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烟从里间探出头朝彩袖叱道,“她小你也小不成?这丞相府的雅集哪里能闹得掉?你发这通脾气顶甚么用?没得叫姑娘闹心!我看你是被宠坏了,没轻没重的,甚么事都敢管了?!”
自知理亏,彩袖堵着气,嘴唇动了动,却不敢回呛。茉白和绿娆两个小的早早退了出去,不敢参与这官司。
一时间,外头没动静了。
里间,翠烟收起方才凌人的气势,偷觑着清懿的神色,一面为她更衣,一面轻声道:“彩袖一向是个直肠子,没心眼,说话不过脑子,姑娘别放心上。”
清懿神情淡淡,瞧不出喜怒,“无妨。”
翠烟心头多少有些不安。
她最是个心细的人,又因自小便跟在清懿身边伺候,故而比旁人多几分了解。
她一向知道,自家两个主子性情天差地别。在外人看来,四姑娘刁蛮,大姑娘温和,定然是大的更好伺候,实则不然。
四姑娘大大咧咧,虽嘴巴不饶人,可若是真入了她的眼,她就能全心全意信任你。端看彩袖和茉白这两个张扬的性子便知一二。
而大姑娘是个心里能藏事的,在她跟前,丫鬟们不敢玩心眼。她明面上虽温和,处事手段却极刚硬,便是翠烟服侍这么多年,也不敢逾矩,时时绷着一根弦。
那夜从国公府回来,翠烟听赶马的车夫说,姐妹俩路上吵了嘴,似有龃龉。
故而翠烟这几日时时警醒着,就怕言语不当,挑拨了姐妹俩的情分。
方才彩袖那番话,虽是抱怨项府,可落在翠烟耳朵里,却是连带着怪了大姑娘不管事,护不住妹妹。这话若叫主子记在心里,免不得横生枝节。
清懿似是看穿翠烟的忧虑,轻笑道:“这是甚么大不了的,也值当你提心吊胆?”
说罢,她越过屏风走向清殊,捏了捏妹妹的脸道:“你前些日子活蹦乱跳,可没见半分愁苦,今个儿倒做出这副模样吓唬彩袖,这项府是吃人的盘丝洞?再者,即便是吃人的地界儿,有我在,也是先把我吃了,再把你这肉嫩的存起来过冬!”
清殊捧腹大笑:“那咱俩不是赴雅集,合该是取真经!”
此话一出,众人都乐了,连彩袖都忍不住莞尔。见姐妹二人和乐,翠烟悬着的心也放下了。
丫鬟们将二人送至正门外,眼见着上了马车才收回目光。
回到流风院,翠烟瞥了眼彩袖紧皱的眉头,“啧”了一声,轻掐她的腰,叫她回神,“有大姑娘在,你只管把心放肚子里。说句不合规矩的话,她爱重四姐儿的心,比起亲娘对亲女儿都差不离了,并不能拿寻常姐妹作比。”
彩袖闷闷没作声。
翠烟叹了口气,肃着脸道:“咱们一同入府这些年,我也待你同亲姐妹一般,你若听得了逆耳之言,我便也不怕得罪你,说几句实话,你听是不听?”
彩袖:“不必同我外道,我是个识好歹的人,你训我几句是为着我好。原先在府里,若不是有你照拂,依我的性子早不知死在哪处了。”
翠烟点头道:“既有你这话,我就直说。你以后万万不可口无遮拦,为着四姐儿的事怨天怨地。她们姐俩不比得有亲娘做主的姑娘,拈酸斗气了只管叫大人公断。说句忤逆的话,她们有爹似没爹,有娘似没娘,受了委屈没人替她们做主。你替四姐儿抱怨,除了刺大姐儿的心,还有甚么?”
此话一出,彩袖忙道:“天地良心!我绝无此意!若她二人为此生嫌隙,我是一万次也不够死的!等姐儿回来我便去发誓!”
“你莫急,我知道你并非此意,大姐儿心思玲珑,自然也知道。”翠烟拉过她的手,循循道,“你且听我与你交代第二宗事。”
“她们姐俩感情深厚,咱们两个自小跟着的很是清楚。可就怕落在有心人眼里,拿你的话做筏子,传些姐妹不和的谣来。”翠烟不急不缓道,“原先在浔阳,有老太太做主,万事不愁,即便有个吵闹也不伤情分。可如今咱们在京里,她们可巴不得看咱们院里的笑话。”
“须知坏话说一遍不打紧,若有人时时吹邪风,再好的苗苗也要长歪。现下四姐儿还小,懵懵懂懂不知事。待她长大些,叫有心人挑拨,疏远了大姐儿,那咱们才真真儿是一万次不够死的!”
彩袖这会子知轻重,忙道:“好姐姐,是我想岔了。”
“你是个直肠子,平日里泼辣利害有好处,唯独此事,咱们不可做那个递把柄的人。有甚么吵闹只叫她们姐妹二人拧着去。做丫鬟的不可偏帮哪个,只管把嘴闭紧,不吹邪风,也不叫外头的邪风进来,这才是正经。”翠烟语重心长道。
彩袖既愧又悔,眼中闪过一丝坚定,“我省得了,以后必不再犯,若叫我听见旁人碎嘴,我不饶她!”
“唉,这府里谁不是长了一副九曲肚肠,若我们不仔细些,便着了旁人的道。”
翠烟抬头望向远处,四四方方的天空如同一面明净的白布,罩着小小的院落,罩着看不透的人心与算计。
─
马车晃晃悠悠行了半个时辰,方才看到一处雅致清幽的庄园。
此番集会并非在项府举办,而是选在京郊的皇家别庄。项家做惯了东家,各项活动安排得井井有条。
因着赴会的都是各府年轻男女,脾气秉性各不同,须得叫人人兴尽而归才好。
故此,项家长女项连伊便颇有巧思的辟了两处地儿,一处是风景蔚然的园林,喜静的便在此处参与作诗抚琴、杀棋作画。另一处是极为宽阔的猎场,好动的可去那跑马投壶打猎,自有护卫随侍。
清殊听着项府侍女的描述,不着边际地想,这不就是古代版名媛公子的派对嘛。
她倒想去见识猎场,热闹热闹。可清懿早先就嘱咐,这回需低调行事,万事不出头,于是只好选那处静地儿。
选定后,侍女便领着二人前去。
引路人彬彬有礼,语气却冷漠,“我们府上的雅集年年都办,两位姑娘第一次来,怕是不晓得规矩,我便啰嗦几句。”
清懿颔首:“有劳了。”
“项府雅集没有男女不同席的俗礼,来赴会的哥儿姐儿大多在学里读过书,不是那轻浮猛浪之辈,只讲究个意趣相投。”侍女傲然抬起下巴,吊着眉毛道,“我们家大姑娘说,男女之间只讲情爱是最末流的,我家的雅集之雅便在于以文武会友,以意趣择知己,不论男女。”
这话一气呵成,既文又雅,不是丫头能说出的话,想必背了很久。
清殊偷瞧见这侍女低头看小抄,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清懿捏了捏妹妹掌心,面上却古井无波道:“多谢姑娘提点。”
侍女自知露馅儿,面上一红,气得背过身不再理人,只往前带路。
不论内里如何,只说项家这雅集的立意,着实不凡。
时下男女虽有书读,却也在少数。难有思想豁达者,愿意接受女子与男子拥有同等读书的权利,更不论让闺阁女儿与青年男子同游同乐。
就冲这一点,清殊倒颇为欣赏这位项家大姑娘。至少,要比她那个满脑子豆腐渣的妹妹项连青好上许多。
一盏茶的功夫,侍女将二人带到“悦庭柳舍”,安排了坐席便退下了。
清殊一路走马观花,赏了不少好景。现下踏进这院子,还是忍不住赞叹一番。
“悦庭柳舍”仿的是古人曲水流觞,最中间开凿一条首尾相连的清水渠,男左侧,女右侧,有酒杯菜肴自上游缓缓顺流而下。
围渠落座,四野绿荫环绕,间或鸟啼蝉鸣,花香阵阵,端的别具风雅。
清殊到底画画出身,上辈子的职业病延续到现在,一见到美的事物便忍不住琢磨,灵感偶有迸发。
她正出神,便听着不远处有悉悉索索的动静,并几声嘲讽的笑。
因着尚未开宴,来的人并不多,都松松散散地坐着。
故而目标很明显,是女客区坐着的几个姑娘,年纪都不大,十二三岁的形容。有两个看着眼熟,像是项连青的跟班。
其中一个瘦得像麻秆儿似的姑娘,一面拿斜着清殊,一面同旁的女孩儿说小话,不时发出刺耳的笑声。
想来,也不是甚么好话。
清殊把姐姐的嘱咐放在心里,不打算理那麻秆儿,却有一只手轻拍她的背,像是安抚她。
清殊一乐,凑到手的主人跟前儿小声道:“姐姐放心罢,我跟一个麻秆儿生甚么气,只怕风大些都要把她吹折了。”
若是适才有些许担忧,此刻也都消散了,清懿忍不住笑道:“哪里学的怪词儿,说书的都要拜你做师傅了。”
“说书的也不容易,总不能抢他饭碗罢。来,念你是我老主顾,我再与你说个十文钱的段子,让你乐上一乐。”清殊歪躺在姐姐怀里,小声逗趣。
姐妹二人虽在角落充当透明人,却也自得其乐。
倒叫对面的麻秆儿如跳梁小丑般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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