人情,就算要嫁的那人,是个吃喝嫖赌不学无术的纨绔,她也认了。
那也是一个下雨天,乡间小路泥泞,抬轿子的都成了泥腿子。
走到江边,正要过桥,忽而一震,原来是轿子落了地。
轿头前立一匹青鬃大马,马上的人打一把竹骨伞,露出半张脸,是个美髯公,看得出有年纪,却极俊秀。
许青窈后来才知道,这人就是薄家的大老爷。
令人意外的是,他是来给他儿子说亲的。
许青窈揭了帘子,眸光清越,定定说:“人都道薄家是大族,就算行商也是儒商,竟也干得出半路抢亲的勾当吗?”
薄老爷抬眼看她,眼底有几分意外的神色,神色倨傲,嘴角却带笑,“果真是个奇女子。”
他提起缰绳,作势要打马而去,转过头,也不看她,披着蓑衣的背影,自带上等人家的傲气,“我来告诉你,你叔父是被冤枉的,那老翁死于他的不肖子之手,别去作了冤死鬼。”
许青窈款款下了轿子,提裾对着马上的人行礼,面无赧色,“多谢长辈提醒。”
薄老爷回头,欣然一笑,像个慈父,“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孩子。”
春山渺渺,江水悠悠,苍白的雨幕将她的人生彻底隔成两截,那个几欲到达的彼岸,自此与她分道扬镳。
三天后,许青窈被一领八抬大轿接走,那轿子华盖罩顶,四角挑着大红绣球,流苏拂动,琉璃珠子响了一路,叮当盈耳,盖过轿外的漫天雨声,向来铁石心肠的许青窈,借着这阵雨声,好好地哭了一场。
十里红妆,满城风华,却无人钦羡,谁不知道那薄家长子半身不遂,是个残废。
虽然遍地是冷眼,到底也是明媒正娶,许青窈孤零零地跨了火盆,和一只大红公鸡拜过天地,堂堂正正地成了薄家长媳。
薄家在淮安城中的这一支,是族里的红人,那滔天的富贵,不知道让多少人红了眼,只可惜薄老太爷子息艰难,膝下只有两个儿子,大儿子薄羡,正是许青窈的公爹,在老父去世后,承继了陶朱衣钵,掌管家中南北生意;小儿子叫薄渊,凭借科举一路青云,薄家在两兄弟的打理下,蒸蒸日上。
大老爷薄羡,以一介商人之身,高娶尚书之女,自此不曾纳妾,膝下只一子,听说此子幼时即享有神童之誉,只是十四岁那年,骑马时摔伤了后脊,自此瘫痪在床。
许青窈要嫁的郎君,正是此人。
她出嫁前曾幻想,她未来的夫君躺在床上,半身不遂,谁来揭下自己的盖头?
那时她还能苦中作乐:要不她先低头,再执着他的手,那样一点点抽下红绸,应该也能将就。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后来揭下那一方大红盖头的,到底是自己的手。
许青窈一直记得那日,她坐在冷清的洞房里,头顶朱帕殷红,森森地与世隔绝,像一具无知觉的白骨。
直到外面响起撕心裂肺的一声嚎叫,明月浸润的窗纱上,人影奔忙,灯烛散乱。
许多人跑了出去。
许青窈来不及多想,掀起盖头,跟着就下了楠木楼。
人群闹哄哄的,她就像一把剪子,锋利地将人群剪开一个口子。
人家都给她让路。
正中地上躺一个歪着头的男人,极瘦,薄得像一张纸,面色苍白,嘴角和腔子上都是血,即使湮灭在身上刺目的红袍中,也掩不住那刺鼻的血腥气。
死去的男人身旁,一个头发半花白的老妇,呆呆坐着,面无血色。
许青窈忽然大叫一声,撕心裂肺。
这一叫,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她身上,固然是因为她貌美惊人,更重要的,她叫的是“夫君”。
一声“夫君”,让人群骚动起来,加大了这场悲剧的荒诞程度——新郎竟然死在自己的婚礼上,而买来冲喜的新娘子,竟然冲死了自己的夫君!
地上的老妇,懵懂地扫了一眼凤冠霞帔的陌生女子,大梦初醒一般,仰天长啸,披头散发冲出了门外,奔向春夜里的无边黑暗。
许青窈蹲下来,将她初次谋面的丈夫抱在怀里,哭天抢地,惹得在场众人全部嚎啕起来,仿佛不哭,也是种罪过。
其中固然有表演的性质,但更多的是,无常和恐惧。
她心想:难道人的命就这样苦吗?怎么自己就踏不出去这怪圈呢?
随着眼泪簌簌地落下来,砸在那死人的面颊上,薄家大少爷忽然有了气,气若游丝,睫翼轻颤,像一只命不久矣的苦蝉。
看得出他想要说话,许青窈将耳朵递上去。
那人颤巍巍地说:“娘……别怪父亲……”“父亲也要……原谅……”
原谅谁?
原谅母亲?
许青窈来不及反应,他就从她怀里掉了下去。
这桩糊涂官司,在薄家大少爷死去后,彻底成了疑案。
多年以后,许青窈想起这句话,依然感到不解,她是略识药理的,归功于从小浸润在叔父的那堆草药里,当时就知道她的夫君是中毒而亡,可是她毫无办法,因为她不能开棺验尸,老爷很快就将他下葬。
只有那位老夫人,传说中身世高贵的尚书之女,在纪念她的儿子,用一种近乎自戕的方式——她疯得更厉害了。
譬如此时。
鸡鸣至第三遍,西苑长明阁里雷打不动地开始嚎叫。
看着像往常一样,手捧玉瓶和鲜花送上楼来的小狸,许青窈语气稀松地说了一句:“去请赵郎中来,就说老太太又犯病了。”
如今,公翁驾鹤西去,嗣子生死未卜,她也是时候为自己打算了。
薄氏祠堂她曾去过一次,那是她最接近死亡之时,想来第二次也不会太远——
只是这次,她不会坐着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