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大家吃得格外愉快,就连心里旋着事的李汉一和袁坤,也都暂时放松了紧绷着的神经。
喝酒时,龚琨不打酒官司,敬酒罚酒加一起,比别人多喝了不少,她的好酒量营造了好气氛,早已不动白酒的苏南,破例喝了一小盅红酒。
席间温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端着酒杯,攀上够下,左说右笑,尽可能不让饭桌上出现死角。
散席后,袁坤、李汉一、李院长和龚琨离去了,其余人跟着苏南往病房走。
白石光说,苏伯伯,有件事又要麻烦您。
彭青眼皮一搭拉,冲苏南嘟哝道,一天到晚就他事多,净给你找麻烦。
苏南笑道,彭大姐,年轻人事不多,难道咱们这些人事多?说罢回头看看白石光,接着说,石光啊,有什么事,你跟温秘书谈吧,他现在当我半个家呀!彭大姐,叫他们年轻人说去,咱们先走。
温朴和白石光放慢了步子。天气闷热,两人朝通风的地方走去。
温朴问,游戏厅的生意还好吧?
白石光要死不活地说,早兑出去了,不赚钱。
温朴问,现在干什么呢?
给人打工。白石光说起来。
一个叫马义的人雇了白石光,给个副经理头衔跑业务,专做成品油生意,每月做成做不成,马义都给他三千八百块钱保底工资。如果一笔生意做成了,白石光按百分之二十提成。虽说白石光过去在油路上趟过,废弃的关系网织织补补后也能拎起来,可时下远不是中间商一肩挑货主、一肩担买家,空手套白狼的时期了,全民经商的热潮早就成为历史了,如今商场上你来我往,我沉你浮,大家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现在中间商最保险的做法是找到货源后,自己先垫钱储货,然后再加价抛出,嘴上交易换来的往往是光板空车。
成品油市场不好把握,国家控制严不说,有时一股小风也能把中间商吹个仰面朝天,况且油价也是白天猛涨,夜里就有可能暴跌,中间商都不敢轻易放款套油,因为赔赚都不是个小数目。前阵子白石光试了几把,其中一桩九十号汽油的生意,很有做成的苗头,怎奈马义跟他有约在先,他可以使用的公司流动资金不得超过一百万,突破这个数,他得自己想辙补缺,后来九十号汽油的生意被北京一个大油贩子钓走了。
刚刚白石光就是因资金困难才冲苏南开口,他正准备上手的生意是一龙零号柴油,货在东北,买家山西河南都有。一龙是倒油人的行话,指的是一趟四十四节的油罐专列,装油两千两百吨。这一龙他有把握每吨一千九百五十元拿到手,倒到山西的话,每吨售价能涨到两千五百元左右,剔除每吨两百七十元的运费,每吨的赚头,大致在四百元上下,就按四百元算,他这一龙的盈利是八十八万,再按百分之二十提成,最终落到白石光口袋里的数目在十六万元左右。这是抠理的明账,马义说了,这一龙柴油他要是做成的话,再奖赏他二十万。
为淘弄这一龙柴油的缺口资金,白石光曾打算求苏南找单位借他几百万,但他前思后想感觉不好成事,就放弃了借钱的念头,在朋友圈里活动了几天,找到了一家肯借贷的银行,但银行叫他找家有经济实力的单位出面担保,白石光试了几家单位,结果都没谈成,没办法才向苏南开口。他是中午在外吃饭时,听市政府的一个秘书说苏南已经到了东升,他想正好,省腿劲了,要不明后天自己还得往北京跑一趟。
温朴沉默不语,等在心里把帐算清后说,做这笔生意,你需要资金四百零七万,减去你公司那一百万,你得跟银行借贷三百零七万。
白石光说,三百万,那个零头马义给补。说实话温秘书,三百万不是个小数目,在市里不好找担保单位。
温朴拍拍脑门说,天啊,苏部长这不是考验我嘛!
白石光嘿嘿一乐道,不好意思,又吃老爹跟苏伯伯的交情利息了。哎我说温秘书,我可是看出来了,苏伯伯百分之百欣赏你的才能。
温朴右脚蹭着地面说,忽悠我?
白石光蹲下说,我现在要是贴不上你老弟,赶明儿你官当大了,可能就不认识我白石光了。温秘书,日后你官当大了,给我一片树叶的阴凉,就够我这辈子避暑的了。
温朴也蹲了下来,说,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是在想,你老兄今后若是发了横财,会不会忘了我这个马前卒?
白石光侧脸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前提是我能发大财的话。
温朴抬头望着夜空,觉得那弯瘦月,很像是白银铸造的。
白石光冲着夜空说,温秘书,那我回头等您话了。
过了夜里十点,203病房里安静下来。
苏南在泡药浴,温朴坐在沙发上清理思绪。他知道苏南的玩笑话,一向是很有内涵的,他让自己接手白石光的事,说明他有心从白石光拎来的这件事上,试一下自己的什么东西。
然而担保三百万,这能力除了袁坤和李汉一,还有哪个具备呢?可是眼下这二位正在明里暗里打拼两个亿,从帮忙的角度说,自己应该让袁坤来担保,因为这是从苏面嘴里冒出来的事,谁的手承接下来,谁无形中就又朝着苏南走近了一步,情感与利益交织的重要一步。想到这,温朴像是获得了什么奇妙的灵感,两眼闪亮。
温朴确实获得了奇妙的灵感,那灵感明明白白地告诉他,现在不是一般时候,所以说话办事,就不能用正常思维与正常手段,也就是说,此时应该给袁坤的好处要塞到李汉一手里,在担保上制造出意想不到的效果。
在远处的楼群后,圆圆的太阳,喷射出炽热的光芒。
袁坤和潘经理一群人,前后左右拥着苏南视察一局集中起来的闲置车辆和设备。
苏南凝神望去,视野里的车辆摆得整整齐齐,设备也码得井井有条,庞大的钢铁群,能让人感受到一股神秘的力量。
走近钢铁群,苏南看看左右,带着一脸笑容,顺一条窄缝走进去,时不时在铁家伙上拍拍敲敲,跟在他身后的大尾巴拉得老长。转到另一头时,苏南刚想说点什么,却被一声问候堵住了嘴。
苏部长,你好。从一台杏黄色的十六吨吊车下,探出一颗脑袋来。
苏南稍稍吃了一惊。
爬出来的人满身油污,脸上也不干净,一双大手看不到本色。苏部长,您忘了,是我,我叫张国民。那年在大榆沟工地,您坐过我的推土机。对了,还有那年在部劳模表彰会上,是您亲手给我披挂的大红绸子。
苏南想了半天,才把记忆深处一个模模糊糊的山东汉子与眼前的这个人对上号。嗯,是他,他的家乡口音,还是那么浓,苏南笑呵呵伸出手说,张师傅,你还在我记忆里呀!
张国民抖抖油腻腻的手说,谢谢苏部长,我手脏手脏,不握了。
站在苏南身后的袁坤和潘经理,这时就碰了碰目光,似乎都在纳闷张国民怎么会从吊车底下冒出来?
张国民是老标兵,过去他在总局的知名度不比袁坤低。
苏南一指吊车问,现在开这家伙了?眼神还盯劲吧?
张国民道,老早就开它了,眼神啥的,都还中。
苏南点点头,又问,张师傅,你这台吊车,平时的使用率高不高?
听了苏南的这句问话,袁坤有几分紧张,生怕张国民实话实说,把今天这出戏唱砸了,白费了他这些天的心血。
张国民一叹道,嗨,苏部长,不瞒您说,这台吊,净落闲了。
苏南嗯嗯地点头,气也喘粗了。
袁坤悬着的心落下来。
潘经理心里一热。他怎能不知道,在整个公司里,就属张国民这台吊车最忙活了。
张国民笑道,苏部长,那您忙着转吧,我就不打扰您了。
苏南说,好好好,张师傅,您多保重呀!
等张国民再次钻到车底下,苏南回过头看看大家,拖声长叹,朝停在不远处的奥迪走去。
送走苏南等人,潘经理来找张国民。
面对张国民,潘经理的喉骨滚动了几下,没说出话来。
张国民放下工具说,不叫出车,闹心,就来收拾收拾。潘经理,我是昨晚才听说有两个亿这档子事,今天赶巧碰上了老部长,讲了几句违心话。
潘经理鼻子直发酸,叫了一声,张师傅!
张国民拿棉纱擦着油手,望了一眼天空,苦笑道,嗳,说了一辈子实话,偏偏在离退休不远的地方,瞪眼说了大瞎话。
潘经理脸色尴尬。
张国民放下棉纱说,潘经理,你领大伙儿好好干吧,干出样来,也就没人愿意说假话了,大伙儿看你还是不赖的。
潘经理转过脸,不敢看张国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