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的惊鸟铃萧萧作响。
庭院里,魏鸣瑛被一群小姑娘围住,个个端着甜笑与她搭话。
今日来的宾客除了侯府、宋府,还有一些许老夫人的通家之好。她们的孙女多与魏鸣瑛一般大,素日听闻魏姑娘擅汉舞,绕身若环,身轻如燕,俱盼着能见她舞上一曲。
宋含锦冷眼旁观,不时与魏鸣瑛相视上,心里憋闷,索性拎一拎裙摆起身,迈出庭院。
太阳晃着虬枝盘曲的古树,清风翦翦,宋祈羽伫在树荫下,她才走过去便不禁打个寒颤。
“哥哥。”
闻言,少年将手里的闲书合上:“怎么出来了?”一面问,一面拉她胳膊,将人带回阳光底下。
宋含锦轻声抱怨:“她们都缠着魏鸣瑛,大姐姐、二姐姐也是。我真不知道她哪里好。”
宋祈羽垂眸看她一会儿:“你不高兴了?”
“我只是觉得无趣,想回府了。”
宋祈羽没有说话。
她不是真想回去,只是魏鸣瑛抢了她的乐子,没人陪她说笑罢了。
兄妹二人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看她心情不好,宋祈羽款语温言地与她抛了好一些话,渐渐她笑起来,不见丧气颜色。
到了戏台子旁边,一阵男孩儿的欢笑声伴着唱音,混乱地闯入耳内。
宋含锦斜目一瞟,慢慢驻足:“那是宋知柔吗?”
宋祈羽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宋知柔被许家二子堵在偏隅,大约是嘲弄她,他很清楚地听见“田舍奴”三个字。
眸中毫无波澜,只瞥了一眼便回过头。
他不在意,更不打算管。
宋含锦却有些心虚——原本宋知柔今日不用来。她早就知道,宋知柔来了定会被外祖母挑剔,两个顽皮的表弟更不必说。
与此同时,宋祈羽抬步朝前,她犹豫须臾,动身跟上。
才迈出去两步远,她又回头,双腿是怎么也拔不动了。
与她一台之隔的那边,许家表弟竟有动手之势,宋知柔一个九岁的姑娘如何能敌?
她是想叫她吃点苦头,却不是这种。
究竟理智占据上风,宋含锦不再观望,立刻提靴往戏台子另一头踱。
察觉她落下了,宋祈羽返身,目光朝知柔睇一眼,心知肚明。
他忙上前拉住宋含锦,温声道:“交给我。”
其实知柔并未听清宋祈羽说的话,只是被他的眼神震慑住了。大哥哥在她的印象里,一直很冷。
她像个在外淘气,却被家中长辈抓到现行的小鬼,紧张似的,将刚挽好的袖子快速搂下,往后退了两步。
不多时,知柔探见宋祈羽和许家家主在一处说话,情形间颇有向这里来的迹象。她脑子里蓦然闪了个灵光,一屁股摔坐地上,竭力大哭起来。
小孩子的哭声撕心裂肺,仿佛又平又响的吼,没有节奏可言。
两男孩儿呆了一刻,不知所措下,将那袋卷酥饼丢还给她,“砰”一声,砸在知柔脚边。
身后传来许修悯的嗓音——
“策儿?连儿?”他略微停顿,待两个男孩儿转身,便对上他严厉的视线。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见状,知柔抽抽嗒嗒止住泣音,抬袖去抹那莫须有的眼泪。
宋祈羽原是借问戏的由头将许修悯引来,不想这个四妹妹是个有主意的,瞧了一点苗头就能起火。
他将知柔扶起身,拍一拍她衣上的灰,没说什么,只是目光清冷地睨着许家表弟。
这幅模样任谁见了,都会认为他在护着宋知柔。
许修悯便是如此,他不料自己的甥儿会这般照顾一个外室之女,亦为两个不懂事的儿子感到愠怒。
许承策和许承连见了他跟鹌鹑似的,一句话都不敢说。
宋祈羽道:“舅舅,我先带四妹妹过去了。”
话罢向他揖手,轻轻推了知柔一把。她碎步轻移,很快跟着宋祈羽往花厅去了。
十月的气候,纵捧着袖炉坐在室内,尚且有些凉意。
许月鸳陪许老夫人闲话,偶然见许月清淡漠地笑着,总疑心是在笑她。
不由得端起茶杯,佯装喝了一口:“待翻了年,鸣瑛都要十三了,侯爷跟妹妹可已经有了相中的人家?”
许月清慵声答道:“不着急。”
“也是,”许月鸳轻哂,“早早定下又有何用,便是青梅竹马,两相欢喜,亦有变节之时。”
语调轻飘飘的,或含讥讽,许月清恍若不闻。
正此时,一双玄色皮靴大步进门,身后跟着两阙衣影。为首的自然华贵,后一个,袖袍乱糟糟的,眼下还有团浅青。
许月鸳面容霎时不豫,把茶杯放到一边:“这是怎么了?”
许月清也往知柔身上淡睇一眼。
未待回应,许月鸳突然不想听说因由,扭头吩咐嬷嬷:“带四姑娘去换件衣裳。”
许老夫人的宴席设在花厅后一栋独立的小楼。比起称它为楼,更像一座宽广的别院,四周张灯结彩,夺目非常。
知柔随宋祈羽兄妹坐在一处,眸光时不时偷瞄宋祈羽。
有次被他发现,他没做声,只淡漠地将她一瞥。
他和宋从昭生得不十分像,他眉眼浓重,很有攻击性,分明才十二岁的少年,寻常神色中已颇具威势。
知柔顷刻间收敛目光,挟一块腊肉在嘴里无味地嚼,心想:下午扶她的人一定不是大哥哥。
周遭弹唱声起,宾客推杯换盏,语笑喧阗。
许家二子挨了训,宴席上睐到知柔,脸略微地红了,转瞬又做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冲她扮起鬼脸。
本以为这幅模样定能吓唬住她,谁知她竟搁下筷子,两只小手扒拉自己的下眼皮,眼珠子往后一翻,与他们回敬。
他二人愣了一下,她便咧着嘴,咯咯地笑起来。
侯府的坐席与宋府对立,魏元瞻同母亲说话时,眼光不经意掠过知柔,稍顿了顿。
不知何时她脱下那身衣裳,换了件颜色素雅的,终于把她原本的容貌变幻出来,是一个极秀气,明眸皓齿的姑娘。
烛火带着清淡的光晕蒙在她脸上,左边眼睛下泛着淤青。
他有些好奇,一会儿不见,她是遇了谁的劫?
几阵飒风袭卷,灯影曳动,人声欲浓。
宴席过半了。
知柔望一望许老夫人,纳罕地想,果然京师的风水比较养人么?
许老夫人坐了这么久,谈笑半日,居然不觉累。她从前去小娥家,小娥的奶奶给她们炒了一盘板栗,随后便倒去床上,响起绵长的呼声。
往事一幕幕钻上心头,她脊背微曲,眉毛和眼角一起落下来。
瞧周围各种笑颜,知柔忽然有些坐不住。她看向左右,见没人注意,便挑起一盏绢丝灯,独自退了出去。
一个人在小楼外沉闷地走,孤灯飘渺,热闹声从耳畔行远,及至一面白墙下,知柔长长吐了口浊气。
继而挨着一块太湖石捋衣坐下,灯放一边,捧腮听竹木乱摇,池面微微点起几圈涟漪。
不多时,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自一旁传近,知柔侧首,在微暗中看见一个雪青色圆领袍的身影,锦靴一抬一落,压在草地上。
是魏元瞻。
他受不了席间喧杂,出来透气,不想会在园子里遇见她。略站了站,便把步子往她那儿一挪,也撩袍坐了。
知柔仅仅睇他一眼,微笑了下,没打算与他说话。
火光照住她的侧影,睫毛密密的,鼻梁秀挺……当时他怎么没发现她是个女孩儿?
魏元瞻盯着知柔瞧一会儿,矜持地收回目光,将心底碾了几遍的话问出口。
“你的脸怎么了?”
知柔不解其意,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她醒悟道:“哦,他们拿枣子扔我。”
“他们是谁?”魏元瞻吊了吊眉。
知柔未答,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过了片刻,她突然问:“你也想做雪南先生的弟子吗?”
魏元瞻微愣,随后道:“想。”
“为什么?”
他不假思索:“我的祖父是赫赫有名的大将军,我会像他一样,领兵打仗,驰骋疆场。”
说着,魏元瞻仰头望向明月,口吻中颇有些骄傲的神气:“可威风了。”
“可是打仗会死好多人,你有可能也会死的。”知柔不赞许地蹙眉。
她不喜欢有战火的地方,阿娘说过,一旦战事起,便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①,尤其可怖。
魏元瞻何尝不懂这个道理,他低下头,温润的眉目染上一层郁色。
知柔虽然懵懂,可有些时候又心细如发,她洞察出他的失落,马上调转话题。
“你之前为什么说是我偷了你的玉佩?”
“因为碰见你之前,它还在,被你撞了以后,它就没了。”
“真不是我拿的。”
“哦。”他随便应着,根本没放在心上。
知柔不断去看他。
直到很久以后,她也想不通,明明她是思念小娥才逃出来,魏元瞻又跟小娥不一样,她因何会那般问他——
“你以后要和我玩吗?”
四周幽静,一高一矮两只身影坐在草丛上,旁边各有盏灯。
她的声音像一点萤火,轻轻飞过耳廓。
魏元瞻没听清,转脸回视她:“什么?”
知柔大抵鬼迷心窍,很真诚地说:“你以后要不要和我玩?我会很多东西,我可以下河摘莲藕,我还会弹弓、蹴鞠……”
她将自己全部的成就一一罗列,说的太多了,哪像是宋家的女儿,简直是一个顽猴。
魏元瞻瞧她如数家珍的模样,逐渐拨开笑颜,是不加掩饰的,十分爽朗的笑。
然后,他站起身,掸一掸袍子上粘的草屑,有点傲气,有点奚弄。
“我才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