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让妹妹留下搬救兵,实则是安抚她的托词。清懿一向不把希望寄托于计划之外的援助,更何况这是内宅之事,原就是外人插不了手的。
陈氏打发来的婆子膀大腰圆,一左一右紧看着清懿,俨然是个请赴鸿门宴的架势。
翠烟和彩袖原想要跟着,却被清懿用眼神制止了。
踏进禄安堂时,清懿不动声色地环视一圈,目光略过坐在上首的陈氏、分坐左右的曲思恒、曲清兰、曲清芷。除了清殊和最小的闽哥儿外,其余小辈都到齐了。
见清懿到了,众人纷纷抬头,神色各异。
这一回,陈氏一向挂在脸上的慈和消失了,并不吩咐清懿落座,反而对侧旁的刘妈妈道:“懿姐儿来了,你到她跟前儿分说罢,免得说我因你是旧仆便偏袒你。”
刘妈妈活像一只蓄势待发的斗鸡,就等着太太这声号令,立时便“扑通”一声跪倒在清懿脚边,扯着嗓门道:“姑娘,老奴我虽是个同你脚底泥一般低贱的人,但我在府上十数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听信那些贱蹄子的谗言,不容老奴辩解两句便将我扫地出门,我一个清白人,脸皮子竟是被您放到地上踩了!不得已,我只能来太太这喊一句冤,求太太替我做主,否则我宁肯一头碰死,也断不愿生受这污名!”
刘妈妈脸红脖子粗,铿锵得像是慷慨赴死的谏臣,配合着流利的下跪之举,简直如同模拟千百遍。
清懿不动声色地揣摩着,面上却流露讶异的神情,手足无措地想扶刘妈妈,却被对方巧妙地挣开,反而报以更响亮的哭声。
“好了!让你好生说话,你哭哭啼啼像甚么样子,再多的委屈也是你合该受的,你既给人递了话柄,也怪不得旁人拿住你的短处狠狠臊你!”陈氏冲着刘妈妈训斥一番,又适时摆出一副秉公办事的形容,蹙着眉头,轻叹一口气,沉声道:“不过,刘妈妈虽有错,懿儿你办事也不妥当!”
“刘妈妈到底是府里有体面的老人,一时脑筋糊涂,被人坑害了也未可知!她到底是我打发去你院里伺候的,打狗也要看主人,可你却连我都不曾知会一声,拿住她便发作!知道的人只说你年纪小,耳根子软,可那不知道的,便以为你在打我的脸!”陈氏说到此处,有些气狠了,喝了口茶润润嗓子,才平和了语气,语重心长道,“你是个本分孩子,心思不坏。可是你从前在浔阳养着,到底少见了许多世面。”
“我说句不中听的,你浔阳外祖家到底商户出身,难免有些以利为重的毛病,也就把你这好苗子吹歪了。须知咱们书香门第,姑娘的才学品行是顶顶重要的,沾染太多铜臭味儿,只会助长你的轻狂。那日我打发张嬷嬷去问你,原想是再给你省错的机会,你倒搬出了你母亲的遗嘱,要分了家产去!”陈氏神色哀戚,一番连敲带打,将真正意图藏在故作怜悯的语气里,“这遗嘱是个真正的祸根,你竟将她当宝贝,依你父亲的意思,是要将财产交由我统管,等你们到了年纪,我再还与你们添妆。”
末了,陈氏又软和了声音,添补道:“好孩子,你放心,那遗嘱就是教你长歪性子的浊物,你只管撕了,再与我立个字据,等你姐妹二人出阁时,我一分不会少你们的。”
这出戏唱得声情并茂,里里外外将祸心用糖衣包裹好了喂来,若清懿是个真正的孩子,或许真就被唬住了,可现下以她活了两世的芯子来看,只觉得荒谬可笑。
想来陈氏也估摸着孩子好骗,一番话说完便预设好了答案,擎等着清懿回复,却只听得她似是疑惑不解地问道:“太太家不也是商户?原先您嫁入府中做贵妾,都还有娘家添妆帮衬,想必那笔丰厚的钱财尚在太太名下吧?”
说至此,她顿了顿,声音迟疑,又小心翼翼道:“那……怎的不见太太将那笔钱交出来充公,匀给众姐妹呢?”
陈氏将将要拿起茶盏的手一顿,指节蓦然拧紧,用力地几乎泛白。好一番克制,她才重新抬眸审视了一遍清懿。
她第一次发觉,这个打从进府以来便斯斯文文的姑娘,皮子底下竟是不好对付的硬骨头。
“咱家大姑娘好生利害啊,我这个嫡母想好心为你着想,却被你反拿了话柄将我一军。”陈氏皮笑肉不笑,悠悠然道,“只是我要告诉姑娘一个理,无论高门大户还是乡野间的庄户,都是太太把持着内务,从没有姑娘自个儿保管嫁妆的说法。再者,你虽说有你母亲的遗嘱在手,可你要晓得,那不知是多久前的老黄历了,早与老爷挣下的家业混作一起,共同支撑咱们曲府的开销,你硬要拿着不明不白的遗嘱分一块产业去,对旁的姊妹也不公平,是不是?”
她说罢,状似关切地一一扫过在座的孩子,叹了口气道,“你瞧,恒哥儿过了年就十六了,眼看要说媳妇了。再说你几个妹妹,芷儿是我生的不提,只说二丫头,真真可怜儿见,姨娘也贴补不了她甚么,今后的嫁妆不都是从公库拿。”
“如今你们大姐姐红口白牙便要撬出一大半产业去,只管来说说心里是甚么滋味?”陈氏扫过众人神色各异的脸,不急不缓地喝了口茶。
曲思恒脸色通红,捏着拳头忍了许久。他虽是庶子,却也同大哥一般读过圣贤书,如今听得夫人竟拿他做筏子,借他娶媳妇的由头盘剥妹妹的钱,真真是恨不得臊到地底下去!
“太太!”曲思恒腾地站起身,他已然忘记姨娘叫他万事莫出头的叮嘱,神色挣扎一番,还是硬声道,“旁的我一概不知,只是我若娶妇,必不肯花用妹妹的一分银子!我到底是个男子,不便掺和内宅事,同太太请辞!”
说完,不等陈氏回应,他便头也不回地出了门去。
陈氏轻哼一声,眼底闪过一丝嘲弄,一个庶子而已,没甚在意的。
她又将目光放在剩余的姑娘身上,却不料,自家的亲生女儿曲清芷闹了妖,她将茶盏往地上一摔,红着眼睛嚷道:“丢死人了!教人知晓我要用她们母亲的钱财过活,我真是头都抬不起!”
“你这个混账羔子!”陈氏拍桌怒喝,“滚出去!”
“走便走!”曲清芷越发野了性子,哭嚷着跑了出去。
一时间,这场闹剧的观众里只剩曲清兰未发一语。
陈氏稳了稳心神,装作无事发生,冲她笑道:“他们不懂事,自然不晓得其中关节,兰儿你一向聪颖,想必知道母亲的苦心罢?你同你大姐姐说说看。”
清懿唇边仍然带着似有若无的笑,目光却不带感情地扫过对面垂着头的清兰。
良久,她终于怯生生地半抬起头,目光刻意避开清懿,只看向陈氏,缓缓道:“太太所言甚是,家中兄弟姐妹众多,还是要顾及着些才好。女儿家名声珍贵,免得传出风言风语,说大姐姐为一己之私强夺家产,倒是不美了。”
曲清兰话轻轻柔柔的,却像给陈氏撑了多有劲儿的腰板似的,教后者得意地望向清懿,并说道:“如何?懿儿也该听听妹妹的见解才是啊。”
清懿没有分半点目光给陈氏,她慢悠悠地盯着清兰看了好一会儿,良久才笑道:“二妹妹果然是个蕙质兰心的,最晓得审时度势,只是太太何必费这么多口舌,兜这么大圈子呢?既然太太说父亲允诺你接管,你叫父亲来同我说便是。”
清懿看向陈氏,淡淡道:“我只同父亲谈。”
“懿儿怕我诓你?”
陈氏的笑容渐褪,彼此就这般对视着,她挥了挥手,张嬷嬷适时屏退了左右,连清兰也请了出去。
一时间,室内只剩下她们二人。
没了旁人,陈氏才真正撕开了假面,露出獠牙。
“唉,到底是孩子,终归沉不住气。懿儿这般硬气,大抵是你姑姑给足了你体面,教你知道连公府都能为你娘的钱财折腰。可惜啊……到底嫩了些。”陈氏幽幽叹口气,怜悯道,“没人告诉你底牌不能太早亮,也没人告诉你,人在屋檐下,原是你的东西,也能不是你的。带了那么多好东西来,我真要谢谢你的大礼呢。”
这是把侵吞继女私产的话摆明面上说了。
清懿却不如她所料想般的慌乱,只状似疑惑道:“阮家不是没名没姓的,我各项财物俱都造册了,太太不怕我外祖家兴师问罪?”
“哟,问罪?”陈氏被她浅淡地神情激得有些上火,哼笑一声,拿出了一本册子晃了晃,笑道:“瞧瞧这是甚么?你带来的东西有哪些名目啊?况且,嫡母管家天经地义,便是你外祖母亲自来,也没得插手曲府内务的道理。”
“再者,阮家就你一双年迈的外祖父母了,你那几个养舅舅怕是顾不上你,否则怎会在你不尴不尬地年纪将你送来京城?”陈氏轻笑道,“而你身为女子,大门不得出,二门不得迈,有冤往何处伸?不如乖乖将遗嘱拿来撕了,同我讨个好,兴许我还会将你傍身的钱还你,再与你寻桩好亲事。”
陈氏眼底掩饰不住的得意,忍不住要品味清懿的慌张,却只见她悠悠闲闲喝茶,好似这话落在她耳朵里没有丝毫分量。
陈氏脸上的笑挂不住,终于肃了脸,冷笑道:“你竟是个没了势头还要充硬气的假把式?想必这会子,你院里的几车好物都已堆进我库里了罢,你还笑得出来吗,我的好姑娘?”
像是听到甚么有趣的,清懿弯了弯了眼,好整以暇地回望着陈氏,不发一语。
没来由的,陈氏察觉出异样,心底陡然升起不详的预感,脑中快速略过前头所有的谋划,查找错漏。
陈氏的神情变化落在清懿的眼底,她收回了视线,垂眸轻笑道:“我那些箱子,可重得很,真别劳累了太太的人呢。”
电光火石间,陈氏好似抓住某道思绪!
箱子!
同一时间,门外的张嬷嬷收到小厮的急报,方寸大乱闯了进来,顾不得清懿在场,凑到陈氏的耳边,神情凝重地说了甚么。
短短几个呼吸的瞬间,陈氏的面容如冬日里的寒霜,渐渐冷凝,逐步降至冰点。
她沉默好一会儿,手指攥到泛白,良久,才缓缓抬头望向清懿。
“好啊,好啊!”她喉头发出一声嘶哑的笑,是一个阅尽千帆的中年妇人被一个十来岁小姑娘戏耍后,压抑到极点的恼恨。“原来你从一开始便计划好了,变着法儿的哄我往套里钻呢!”
“你费劲心思从浔阳带来的那七八辆车的箱子里,竟然都是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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