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野在饭店房间里。
早起的他,正一边读着从门缝底下塞入的五六份报纸,一边用汤匙舀吃着燕麦粥。饭店每天供应早餐,而且是固定时间,房务员非常了解这位长期房客的习性,即使没有特别通知,时间一到就会准时送来。
“早安。”
“早。”
秦野心情好的时候话说得多,但早晨大都板着脸,仅这样与人寒暄,然后在传票上签名后即交给房务员。
秦野花了一个小时看报,读得非常仔细,觉得不错的报道就剪下来,并把它涂上糨糊,贴在剪贴簿上。房间里没摆上什么书籍,但光是堆在角落的剪贴簿就有二十本之多。
就在秦野吞完黑色燕麦粥的时候,电话响了。
“秦野先生吗?我这里是柜台,楼下有位冈村先生要找您。”
“是吗?请他直接上来。”
冈村当然是假名,只有当事人和秦野知道。约莫十分钟后,敲门进来的是一位三十四五岁、戴着眼镜的清瘦男子。他的举手投足显得匆忙急促,似乎是职业使然。
“来得真早呀。”
秦野请客人在晨光明亮的窗边椅子坐下。
“我想这时候您大概起床了,便赶了过来。要是错过这时间,恐怕就找不到您了。”
客人有点粗魯地跷着腿,拿出烟。
“你平常都是中午到公司吧。这么早来,真难得啊。有什么事吗?”
“当然有啰!”
这名姓冈村的男子,从西装内袋里取出一只茶色大信封,信封上印有报社名称。男子的真实身份,是某大报社的社会组副召集人,很早以前即与秦野交往密切。
三年前,曾经发生一起黑道火并,他因为采访这则新闻认识了秦野。从那以后,他经常来秦野这里打探消息。那时候,秦野透露的内幕消息,远比警方后来掌握的情报正确得多,让这名记者大为惊叹。不仅如此,即便其他事件也都是秦野透露给他的。
每个新闻记者都有各自采访的门道和经验。比如,在政治组,报社都会在政坛重量级人士的周遭部署政治记者,在政府部门,则有专驻各部会的资深记者。这些记者尤其能掌握特定人士的动向,说不定还比一般政党人士或政府官员更清楚各部会的内幕消息。他们有时候会威胁当事人换取情报,有时候则从对方的只字词组窥知真相。
近年来,新闻记者也出现上班族趋势,大家都在感叹具有“记者本色”的新闻从业人员越来越少。尽管如此,多少还是有旧派的记者。眼下,秦野面前的冈村便是其中之一。此人透过秦野,不知不觉变成了鬼头洪太旗下的外围分子。像这样的采访方式,记者往往会不知不觉地沦为采访对象的传声筒。比方说,长期跟随某政界人士的新闻记者,若与其交往太深,就会无意识地拥护当事人:有的辞去记者工作担任其秘书、有的接收其地盘代为角逐众议院议员选举等等,当然这是最极端的例子。
在人情方面,自然会演变成那样的结果,但主因还是出于利益共享。这一类型的新闻记者往往从对方身上取得特殊情报,而对方亦可利用记者进行有利的宣传。就某种意义上来讲,记者也算是体面的情报员。
现在,秦野面前的冈村虽然无法接近鬼头,但通过秦野这个窗口,得以深入了解鬼头。他因为长年研究素有幕后推手之称的鬼头,对于外界难窥其秘的财经业界内幕了如指掌。冈村这男子有如此能耐,怪不得这么年轻就坐上了副召集人的位子。
“秦野先生,请您读读这封信。”
冈村将信封递到秦野面前。秦野还穿着饭店的浴衣。他卷起袖口,把信封内的信纸抽了出来,扫了一眼说:“哦,是影印的嘛。”
“是的。这是昨天拿来兜售的内幕消息,字写得很糟,内容却充满爆炸性呀。”
“嗯,哦!里面还稍微提到鬼头先生和我的名字呢。”
“总之,请您读下去。”
秦野戴上老花眼镜,目光落在那些彩印的信纸上,冈村则仰着头抽烟。秦野看完那些信纸,随即拿下老花眼镜。
“你知道这封信是谁拿来兜售的?”
冈村从窗口移回视线,抬头对秦野说:“一个姓久恒的男子带来的,他还自称是警视厅的前刑警。”
“什么,姓久恒?”
“嗯,您认识他吗?”
“嗯,这也不是普遍的姓氏。”
“听说最近还是现职警员。后来,我马上向警视厅的人事课打听,他在三天前离职。不过,听人事课的口气,好像有什么隐情才让他离职的。该不会是被革职的吧?”
“这我不清楚。原来是那个刑警带来的呀,买这封信花了多少钱?”
“我跟他说,这东西派不上用场,当场就把信退还了。我跟召集人商量,他看过信的内容后,说买下这封信会惹来危险。”
“也就是说,你让他待在会客室,然后把这封信影印下来?”
“是的。我告诉他,请你把信带回去吧,他一脸不高兴地离开了。”
“他到过其他报社兜售吗?”
“他表示只找过我们,可是我没买他的消息,搞不好他会去其他报社兜售。”
“嗯。”秦野边啃着指甲边沉吟,“里面写的全是胡说八道,但被报纸报道出来也不是好事。幸亏你机警挡了下来。回办公室代我向召集人问好。”
“我会替您转达。”
秦野说这封信全是胡说八道,冈村对此也没有询问。
“若有什么消息,务必尽快通知我。”
塞了谢礼给冈村的秦野,脱下浴衣之后,急忙换上了衬衫。今天,秦野的脸色格外凝重,报社已经知道这封信的内容,冈村说已经把这封信拿给上司看过,显见更多人知道这件事了。不仅如此,尽管冈村他们拒买这则内幕消息,久恒很可能会向其他报社兜售。
话说回来,这也没什么不大了,根本无法构成威胁,凭鬼头现在的势力,这点反扑很快就会被击溃。最后,这封信顶多成了报社部分员工窃窃私语的话题,并不会公诸于世……
秦野到了鬼头的宅第时,鬼头老人正坐在床上,面前摆着脸盆,民子正在替他擦脸。鬼头老人的手抖个不停,民子就像在照料幼儿般,先把毛巾浸湿扭干,再擦拭他的脸。
“老爷自从出院以后,变得更不讲理了。”民子向秦野告状。
“有了民子小姐的照顾,老爷也安分多了。”
秦野在鬼头的枕畔盘腿坐下。
“不过,我还是比不上米子小姐细心。老爷常发牢骚,说我没抓到重点什么的。”
鬼头老人缺牙的嘴既不像发笑也不像在张嘴咕哝。
“秦野,今天来得真早呀?”鬼头老人让民子用干毛巾擦拭他微湿的皮肤,只转动脖子问道。
“是啊,有点事。”
“是吗?我也正想找你呢……等一下哦。”
鬼头老人向民子使了个眼色,伸出一只手让民子搭扶,自己也跟着吆喝一声,站了起来,然后踉跄地朝厕所走去。鬼头老人在民子搀扶下走出房间之后,秦野悄然地掀开枕头底下厚实的被垫察看:空无一物,他把被垫回复原状,在鬼头老人回来之前,若无其事地抽着烟。
鬼头走得摇摇晃晃,在民子的搀扶下,慢慢地在床铺上坐下。
“什么事?”
“是这个。”
秦野把那封信直接递到鬼头面前。
“民子,拿眼镜给我,然后,你先回房休息一下。”
三十分钟后,秦野来到民子房前叫唤。
“民子小姐,事情讲完了。”秦野站着含笑说道。
“哦,您要回去啦?”
“还有事情要忙呢。”
“大清早赶来,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随便闲聊而已。”
其实,民子很想问米子的下落,但当然不能直接问鬼头,也不敢向秦野探问。秦野说了声下次再来,便消失在玄关处。
民子回到鬼头老人的房间,不知什么时候,鬼头老人已兀自躺在床上,张着缺牙的嘴打着哈欠。
“你们的密谈结束了吗?”民子挖苦似的说道。
鬼头老人每次谈机密,必定会把民子支开,民子对此稍有不满。
“啊,讲完了。我原本就不多话,而且跟男人没什么好聊的,还是跟你聊比较有趣,每次都聊得欲罢不能。”
“您净说甜言蜜语,我可不会上当呢。秦野先生一大清早来这里,想必有重要的事吧?”
“没什么啦。有时候他就会这样小题大做。”
“总之,他是来紧急报告啰?”
“净说些无关紧要的话。不过,想到他对我这般忠心,就算闲扯打屁,我也不得不奉陪。”
“不知道什么原因,我总觉得这房子藏着许多秘密。”
“哪有什么秘密,你别乱想啦。唉,这种话题一提就没完没了……真是个不错的早晨啊。民子,替我按摩一下吧,肩膀和腰。”
“您要按摩的部位总是跟一般人不一样,真是伤脑筋呀。”
鬼头老人张着嘴哈哈大笑,一脸无忧无虑、看似痴呆的表情。比起脖颈和肩膀,鬼头老人喜欢民子按摩他的腰椎,每次总是叫她用力指压尾骨附近凝突的部位。据他表示,那里最为僵硬酸痛。
“都这把年纪了,腰酸的部位还真特别呢!”民子经常这样调侃鬼头老人,“接下来要按哪里?”
“帮我按一下腰椎附近。喏,有点突出来吧?”
“老爷那里突得恐怖,好像直接压在骨头上。”
“你得按对位置呀,也可以再往内侧按一下。”
“不行啦,成何体统呀,又在大白天。”
“又没有人看到,怕什么!”
“我只按到这边哦,接下来可不管了。”
“想不到你还这么害羞呢……”
“说到饭店,你知道那个姓小泷的已经离职了吗?”
“咦?”民子瞪大了眼睛。
“我就说嘛,谈到那个姓小泷的,你马上有反应。不过,按摩的手别停下来。”
“小泷先生怎么了?”
民子心想,难怪最近打电话给小泷都找不到他。其实,这期间民子曾经私下打了三四通电话到新皇家饭店,每次柜台那边都说他休假,回答得很含糊。
“哦,你也不知道他的去向,那表示你最近没跟他见面。”
“在老爷严密的监控下,我哪有机会跟他见面呀。”
“好可怜哦。你想不想知道?”
“少挖苦人家啦,您就别再装模作样了吧。您说了我也不会怎样,反正我跟他又没什么,您何必担心!”
“女孩子总是口是心非。”
“哦,是吗?”
“我知道你很在意,所以才告诉你。小泷已经在半个月前辞掉饭店工作,改行去做生意了。”
“他在做什么生意?还是在什么地方上班?”
民子之所以这样问,是认为小泷可能通过秦野的人脉到其他公司上班。
“他没当上班族,跑去开古董店了。”鬼头愉快似的叉开双腿,把脚尖张开成八字形。
“按摩这个部位不会很痒吗?”
民子故意岔开话题说着,不希望鬼头老人看出她很关心小泷。
“不会啊,很舒服呢!”
“您果真老了。年轻人被摸了大腿内侧,可会按擦不住呀。”
“到了我这把年纪,感觉会变得迟钝。”
“好像不是哦。”
民子这样说着,鬼头旋即露出惯有的猥琐笑容。
“对了,说到小泷……他怎么了?”
“喂,你又停下来了。你可以一边按摩一边听嘛……等一下,别那么用力嘛!”
“知道啦。”
“小泷本来就懂得鉴赏古玩。他在那家饭店工作期间,有许多客人前来住宿。其中,有些客人经常出入高级古董店,有些客人砸重金买古董,他自然而然认识了这些人,在耳濡目染下,练就了鉴赏古董的眼力。再说,他也不可能当一辈子的总经理,于是找了秦野商量。秦野那家伙原本就很关照小泷,这次好像还帮他出了部分资金。”
“真有此事?”
“不信的话,你去问秦野。”
“太过分了!这种事秦野先生居然瞒着我。”
“哦,他没告诉你吗?”
“您这样说根本在装傻嘛。”
“我还以为他早就告诉你了。”
“小泷先生现在在什么地方?”
“听说在赤翱那一带。我不太清楚,你去问问秦野吧。”
“可是,他突然做这样的决定,生意做得顺当吗?”
“担心啦?”
“嗯,有点担心。”
“这正是你们女人的浅见。他是个聪明人,懂得在适当时机改行。他若没有充分把握,绝对不会贸然下海。”
“说得也是。”
“喂,你又不动啦!讲到小泷就这副德性,你认真点好吗?”
“现在,他的生意兴隆吗?”
“小泷在一流饭店干过总经理,交友广阔,到他那里住宿的全是好主顾。其中不乏长期住宿的房客,而且政客和公司董事长,都会到那里举办什么聚会或联谊会,每次都由小泷亲自照料。他认识了那么多高阶层的人,即使转行开古董店,还是可以稳撑一阵子,那些老主顾多少会捧场。”
“是啊。”
“怎么样,安心了吧?”
“他跟我没什么关系,所以无所谓安不安心。”
民子思忖着,小泷为什么没把这件事告诉她?从那之后,小泷一直在躲她。换句话说,小泷该不会是看出鬼头已迷上她因而中途退出?要是被男人这样猜想,也难怪她突然涌起这种不平的情绪。她也知道自己不可能与小泷交往很久,但他的做法有点卑鄙,下次通见他的时候,绝对要他说个清楚。
“老爷,小泷先生没来这里吗?既然开古董店,多少会上门推销吧。”
“他不会直接来我这里。”
“为什么?”
“因为有秦野在,秦野自然会把许多古董带来。”
“秦野先生在替小泷先生中介生意吗?”
“说他在做中介业有点过分。秦野住在饭店期间,因为受到小泷的关照,大概也想投桃报李吧。话说回来,小泷根本不必理会我这种人。他认识的有钱人多得是。事实上,听说无论客户在哪里,他都会亲自登门拜访。”
民子也这么认为。古董商可以自由进出任何人的场所,而当过饭店经理人、资历丰富的小泷,凭其灵活的技巧和机智,即使做古董生意也会成功。
“这么说,小泷先生在赤翱有自家的店面吗?”
“如果他有开店,你是不是马上佯装要去买古董,其实是去见他?”
“您又在胡乱猜疑了,我只是随口问问嘛。”
“我不太清楚。不过,秦野倒是万事通,你可以问问他。”
鬼头老人开始发出阵阵鼾声,民子好不容易才从他身旁解脱。鬼头很能睡,虽说白天睡得不长,但跟她聊不到几句,一下子又发出鼾声。两三分钟后,他又突然睁眼,回到刚才的话题。或许正因为如此,他才这么硬朗吧。
民子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自从米子不在,其他女佣终于对民子毕恭毕敬了起来。那些女佣大概知道民子与老爷的关系非比寻常,因此对她不敢有所怠慢。
“民子小姐,您要吃什么?”有个资深女佣问道。
“哦,现在几点了?”
“两点多了。”
“这么晚啦?难怪我这么饿呀。现成的饭菜就行了。”
“去厨房好像有点麻烦,要不要帮您端来房里?”
“真的吗?不好意思耶。我的确很累,那么就劳烦你了。”
女佣从厨房端着丰盛的饭菜来了,回想起当初来这里的情形,与现在的待遇有如天壤之别。米子对她妒意甚深,其他女佣也对她白眼相向。现在这个专程把饭菜端至房间的女佣,之前也对她不怀好意。
不过,她在“芳仙阁”当女招待的情况更糟:遇到讨厌的客人必须笑脸相赔,毫无尊严可言;此外,她还得对老板娘察言观色,更得看女领班的脸色,与同事之间也闹得不愉快。好不容易熬到第一个星期,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又得服侍善妒的中风丈夫,动辄被施暴、强行求欢,那时候的生活简直像地狱。
相较之下,目前的处境宛如人间乐园,民子只要再向鬼头老人撒撒娇,讨一间像样的餐馆,那就没话说了,而且她绝对有资格这么要求。
这有什么好高兴的,这下子不就变成这老头的玩具吗?但是,如果鬼头没有如此能耐,就算她强求也没有用。鬼头绝对有这个实力,所以,一定得跟他讨一间高级餐馆。
秦野就是证人。因为鬼头老人很狡猾,秦野必须兑现这个承诺。在不久的将来,民子必能成为日式餐厅的老板娘。这个梦想一直在她内心勃发壮大。民子长期受雇于他人,相当了解差使下人的诀窍。到时候得把厨艺高超的厨师挖过来,收银台因涉及金钱进出,必须雇用可靠的心腹。如果稍一疏忽,钱财很容易被内贼偷走,至于税金方面,凭鬼头老人的人脉,应该可以少缴纳一些吧。总之,税务局这种衙门就是欺善怕恶。在“芳仙阁”工作期间,民子看过太多女招待被客人灌酒和调戏的场面了。
然而,在这些美丽憧憬的背后,有个如芒刺般的隐忧,那就是久恒。那个难缠的刑警知道民子涉嫌纵火烧死亲夫,还说手中握有证据,看来不像是虚张声势。话说回来,民子目前之所以平安无事,完全要感谢久恒的不轨与野心。正因为久恒尚未把证据揭露,今后总有办法解决。
可能是吃饱了,民子觉得有点困。大白天即被鬼头折腾得疲惫万分,一躺下来稍事休息,不知不觉便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