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饯星霜(十)

“魏元瞻、魏元瞻!”

突如其来的声音把他的思绪拉回现实。他扭头去看,宋知柔半张身子俯在书案上,扬手一抛,旋即他掌心里落来一只布袋。

“上次忘了给你。”知柔记着昨夜他与三姐姐之间的疏离气场,稍掩嗓音,“这是黄土做的,不伤人。”

魏元瞻拿在掌中捏了一下,打开看,还真是一堆圆润的泥丸。他唇角勾起一丝无奈的弧度,不是说了么,他不玩这些。

到底没给她扔回去,反而在身上搜刮,把早晨魏鸣瑛塞给他的海棠果丢到宋知柔案头:“回礼。”

“什么呀?”知柔学他掂量,也是圆的,待拆开瞧,竟是几颗绯红的海棠果。

正要掏出一颗尝尝,宋祈章忽而转背,目光在她手上睃了睃,也抑着音量:“你上回托我买的弹弓不会是给魏表哥的吧?”

一边说一边划眸,眱了魏元瞻两眼,眉毛悄悄皱了起来。

这位世子表兄自从与大哥闹了别扭后,鲜少来宋府,之前说他要来家塾读书,他们都不信。如今魏表哥和四妹妹走得近,总觉得哪里不妥。

“是啊。”知柔说,“二哥哥吃吗?”把果子递了递。

宋祈章稍愣一下,继而含笑:“不用,你吃。”

此后数日,宋含锦对知柔的态度似乎有所好转,虽还是冷冷淡淡,但相互间会颔首招呼了,不似从前那般将她视作无物。

很快,举办春宴的日子定下来,在二月初四,知柔又有机会出府玩了。

“阿娘真不想出去走走?”她窝在林禾身边,轻声地抱怨,“你每日在房中看书,都不出这个院子,有什么意思呀……”

林禾眉眼稍微一弯:“你当阿娘和你一样,是个顽猴?”

知柔嘟一嘟嘴,从长榻上跳下来,走到窗边瞧月。须臾,她返过身,细细端详林禾的面容,突兀地问:“阿娘,父亲会来看你吗?”

像是某种信号,林禾微愕一瞬,轻轻攒眉:“怎么问这个?”

知柔几根手指交叠,扣了扣,没有答话。

她初到宋府,得知自己原来还有爹爹的时候,心里是很难过的。

阿娘骗了她那么多回,她早不过问关于“爹爹”的事了,反正她知道,阿娘才是她在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人,其他的,没有就没有吧。

直到阿娘说,宋二老爷便是她的爹爹。

她生气极了。兴许带有赌气的成分,她傲慢地想,随便就离开她们的人,才不值得她为其难过。她就听阿娘的,阿娘让她在此扎根,她便做,不让阿娘担心。

回首途中,她做得不算太差,甚至玩得也挺欢喜,可是想想阿娘……阿娘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在洛州的时候,阿娘虽也不爱出门,但大多时光,她觉得阿娘是快乐的。如今到了宋府,阿娘囹于樨香园不出,话也少了。阿娘还快乐吗?

知柔的声音低了:“父亲很少来看我,我觉得……父亲不喜欢我,所以他也不愿……”

“又说傻话。”林禾听着,有些不豫地将她打断,声气却柔缓,没有责怪的意思。

“前两日,你父亲来同我说周先生夸了你写的字,他很欣喜,还特意遣人寻了几幅赵书圣的字帖,就这几天,预备拿给你。他怎会不喜欢你呢?”

“真的?父亲来过?”知柔举眉。

“真的。”

知柔望她一会儿,复笑起来:“太好了!”

转头又把心思调到别的事上,眼里亮闪闪的:“那我要送一幅给二哥哥,这样他就不会成日喊着我去捉鱼了!天儿这么差,我还不想沾水。”

炭盆里噼里啪啦地蹦着火星子,今年的春天太冷,宋家抵住了刮骨寒风,宜宁侯府却有人病了。

天光犹未大亮,二太太许氏已经起身,盯着手里的名帖看了好半晌。

昨日姜夫人到府上作客,说起许月清,好像是前几日宫中赴宴,衣裳穿得薄了,一回府便倒下去,连日卧床未起。

她与许月清到底是亲姊妹,一方染恙,另一方总要过去瞧瞧。

是以打定主意,待几个孩子来问安时,她说了此事。恰好家塾休沐,她想着,就把一双儿女带上,也算叫孩子们全了礼数。

唯一令人心烦的是四丫头。

四丫头来时,宋从昭也在,恐他觉得自己这个母亲做得有失偏颇,只好忍一忍,将她一并带去。

外头金光正盛,魏元瞻快步走在蜿蜒的抄手游廊上,腿还未够向阶下发展,便闻身后响起一声:“才回来,你又往哪儿去?”

他顿住脚,半折了身,不知魏鸣瑛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像条滑溜溜的鱼:“上次叫你陪我去找般般,你丢下我,现在姑姑和表姐们来探望母亲,你还不陪我坐坐?”

“我有事。”他言简意赅。

“你能有什么事?”魏鸣瑛乜他一眼,“除了练武,就是同那盛家小子斗鸡走狗。姐姐可提醒你,母亲最不愿见的就是你一副纨绔模样。”

最后一句话落在魏元瞻耳中,不是提醒,是威胁。

他放下眼梢,语气姿态也顺着降了下来:“不过些场面功夫,姐姐就非得拉着我?我口无遮拦,到时候又呛着表姐们……何必呢?”

言语中的轻蔑倒是一分不少。

魏鸣瑛没有心思和他继续拌嘴,移步上前,蹙着眉心道:“今日檀怀清也来了。你得陪我。”

话说到此节,魏元瞻才稍稍正色。

檀家几位姑娘是他们姑姑的女儿,长他们几岁,平日不住京中。虽然走动的少,可她们一旦过来,惹人嫌的本事叫人侧目。

而这檀怀清,便是檀家几位表姐的堂兄。说白了,他与魏家没有半点干系,但是姑姑抹不开人情脸面,受檀家长房夫人所托,有意要给他和魏鸣瑛搭线。

檀家是什么门第人品,他们都清楚,也就姑姑脑子发热非要下嫁过去。而今居然还惦记着姐姐的婚事,做他的春秋大梦。

魏元瞻没再说什么,一脸冷漠。

魏鸣瑛见状却踏实下来,慢慢地同他踱回园子。

姑姑在母亲房中照看,檀家一行小辈都安排到了春山园。见到魏家姐弟,他们几人忙拔起身,过来问礼,魏鸣瑛笑了一笑,拂裙坐下。

“表妹昨夜睡得可好?早春尚寒,务必多添衣裳。”

说话的这位就是檀怀清,穿的绢色圆领袍,外罩灰褐氅衣,面相算柔和,生一张微微上翘的嘴唇,噙着笑意。

对他那声“表妹”,魏鸣瑛尤觉反感,只匆匆扫去一眼:“甚好,多谢。”

檀怀清又道:“过年我们不在京中,不知我寄的飞帖,表妹可收到了?”

他乍然提起,魏鸣瑛想了一会儿,好像确有收到他的飞帖。她当时一瞧抬头,便信手交给侍婢处理,没再管了。

晴丝飘落在少女脸上,她唇角微起,露出一个清浅的笑:“不曾。许是他们弄丢了吧。”

魏鸣瑛是女孩儿,名声重要,对待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也不曾挂脸。若叫兰晔、长淮他们瞧了,准要叹服大姑娘的修养。

檀怀清失落一刹,究竟没听出来人家不想理他,自顾接道:“哦,无妨。今日来探望贵母,恰好将父亲在蜀地买的节礼也一并带了过来,其中有我为表妹挑的几匹蜀锦。表妹到时回去看看,可还合你心意。”

“多谢。”

这边再无话,檀姑娘钻了空隙闲问道:“听说宋府去岁添了个四姑娘,她人什么样?漂亮吗?”

另一个檀姑娘插声:“江南多美人,可却柔柔弱弱的,要我说,还是不如咱们北方姑娘飒爽。”

魏元瞻本来坐着没动,一听这话,略微撩起眼皮睇了她们一圈,拎出些不易察觉的哼笑。

魏鸣瑛也笑:“表姐这话偏倚了。我见四妹妹多回,她么,不像个柔弱的。”

两位檀姑娘似未察出她语中鄙薄,犹一个劲儿地说:“听闻她从前养在江南,这一回来便是九岁的姑娘,宋家人也真是心宽。不过……她既是宋家二房的人,是不是也算你们的表妹啊?”

说完,明着瞟了檀怀清几眼,仿佛在借照宋四姑娘的例来给他正名——魏鸣瑛姐弟从不肯唤檀怀清一声“表兄”。

魏鸣瑛的脸色却是淡淡的,像花光力气,将要撂挑子一般,口气中狭缕轻笑:“照这么算,我们的表亲也太多了。你说是不是啊,元瞻?”

一面侧首朝魏元瞻看。

他穿着玄青色暗花曳撒,很利落,相比魏鸣瑛的委婉妥帖,他简直锋芒毕露——

“表姐喜欢随便认亲,我们魏家可没这个习惯,什么人都能称得上‘表兄’‘表妹’。”

他一字一句都像战鼓声敲在寂静的夜晚,想不入耳都难。

话音即止,檀怀清脸色青白,两位檀姑娘亦觉羞愤,攥着手心沉默下去。

魏元瞻早不耐烦到了极点,见场子已砸,不必再坐,起身作揖便要往外边走。

孰料,他方才转身就定了住。

太阳还在高升,金灿的光照在游廊底下,也照拂着石阶上站着的两人。

不知宋知柔和宋含锦是何时过来的,陡然视线相交,眸中皆是诧异与烦乱。

宋含锦反应比知柔略快一点,她返身踏回游廊,衣袖摩擦过她的手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