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朴趴在阳台上,眼见天色一点一点暗下来。这时北京的灯火,东一片西一块地亮起来,亮片与亮块不断地冲撞、拼接、融合,形成了更大的亮片与亮块,温朴知道北京城的五脏六腑,就要从这眩晕的亮色中漂浮出来。
当意识到两条腿开始发麻的时候,温朴就回到了屋子里。朱桃桃到密云开会去了,今晚不回来住。这是一个普通的夜晚,但这个普通的夜晚对温朴的生命与记忆来说却是沉重与酸涩的。因为在这个夜晚里,他要点燃一柱香,祭拜一个远去的人,一个那时他称之为师傅的人。
温朴大学毕业后,虽说是一步就迈进了部机关大楼,但是根并没有扎下来,仅仅是人事关系留在了机关大楼里,人被安排去了东北管理局,报到后又下到一个工程公司的野外施工队锻炼。
温朴把早已准备好的香点燃。其实在这个夜晚里,温朴更愿意在户外某一个清静的地方,点一些黄刀纸,默默看着它们烧成灰,然后像黑蝴蝶一样飞走,无奈北京的空气污染已经相当糟糕了,哪还允许市民在户外给九泉之下的死人烧纸,再烧纸北京就没法儿居住了。
望着升腾的香烟,温朴的记忆与感觉,渐渐移出北京,飘向了一个曾与他生死相关的荒原……
帐篷外的能见度,越来越差劲了,假如这会儿十几步开外的雪地上立着一条狼,眼神不济的老何,有可能对温朴说,小子,瞧见没,羊!
落下来的雪,厚得能没人腰眼,把冻得僵硬的荒野,捂得严严实实,也就是说帐篷里的这两个人,算是被这场昨夜里突降的大雪困住了。
宿营地是昨天中午撤的,按计划是要一次撤光,谁知卡车来少了,有些设备拉不走,气得队长直跟车队负责人翻脸,有几句话都狠到了刀刃上,险些也把车队负责人的脸说急了。眼下缺车这个事,就是老天爷出来打圆场,也没咒念,吊着脸的队长只得认倒霉,决定留人再看守一夜拉不走的东西。
都惦着早点离开,没人愿意留下来看摊子,老何一看自己在这些人里算是老师傅了,不站出来不合适,于是就站了出来,并试着问徒弟温朴,愿不愿意陪他留下来。温朴想离开这里的心情也挺急切,但师傅不走,他也只能是留下来陪师傅了。
帐篷外的夜色,已经融入到了白雪里,而帐篷内,早就漆黑得像一个地下岩洞了。老何跟温朴挤在一张床上,腿上盖着棉被,棉被上搭着两件老羊皮袄。在这一天里,他俩的情绪坏透了,几次都是碰一下眼光,就吵了起来,嘴巴狠,脸色凶,拳头都攥在腰间,像有天大仇似的。而在争吵以外的时间里,他俩就愁眉苦脸地探讨眼前的生存问题。这里是荒原,周围百十里内没有人家,从这里往西走出二十多公里,就到了青岗山,九曲十八弯的盘山公路,是老何他们进出的惟一通道,现在大雪来了,山也就封了,车要是再想进来,得等到来年开春了。
昨天大队人马走时,炊事员把半盆中午吃剩下的土豆炖牛肉,以及几块发糕和两瓶纯高粱酒留下来给他俩当晚餐。那会儿享用晚餐时,剩余的土豆炖牛肉,以及空酒瓶子什么的都给温朴扔到了帐蓬外。
天见亮的时候,他们醒了,尽管是给冻醒的,但至少说明这时他俩的生物钟还没有紊乱。此时帐篷里的温度,不说滴水成冰,也差不到哪去了。老何嘟囔了一句,夜里又下雪了吧?确实下了二茬雪,不过落得不算欢,只是把头场雪盖住了一层。门被推开了一半,帐篷里的两个人,一下子看见了无边无际的茫茫雪野,闪亮得刺眼,老何的身子一抖,打出一串喷嚏。
到了下午,温朴突然说我想起来,有吃的了,有吃的了!老何两只灰暗绝望的眼睛里,立时就有了一种奇异的亮光,死死地瞪着温朴。温朴说,土豆炖牛肉!老何眼睛里的光亮更强了,他咽下一口唾液,脖子上那颗喉结,看上去比前几天更显眼了,像个刚从湿地里抠出来的霉核桃。
他们手里没有任何家什,手就是他俩寻找土豆炖牛肉的工具。脆弱的生命在这样无助的环境里,总是对一线生机倾出生命的全部能量。随着温朴的身子没进雪里,老何的身子一眨眼也不见了,雪地上现出两个不断扩大的雪坑。老何和温朴都成了雪人,但都没有收获,这对急需一口食物维持生命的他俩来说,简直就是致命的打击。他俩相互看了一眼,什么都没说,再次埋头在雪地里寻找土豆炖牛肉。有一次,温朴对老何朝向他脸的屁股发火了,吼道,离我远点!老何这次没装狗熊,抓起一把雪,扬到温朴身上。温朴往前一冲,就把老何扑倒了,两人在雪地上滚起来,谁都把谁的身子骑过,至于说谁沾便宜谁吃亏就不好说了。
回到帐篷里,老何问温朴吃了几块牛肉?温朴警惕地看了他一眼,说没几块,你呢,你吃了不少块吧?老何抹了一下还沾着雪沫的嘴说,我手臭,摸的那几块,都是土豆。也不知他俩究竟吃了几块土豆几块牛肉,总之他俩的肚子里有了一点食物,这样一来他俩的脸上也就有了一点精神气。不过这之后不久,他们刚刚开始清醒的大脑,就又被恐惧填满了,让他俩意识到原来精神上的灾难,比肉体的饥饿感还要厉害,恐惧比饥饿离死亡更近一些。
到了这一天的晚上,他俩求生的信念虽说几经模糊,但最终还是支撑住了各自的身子。为了防止一夜过后身子变成僵尸,他俩决定拆一块床板取暖。他俩摸着黑干起来,很快就把一块床板拆成了一堆木板。
冰冷的炉膛里忽地蹿出了火苗,火影子印到了帐篷顶上。老何往炉子旁边凑凑,借着火光,摆弄着两只手。刚才老何在拆床板时,手上扎了木刺,可能扎得还挺深,不然老何不会呲牙咧嘴。温朴来到老何身旁蹲下,抓过老何正在摆弄的左手说,就你那烂眼神,金条你也抠不出来。老何犯犟,抽回手,背过身子。
现在他俩已经挣扎到了第四天中午,但他们当中的一个,却是记不清这是第几天了,一会儿说五天,一会儿又说七天八天。温朴说你糊涂了,这是第四天。温朴不知道,老何此时正在发烧,身子在棉被和皮袄下一劲儿哆嗦。不过老何感觉脑门和身上还并不烫手,看来自己正在发低烧。
温朴看了老何一眼,走出帐篷,笨拙地把右手伸进皮袄兜里,掏出一块硬梆梆的东西塞进嘴里。现在他的身子再也不娇气了,补进一点食物,就有积极的反应,胃里的咕噜声能传出老远。他一共吃了两块东西,好像一块是牛肉,一块是土豆。他在用手背抹嘴的时候,不由得蹙紧了两条粗眉,像是心上缠了什么疙瘩事。他小心翼翼地呼出一口气,然后同样小心翼翼地再将这口气吸入鼻孔中,感觉这股经过循环的气流,味道很好,牙根都酥了,就不禁机灵了一下。回到帐篷门口,温朴胆小起来,心虚地往帐篷里投了一眼,看见老何还像刚才那样躺着。他松口气,悬着的心落下来。但他却没有进帐篷,而是靠在门框上,那样子像等着晒太阳。他侧耳细听,帐篷内没有动静,他想老何是不是睡着了呢?就进了进了帐篷。师傅?师傅……温朴叫了两声,老何没有反应。他死了?刚这么一想,温朴就摇了摇头,因为他感觉到了老何微弱的呼吸,他想老何还有口气。
温朴听见了自己的磨牙声,也看见了自己的两只手拢成了钳形,朝老何的瘦脖子靠过去。其实老何没睡着,老何先是在无声中凭着求生的本能,感觉到了某种危险的来临。老何果然就从线状的眼缝里,看见了感觉中那种致命的危险,近得让人窒息,老何的心紧缩着,缩得快要没了弹性。老何想让恐惧的身体叫唤几声,但心底那一点点劲,总是够不到嗓子眼。老何心说,认了吧,就甭跟年轻人折腾了,自己这身老肉,要是能维持住他的小命,就给他吧,年轻人的命,咋说也比自己这把老骨头值钱。温朴的两只手卡到了位置。此时的这双手上,既注满了人的成功欲望,也蕴藏着兽性的掠夺能量。然而就在这双手刚要发力的时候,这双手的主人猛然看见老何两个塌陷的眼窝里,滚出了浑浊的泪液。
老何的泪水,干扰了温朴的猎取行动,他一愣神,心里一颤,双手上的能量就不足以完成那个使命了。温朴恍惚起来,抽回不再作钳状的双手,一口粗气喘得断断续续,他被自己刚才的举动,吓得面如土色,两片嘴唇抖得像是嘴里正含着一块永不化解的冰块。等了一阵子,看老何的眼皮还是没翻开,温朴把又跳又蹦的心稳住。温朴下意识地往门口溜一眼,紧咬嘴唇,紧皱眉头,从兜里摸出一块颜色发黑的东西,塞进了老何开着缝的嘴里。从唇间弥漫开来的味道,一下子就把老何瘪塌的胃刺激出了奇妙的声音,老何僵硬的嘴唇,这时也有了伸缩的弹性。擦着嘴唇进入口腔的这块东西,确实是好东西,这东西没经过老何的牙齿处理,直接越过舌头,进到了胃里。
老何的舌尖弹出了两个字——牛肉!这一声虽说虚弱,但很动情,很向往,使得老何已经枯萎的身子,又莫名其妙地获得了一种振作的力量,他蹭地坐起来,把床板弄得咿呀直响。而淤在温朴眼里的泪水,这时就炸了一样窜出来,温朴哽咽道,师傅……我不是人,我混蛋,我是畜生,我对不起你呀师傅——说罢一头扑到老何怀里,像是找到了失散多年的老父亲。
在后来的岁月里,温朴的记忆每当触及到这个忏悔的场面,心里都像扎了一根钢针,他无法把当下的命运,与那时的生死问题联系到一起,人在特定环境中的残忍,远比人的懦弱更真实!
老何脸上也挂满了泪水,他的生命因一块牛肉带来的温情,就把这间寒冷的帐篷,当成了与另一个生命意外相逢的场所,他并不认为怀里这个泪流满面的年轻人是凶恶的畜生,现在他的生命里没有恨没有怨,也没有饥饿感和恐惧感,倒是有种重返这个世界的奇妙感觉!老何紧紧地搂着温朴的脑袋。
到了天色擦黑的时候,饥饿和恐惧,又重新控制了他们身上的神经,而更糟糕的是老何已经烧起来了,不睁眼睛,不开口说话,也不喝雪水。
你把我,那个吧……老何做着抹脖子的手势说,算帮我一个忙,也算给你一条活路。不然,咱俩谁都没希望了……温朴晃着头说,不,师傅,要活就一块儿活,要死也一块儿死。老何说你年轻,你就这么走了,我心里不好受。温朴道,不,师傅,死就死,我现在什么都不怕了。老何不吱声了,但脸上的泪水还在流。温朴说,师傅,你喝点水吧?等老何张开嘴巴时,温朴猛地扬起头,目光触到了摇曳着火苗影子的帐篷顶,呼吸也屏住了。他想这不是幻觉,自己确实是听到了一种声音,这声音是震动的旋转的,是从高处落下来的,这声音曾在自己的童年里……飞机!老何抢在温朴前面大喊一声,在床上立起了半个身子。
来救我们了,我们有救了——温朴不顾一切地冲出帐篷,踉踉跄跄地挥着手臂,朝着夜空中一颗闪烁的红点,拼命地吼叫——唉——唉——红点远去了,天上的声音渐渐消失了,温朴一屁股坐到雪地上,抓起两把雪,狠狠地拍到脑门上。
白喊呀,听不见,他们听不见。老何想,往床边移了移。老何又想,要是给那声音一把亮,那声音就能直扑下来。老何咬了咬牙,从床上滚下来。老何想好了一个叫飞机落下来的办法,就是把油桶里的那点汽油,倒在自己的皮袄上,然后拎到帐篷外点燃,给飞机一个醒目的救援目标。老何从皮袄口袋里摸出打火机,紧紧地攥在右手里,左手拽着皮袄,凭感觉定位,朝着放汽油桶的地方爬去……
雪地上的火光不是一束一把一堆,而是一片熊熊翻腾的火焰,把漆黑的雪野都燎红了。事后据飞行员说,当时从夜空里看下来,那片熊熊翻腾的火焰,很像一朵绽放的菊花。
温朴突然转回身,瞪着被大火吞噬的帐篷,惨声大喊,师傅——
有关这一段雪野生死情谊,后来感动了《能源工人》报的一个记者,他先后几次采访温朴,温朴先后几次流泪,每一次他都像着了魔似的反复强调,何师傅是为了救他而死的。记者最终写成了长篇通讯《绝境生死情》,发在《能源工人》报上,在当时引起了不小的反响,组织上给温朴记了一次二等功!
一柱香烧去大半了,屋子里弥漫着青烟,温朴脸上一直有泪水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