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点,温朴主持召开了他暂时全面负责总局工作的第一次局常委会,除去躺在医院里的李汉一,其他常委无一缺席。
温朴本打算让苏南来主持这次不寻常的常委会,所以他一大早就给苏南打了电话,把请老领导主持局常委会的意思说了出来,苏南想了想,没答应,说不合适,没有这样的先例,这个相,就得你自己亮,这个家,就得你来当,并提醒温朴,初次登台亮相,对他今后在东升开展工作至关重要,千万不能马虎,但也不必谨慎过度,把握住会议中心议题,心里的数就不会乱了。
最后苏南嘱咐温朴,要尽快从秘书的角色里走出来,现在做任何决策都要从宏观和复杂性上着眼,一个没有大局意识的领导,就不会有胜算全盘的视野。人到一方诸侯的位置,他的最大潜在对手就是自己,当领导的只有在困难中努力超越自己,才有可能在工作中少麻烦自己。
温朴开窍了,琢磨着也是这么回事,自己的灶膛,还得自己来烧,火旺火弱得靠自己的手添柴把握。
按常理讲,总局第一次常委会,应该就总局下一步干部变动、人事调整,以及东北两个亿扶贫工程如何具体落实等大事,定出整体框架和运作基调,但由于发生了坍塌这一意外事故,今天的常委会主题,也就没办法涉及上述问题了,只能研究稳定当下局面和坍塌事故善后处理等相关事宜。
可以说,温朴对自己主持的第一次常委会,用心用到了所有能想到的细节上,比如穿什么色调的西服、扎什么颜色的领带、配什么式样的皮鞋,以及掐在什么钟点上走进会议室、坐下后用怎样的语言跟大家打招呼、开会时手机是放到会议桌上还是揣在口袋里、插在衬衣兜里的笔式采访录音机,一定要在进入会议室前打开……他打算录音,有两层意思,一是留个声音纪念,再就是下来及时回放,听听会上自己哪些话说得不到位或是有问题,顺便也感觉一下其他人的言辞是不是也存在毛病。
会后回到办公室,掐掐跳跳一听会议录音,温朴对自己在会上的总体言论基本满意,要是会议前半段说话的语气及节奏再能自然一些,那他有可能给自己的这一次表现评个良好。
不过话说回来,这一点点遗憾,仅仅是美中不足,温朴在总局初次常委会上的发挥还算是不错的,会议气氛与议题始终在他的掌控之中,常委会开得比较顺利,眼前急等处理和需要尽快解决的事情都落到了实处,后来常委们按各自的日常工作分工,也都有具体进入角色的想法或是打算,温朴松口气。
会议一散,他就打电话向苏南汇报,苏南鼓励了他几句后说,凡事能想到的都不是最精彩的;凡事能做到的都不是最完美的。
温朴用心记着苏南的这两句话。
或许是意识到这时说这样的话,有些不大合适,苏南就咳嗽了一声,换了话题诙谐起来,说,若是把你比做新郎官的话,你这也算是顺利入洞房了。
温朴道,苏部长……这时手机上有短信息。
苏南道,不说了小温,你先忙吧。
那您多保重苏部长。温朴说,打开信息一看,留言人是白石光。
知你命大,躲过一劫,还望保重。
温朴回复,谢谢,你也保重。
现在办公室里安静下来,这份难得的安静,是温朴来到东升上任后第一次遇到,他应该好好地享受一下,然而他现在却是没有享受这份安静的心理,现在的这份安静让他感到陌生和拘谨,之后不久他又感到了别扭,而且这别扭很奇怪,劲劲地围着他的心转,转得让他心慌意乱,目光瞧什么都不对劲,写字台、升降灯、书柜、文件柜、盆景、饮水机、沙发、茶几、名家字画、壁挂、吊钟、电话机……视野里的一切物体,这会儿在他看来都失去了原有的真实,他甚至觉得自己也是不真实的。
温朴搓着手,机械地来到窗前,望着楼下的花坛,花坛里没有花影,一圈抗寒的矮冬松,这时也没抗出像样的绿意来,蔫巴巴没个活气,一股风就能连根拔起的样子。
温朴毕竟是第一天上任,头顶上除了压着一个总局的全部重量,肩头还得挑着坍塌灾难带来的一系列麻烦,所以说他此时感到不适应也是正常的,再说从秘书身份转换成常务副局长,那也不是说转换就能彻底转换过来的,何况人的本能好固守习惯性思维,不像手机从震动改成铃声那么容易,一个人想从习惯性思维里跳出来,需要一定的时间和稳定的心态来保证。
温朴意识到这时不能让自己无休止地闹心,得想办法让自己忙碌起来,始终在工作状态中呼息,不然大脑就缺氧了。他想到了苏南的那个提醒,觉得这时有必要放下总局的大小包袱,精精神神去市里转转。主意打定,他想让局办跟市里先联系一下,但转念一想这个环节多余,不如自己直接打王庆河的手机。
温朴联系上了王庆河,问他这会儿忙不忙,不忙他就过去坐坐。
王庆河笑道,温局长代表总局过来给东升市人民送温暖,我就是再忙也得把这份温暖接过来啊温局长!现在正好有空,你过来吧温局长。
地级政府官员的办公室,温朴并不眼生,过去随苏南走南闯北见多了,南北方这一级别政府官员办公室的格式大同小异。
见面握手寒暄,节制微笑。
落座后,王庆河的宽脸上,布满同情地问,李局长现在怎么样?
温朴摇摇头,感伤地说,昏迷不醒,还没有脱离危险。
王庆河叹口气说,天灾人祸,谁能想得到呢?
温朴道,把巴书记也砸伤了,真是不好意思啊王市长。
王庆河说,巴书记可不像你温局长这么悲观,他躺在病床上,还跟我感慨你们职工医院比市里医院条件好呢,说是能住上几天是他的福气。
温朴笑道,巴书记这人的性格就是开朗。
王庆河说,谁说不是呢,都五十好几的人了,脑门子上还见不到几条抬头纹。唉,对了温局长,听说苏部长没走,苏部长没什么事吧?
温朴道,王市长你消息挺灵通啊。
王庆河说,你别忘了温局长,我们巴书记,现在可是打入你们内部了,情报及时可靠。
温朴笑笑,王庆河也笑了。
说过坍塌的事,王庆河点了一根烟,抽了两口就没头没脑地说,有意思,我越想越有意思,这是偶尔巧合?还是历史降大任于斯人也?
温朴不明白他这话从何说起,就歪着头瞅了他一眼。
王庆河一笑道,我的意思是说,中直地方,现在是两个常务,分别在自己的地盘上主持为人民服务的大事小情。
温朴一想,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嘛,这个王庆河,市里局里看得很透彻啊!
温朴说,我跟你不能比啊王市长,我现在可是处在水深火热之中。
王庆河借题发挥道,你们总局兵强马壮,财大气粗,你们一件芝麻大的事,搁在我们市里就是一件天大的事,反过来我们市里一件天大的事,一旦拿到你们总局,你温局长挥挥手,好歹也就打发了,家底不一样,起跑线不一样,说话底气也不一样啊,我说温局长。
温朴笑道,难怪袁局长佩服王市长,王市长果然是才华横溢啊!
王庆河收了脸上的笑容,吐出嘴里的烟说,过去我跟袁局长的合作,一向顺利愉快,这次袁局长怎么就下去了呢?
这个问题温朴不好贸然回答,就没有接话茬儿。
王庆河看了温朴一眼说,唉,不瞒你说温局长,这下我的损失可大了,我开发区里二次创业的一个项目,意向上与袁局长谈成了投资控股协议,省里对这个项目也很重视,省领导就等着来东升剪彩呢,现在袁局长拍屁股一走,我这不是眼瞅着要抓瞎嘛温局长。
自己落足东升,与市里谈经济论合作搞开发是早晚要涉及到的事,这个温朴心里有准备,只是他没有想到王庆河的舌头会这么横扫,三言两语就扯到了市局间的经济合作问题,他今天过来,并没打算真刀真枪地跟王庆河干点什么,无非就是借着坍塌事故走动走动,与他王庆河在情感上推动推动,纯属那种串门意义上的往来。现在王庆河一脚踩到了投资控股上,尽管温朴能意识到他这一脚踩得很象征,意义多半在于拿他过去与袁坤的合作,搭桥铺路,拓展与自己未来交往的空间,但温朴还是觉得不好招架,觉得话说浅了不疼不痒,话讲深了自己心里没底,回避呢又不是那么回事,于是只能话里有话地说,市局之间是唇齿关系啊王市长,以后你们市里有什么好事要是不想着我们总局,那我们总局就主动伸手过来抓一把。
王庆河哈哈一笑道,我就说嘛,我市里这么多梧桐树,怎么就招不来金凤凰呢?这回好了,今后只要你温局长关照,我们东升的经济还愁啥腾飞啊,市里的好项目好梦想多着呢,热烈欢迎温局长过来一把抓呀!
温朴在此感受到了王庆河的机智与幽默,话说得飘飘忽忽,意思却是一针到底,正好扎到你的钱包上,于是感叹袁坤过去没看走眼,王庆河这人,确实富有心计,意识清醒,懂得周旋,官场经验够用。
王庆河说,你看看,你看看,你温局长头一次来市里玩,我这张婆娘嘴就让你不轻松了,抱歉抱歉。这样吧温局长,我陪你去开发区转转,让你熟悉熟悉我的战略要地,中午咱们就在开发区小水乡,吃吃本乡本土的吊烧鱼。
吊烧鱼没在温朴心里游动,倒是一个玩字,让温朴更加觉得王庆河不仅有心计,而且拿捏场面关系的技巧也很到家,不由得就重温到了去年在马家里初次见到他时,心里产生的那种不知打哪儿来的寒冷的感觉。
王庆河道,温局长,这吊烧鱼,也像马家里的砂锅一样,都是地道的乡土风味,我说你以前没吃过吧?
温朴笑道,你别着急王市长,东升的乡土风味,慢慢我都会品尝到。
王庆河站起来说,那好那好,那就从吊烧鱼开始吧。
温朴正想找借口躲闪邀请,身上的手机就响了,于是也站起来,掏出手机说,我先看看再说吧王市长。
温朴一看来电号码,居然是李汉一的手机号,眼睛刹时瞪圆溜了,心跳突然加快,王庆河溜了他一眼。
温局长你好,我是汉一的爱人,我想跟你见个面,你现在有时间吗温局长?
温朴道,我现在市里,李局长他……
我现在清醒过来了温局长,凭良心说,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不怪天,不怨地,也不关命运好坏,汉一走到这一步,是他应得的报应,但是有些事情,我还是想好好跟你谈谈温局长。
温朴望了王庆河一眼说,好好,我这就去医院。
对方道,方便的话,还是去你办公室谈吧温局长,十五分钟后我到。
温朴知道这不是讨价还价的时候,只能说,那就这样。
李局长爱人吧?王庆河问。
温朴说,是李局长爱人,要见我。
王庆河道,那我就不留你了温局长,这顿吊烧鱼,我先欠你。温局长,你那边如果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千万别客气,随时打个电话就行。等会儿你见了李局长爱人,替我问候一下。
温朴说,好的王市长,没问题。不好意思,等稳定下来,我请你喝酒。
温朴匆匆忙忙赶回办公室,一脸严肃地坐在沙发上,琢磨着李汉一爱人这样急呵呵要见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事呢?不大像是李汉一不行了,李汉一要是不行了,早有电话通知自己了。那会是什么事呢?现在她情绪不稳定,找自己为李汉一躺进医院大闹一场也是说不定的事。温朴心里突突了一阵子,接下来就做了一些迎接挑战的心理准备。
时间不长,李汉一的爱人到了,温朴一看她脸上的气色,虽说还是憔悴,但眼神却不像李汉一刚出事时那么纷乱游离了,更是看不到了绝望的东西,悬着的心不由得沉稳下来。
人在灾难面前,不是倒下就是重生!温朴从李汉一爱人身上,体会到了散文大家张立勤曾说过的这句名言。
温朴让她坐下来说话,她摆了一下手说,不坐了温局长,就几句话,说完我就走,不耽误你更多时间。
温朴一脸为难地说,还是坐下来说吧,从出事到现在,你也没有好好休息。
她摇摇头,脸色固执,坚持站着说,温朴也就不好再相劝了。
她拢了一下散在额头前的头发说,历来官家多风雨,悲欢离合流泪妻。原以为汉一这条命会终结在肺上,没想到却是……
温朴听了这话多少有些震动,他一下想起了去年袁坤在北京吃饭时说李汉一吐血的事。事实上,温朴自那次袁坤说李汉一吐血后,曾留心过李汉一脸上的气色,尤其是有几次面对李汉一咳嗽时,他总是下意识地往肺癌上联想。
温朴一声短叹后问,李局长得了肺……
李汉一爱人道,不是肺癌,汉一是得了一种罕见的胃病,肌硬损性胃粘膜脱落,没有特效药可以治,破坏胃吸收消化功能,慢慢耗死人的一种病。
温朴感到身上一阵阵发冷。
温局长,这次汉一是死是活,全看他的造化了。至于说他活过来的话,能活成个什么样子,也得看他的造化了。我今天来,只想对你说,坍塌这件事,组织上该怎么调查,就怎么调查,我不会瞎掺和。再就是从我这里需要向组织说明的是,俱乐部翻修工程,汉一确实给了他老家一个搞建筑工程承包的亲戚,那人叫李忠厚。但据我所知,汉一并没有从中受贿,倒是让李忠厚在大互市,给市长小舅子盖了一幢别墅,因为当时大互市的工程进展不顺利,汉一跑了几次都是白忙活,没办法,他只能这样五马倒六羊地解决大互市工程进展问题。温局长,我说这些,不是想替汉一洗刷什么,现在外面传言纷纷,说什么的都有,作为妻子,我心里不可能四平八稳,在坍塌事故上,有关汉一的过错,我只能接受一就一,二就是二这样的事实。再就是汉一出事后,我给他老家的亲戚李忠厚打电话,让他过来看看汉一,他支支吾吾说事情多,没工夫,走不开,后来我再打电话,他那个手机号就变成了空号,你说说温局长,这种人还有人情味吗?所以我请求组织认真调查坍塌事件,通过法律手段,严惩事故责任人,我无条件配合。万一汉一不行了,属于他的罪过,我让他带走,但不属于他的罪过,我也不能稀里糊涂地让他带到骨灰盒里。行了温局长,我今天就说这些,谢谢你在汉一伤情上操的心,给你添麻烦了,实在不好意思,请温局长谅解。
温朴听得心里一窜一窜的,脸也红了,感觉再这么一口气听下去,两片肺叶没准就憋炸了。
温朴安慰道,你不要想这么多,等李局长苏醒过来,有些让你担心的事情,自然也就化解了,你现在只管照顾好李局长,有什么困难,随时跟我说。小虹也需要你照顾,你不容易啊!
李汉一爱人没再说什么,红着眼圈离开了。
温朴的心,揪得厉害,脑子里嗡嗡轰响,像是钻进来一群争食的蜜蜂,眼前的东西摇摇晃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