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法庭在对待被拘捕者方面是不吝惜的。旅馆十分体面,房间尽管不是豪华间,但也是像样的两人间。
安东在向伊戈尔迈出脚步前,迟疑了一秒钟。
他的变化多大啊……
伊戈尔一直在巡查队里当行动队员。他是战后最初几年来巡查队的——那时工作非常多,一方面是崇高情感的迸发,另一方面——在艰苦的岁月里孳生繁衍出许许多多各式各样的废物……再加上笼罩全国的无神论情绪,人们很难意识到自己是他者。而伊戈尔很轻松很高兴地接受了自己的本质特征。似乎觉得,对他而言——是从降落伞上跳到法西斯后方炸桥,还是在莫斯科大街上捕到吸血鬼和变形人没什么特别的区别。他具有实实在在的三级魔力,有一点点向上提升的可能,但即便是三级魔力——如果加上经验、勇敢和不错的反应,已经很了不起了。
伊戈尔的一切能力都绰绰有余,惟有经验稍稍欠缺,他在巡查队工作了大致三年时间。也许,他不像伊利亚或者加里科那样精于算计,学识渊博,不像谢苗那样参加过让人印象深刻的行动,但是“在野外”能与之抗衡的不多。还有一点安东一直很喜欢,那就是——伊戈尔永远年轻。不仅是身体上年轻,这对他那个等级的魔法师不构成任何问题,而且还有内心的年轻。谁会高兴地同意与来自分析部的十五岁的尤丽娅做伴去参加年轻的组合“杰基拉爵士乐”的“一千五百万步”唱片首发式?谁会醉心于与意识到自己身上有他者特质的充满复杂情感的半大男孩玩耍?谁会仅仅为了有根有据地检验他者之中极限运动员数量偏高的原因,而在五年内忘我地从事极为复杂困难的飘降运动?谁会第一个自告奋勇地准备替同伴换岗或者去执行最乏味的任务?最危险的任务恰好不乏志愿者。也许这是个错误,但是不知从何时起安东开始认为,如果在你背后掩护你的是可靠而乐观的,而不是强大和由于有经验而变得聪明的人,那样会有益得多。强大而聪明的人总是会被吸引到比保护某人的背部更重要的任务上去……
现在站在安东面前的他者看起来既不强大,又不乐观。伊戈尔瘦了许多,双眼饱含着无望而凄凉的哀伤。还有——他似乎不知该把手往哪儿放……一会儿把手放在身后,一会儿抓住手掌。
“安东……”他终于开口了,没有微笑,只是带着一丝高兴的影子,“你好,安东。”
安东一时冲动地向前迈了一步,抱住伊戈尔,轻声说道:
“你好……你怎么会这样,到这种地步……”
站在门旁的维杰斯拉夫小声地说:
“我不会对与嫌疑者的交流规范作出官方警告……因为你们是光明使者……要不要等等您,戈罗杰茨基?”
“不用,谢谢,”安东从伊戈尔身边退回来,把手放在他的肩上说,“我自己赶过去。”
“伊戈尔·杰普洛夫,就您的问题进行的法庭审议将于明晚本地时间七点举行。六点半会有车来接您,您到时准备好。”
“我早就准备好了,”伊戈尔小声说,“不用担心……”
“祝一切顺利。”吸血鬼走出去时客气地说。
留下两位光明使者单独在一起。
“我难看极了?”伊戈尔问。
安东没打算撒谎。
“岂止,比死人还难看。人家会觉得你苦得只吃面包和水。”
伊戈尔严肃地摇摇头:
“不是啊,你说什么啊。一切条件正常。”
他的话里闪过某种讽刺的意味,仿佛他谈论的是坐在动物园笼子里的野兽。
“我有东西转交给你,”安东用同样讽刺的语调回答,试图抓住这条脆弱的生命之线,“给东西吃允许吗?”
“允许,”伊戈尔点点头,“我简直就……一口都吃不下,你明白吗?书也读不进,又不想灌醉自己,也不想与谁交流……打开电视看……一直到夜里三点……早上起来又打开。你相信吗——已经完全学会了捷克语。非常好懂的语言。”
“太糟糕了,”安东点点头,“行了。你自己也明白,我接受了秘密的命令和临别赠言——找回你对生活的意志。”
这一下伊戈尔最终还是微笑起来。
“我明白。有什么办法呢……你去找吧。”
安东把厚厚一叠信放在桌上。每一个信封上只写了名字——写信人的名字。
“这是我们大家的。奥莉加说你一定要先读她的信。不过尤莉娅和莲娜也这么说了。所以你自己选择吧……”
伊戈尔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那叠信,点点头:
“我抓阄。行了,你去做吧。我不是指信。”
安东微笑着拿出包在纸里面的酒瓶。
“斯米诺夫牌伏特加,二十一号,”伊戈尔说,“是真的吗?”
“是真的。”
“我就知道。还有什么拿出来。”
安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从纸包里拿出一块“鲍罗廷”面包,一条香肠,塑料袋装的腌黄瓜,几颗淡紫色的雅尔塔葱头,一块腌肥肉。
“不是吧,”伊戈尔摇摇头,“这一切我太喜欢了。是谢苗建议的,对吧?”
“是的。”
“海关人员大概像看神经病似的看你吧。”
“我引开了他们的视线。我可是出差——有充分的权利。”
“明白了。好的,我现在准备好一切。你给我讲讲,我们那边都发生了些什么事儿。他们给我略微说了一些……最好还是这样:你跟我说说安德烈,说说小虎……说说那个无法无天的家伙。”
伊戈尔切了凉菜,又轻柔仔细地擦净高脚杯。打开酒瓶塞子时,安东简单地向他转述了莫斯科不久前发生的事件。
伊戈尔默默地倒了四杯酒。酒杯上面盖了一片面包,把一杯推给安东,最后一杯自己拿起来。
“为伙伴们干杯,”他说,“愿光明对他们仁慈,为小虎……为安德柳什卡……”
他们没有碰杯就将酒一干而尽。安东好奇地盯着伊戈尔。伊戈尔咳了一声,不知所措地看了看高脚杯:
“安东……等等……伏特加是火煨过的!”
“那当然!”安东得意地肯定,“最纯正的用火煨过的天然伏特加,酒精,用龙头里的水灌注的。是我特意挑选的,你都不会相信——现在商店里很难买到假伏特加酒了!”
“为什么,”伊戈尔喊出声来。
“什么为什么?那为什么我给你带‘鲍罗廷’面包来?我在任何一家布拉格店里买一块新鲜美味的黑面包不就得了!香肠也是,腌肥肉也是。只是大蒜不得不带过来……”
“怎么,这是从家乡带来的?”伊戈尔仍然皱着眉头,他弄明白了。
“正是。”
“不要吧……我想头脑清醒地迎接自己的最后一个早晨。”伊戈尔严肃地说。他皱起眉头,一只手在酒瓶上和两杯满满的酒杯上抹过去。液体顷刻间发出柠檬黄色的光。伊戈尔内疚地说:“允许施一些低级的魔法。”
“那再倒一些啊。”
“你急着去哪儿吗?”伊戈尔斜了安东一眼,问道。接着倒出再生的伏特加。
“不,我哪儿也不急着去呀。”安东回答,“我还是与你坐坐,聊聊天好。你知道我为什么还换了一瓶酒?”
“你是发起人?”
“是我,是我。谢苗带了一瓶对的。可是我想让你记得……红色容器中装的不总是……好的内容。”
伊戈尔叹了口气,他的脸变得阴沉下来。
“戈罗杰茨基……用不着跟我讲大道理。你还没出生我就在巡查队里了。我都懂!但是我错了,所以我承担对自己的惩罚。”
“不,你什么也不懂!”安东凶狠地叫起来。
“站起来摆个姿势,你们看到没有……或者坐下来摆个姿势,更确定地说一声‘我错了,我承担……’”他滑稽地模仿伊戈尔,“那我们怎么办?特别是现在,没了小虎和安德烈?你知道,格谢尔决定把我们那些搞程序设计的姑娘们也召集起来?”
“得了吧,安东!不可替代的他者是没有的。莫斯科巡查队的后备部队有成百上千的魔法师和女魔法师!”
“是的,当然。只要我们吹一声口哨——他们就会招之即来,抛下家庭,抛下工作和普通事务,拿起武器站起来,还能怎样呢?如果巡查队作战队员蒙受耻辱,袖手旁观,放弃责任……”
伊戈尔叹了口气,很激烈地、据理力争地重新变回一名往日作战队员的样子说道:
“安东,我都懂。你是个聪明的小伙子,你现在对我发火是对的。你试图激励我对生活的意志……试图说服我去斗争……但是请你明白一点——我确实不想斗争!我确实认为自己有错。我确实……决定离去。去到虚无之地,去到黄昏界之中。”
“为什么,伊戈尔?我明白,人的死亡总是悲剧,更何况是因你的过失,但是你也无法预见……”
伊戈尔向他抬起沉重的眼神,摇摇头:
“不,安托什卡。你一点儿也不明白。你认为我是因为那个小男孩淹死而忏悔吗?不。”
安东拿起高脚杯,一口气喝了下去。
“我很替小男孩惋惜,”伊戈尔继续说,“很惋惜。只不过我什么事都见过……事已至此,人们死了,因我的过失。有孩子,有妇女和老人。你遇到过,比方说,冲向谁,去救谁,是救未经激发的他者还是普通人的选择吗?我——遇到了。你面临过明知一群人中百分之九十可能会有两个人挺不住而自杀但仍要从他们身上吸取——彻底吸尽力量的情况吗?我——遇到了。”
“我也遇到过不得已而为之的事,伊戈尔。”
“是的,我明白。那次飓风……那你还胡说八道什么?你不相信问题不在于那不幸的小伙子?问题在于我爱上了黑暗使者?”
“我不相信,”安东说,“无论如何也不相信!格谢尔也说了这个,但是……”
“你应该相信格谢尔,”伊戈尔痛苦地笑了笑,“我爱她,安东。现在仍然爱她。还将爱她——麻烦就在这儿。”
安东拿起高脚杯。
“你没有为她在桌上放一杯酒,就为这个也得谢谢你……”安东觉得他周身的愤怒沸腾起来,“谢……”
他不由自主地注视着伊戈尔的眼神突然中断了。在嵌有玻璃的柜子的大酒杯之间摆着一只盛着半杯酒的高脚杯,杯口上放着一片发酸的面包。
“你昏头了,”安东嘟哝道,“你彻底昏头了。伊戈尔,你要明白——她是女巫啊!”
“她挑拨……,而不是迷惑你,这我明白,但她终归爱她自己。”
“不是。她自己爱上了。她甚至没有怀疑我是谁。”
“好吧。假设,你看得清楚些。但终究——这是一次挑拨离间的行为。是对一切都十分清楚的扎武隆策划的……”
伊戈尔点点头。
“是的,多半是。我对此想了很多,安东。看样子,在布托沃的那次交锋也完全是黑暗使者策划的。高层的,扎武隆还有一两个黑暗使者策划的。列缅舍娃可能知道。埃德加尔和女巫们不知道。”
他们甚至觉得吸血鬼和变形人都不值一提。
“那既然赞成……”安东说。
“等等。这是黑暗使者有意识的行动。扎武隆的阴谋。成功的阴谋……”伊戈尔低下头,声音低沉地说,“不过这能改变我对阿利莎的什么态度呢?”
安东想拼命破口大骂一顿。所以这么做了,之后他说:
“伊戈尔,你看过阿利莎·东尼科娃的专案文件汇集吗?也许看过的!”
“是的。”
“那么,你应该明白,她手上有多少血债?她身后有多少罪恶?我本人与她交过几次手,由于她,我们的行动失败,她……她忠实地效忠于扎武隆……”
“你忘了补充,她曾经是扎武隆的玩物,”伊戈尔用死人般的声音说,“莫斯科黑暗使者的头目乐于以黄昏界面貌与她玩性游戏,她还参加过带有古祭祀仪式的巫妇狂欢会和有组织的狂欢暴饮。你怎么不说话了?你说呀,反正我都知道。格谢尔给了我完整的专案文件……他的努力好极了。我知道这一切。”
“但仍然爱她?”安东迟钝地问。
伊戈尔抬起头,他们注视着对方的眼睛。后来伊戈尔伸出手,小心地碰了碰安东的手说:
“别生我的气,光明使者兄弟。别轻视我。如果你没法理解——那你就走吧。去布拉格街上散散步……”
“我试图理解,”安东低语道,“是真的,试图那样。阿利莎·东尼科娃是个很普通的女巫,不比其他的好也不比其他的差,聪明、漂亮而残酷的女巫,给人留下的是罪恶和痛楚。你怎么可能爱上她?”
“对我而言,她是另一个样子,”伊戈尔答道,“是很想爱上某一个人,又第一次自己爱上了别人的被扭曲和不幸的小姑娘。她被黑暗使者先发现,这是我们的不幸。最初,在她灵魂中黑暗多于光明的那一刻她被选中。你是知道的,这在少女身上很容易发生。而后来一切都很简单。黄昏界吸走了她所有的善良。黄昏界把她变成后来这个样子。”
“你爱的不是阿利莎本人,”安东说,他没发现,讲到东尼科娃时他用的是现在时,“你爱的是她的理想化的……不是,是二者必居其一的形象!那个不曾有过,现在也不存在的阿利莎!”
“现在确实是不存在了。但你还是不完全对,安东。我爱的是她所成为的那个她,失去了他者的功能的她。哪怕是刹那间解脱于这张灰色蜘蛛网的她。你说说,难道你没遇到过原谅别人的时候?”
“遇到过,”沉默了片刻,安东说,“是的。但不是这种情况。”
“你很幸运,安托什卡。”
伊戈尔又倒了些伏特加。
“那你回答我,”安东不打算宽恕伊戈尔,但是话说出来还是很难,“你为什么杀死她?”
“因为她是女巫,”伊戈尔非常平静地说,“因为她带来罪恶和痛楚。因为守夜人巡查队队员无论何时何地在任何疆域内都保护人们免遭黑暗使者的伤害,不顾‘个人对事态的态度’。你从来没有仔细想过,为什么章程有这样的明确说明?关于个人对事态的态度?应该说是‘个人对黑暗使者的态度’,但是这听起来有点可怜。所以用‘为……’的委婉语绕过去说……”
“委婉语。”安东流露出欣喜的神情。
“委婉语,”伊戈尔冷笑了一声,“正是。你记得吗,在屋顶抓女吸血鬼时,你用枪口顶住她,但这时你的吸血鬼邻居出现了,于是你放下了手枪。”
“我做得不对,”安东耸耸肩,“应该审判她。所以我停下来……”
“不,安东。你本来会朝她开枪的。对任何其他一个扑过来保护女罪犯的吸血鬼你都会开枪的。但是站在你面前的不仅仅是个吸血鬼,还是你的好友……好吧,就算不是好友,只是朋友。所以你住手了。你想想看,要是有选择——放下手枪或者放走女罪犯,给她自由。”
“我会开枪的,”安东坚决地说,“也会对科斯佳开枪的。没有选择。我同意,我会很痛苦,但我……”
“如果这不是要好的熟人,而是你心爱的女人呢?人类的女人或者不管哪种类型的他者的女魔法师呢?”
“我会开枪的……”安东低声说,“反正会开枪的。”
“那接下来呢?”
“我不会允许出现这样的情形。不可能允许走到这一步!”
“当然。如果我们看得见黑暗的生物电场,而黑暗使者他们看得见光明的生物电场我们想都不会想到去爱对方。但是我们被安排不期而遇,安东。我们失去了所有的力量。而且别无选择……”
“你说说,伊戈尔。”安东换了口气。他没拿起伏特加,交谈尽管已经超出了充分信任的范围,但没有带来一份轻松。“你说说,为什么你当时不干脆把阿利莎赶出夏令营的地盘?不向格谢尔寻求帮助和建议?否则你可以保护人们,而且……”
“她不会走的,”伊戈尔坚决地说,“要知道,她有合法的理由呆在‘阿尔台克’。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吗,安东?她恢复的权利被扎武隆讨价还价地跟格谢尔交换成恢复三级魔法师力量的权利!也就是我!这一切是如何纠缠在一起的,你明白吗?”
“你确信她不会走吗?”安东问。
伊戈尔一声不吭地举起高脚杯。他俩在这一晚上第一次碰杯,但仍然没有说出任何祝酒辞。
“不确信,安东。糟糕的就在不确信。我对她说……吩咐她滚开。但这只是当我们刚刚明白对方是谁的最初那一瞬间。在没有任何理智,只有肾上腺素的时候……”
“如果她爱你,”安东说,“她就会离开的。只需要找出说法……”
“也许。现在谁能回答这个问题呢?”
“伊戈尔,我很惋惜,”安东低声说,“不是惋惜女巫阿利莎……别问我这一点。我不会为她流一滴泪。但是我很替你惋惜。我非常希望你留下跟我们在一起。希望你坚持住,别毁了自己。”
“我再活着没什么意义了,安东,”伊戈尔悔恨地摊开双手,“请你明白,没有意义!你知道,我大概也是一生中第一次爱上一个人。我原来有过妻子……曾经有过。四五年我成了他者……我从前线回来,年轻的大尉,胸前挂满了奖章,毫发未损……总之我很幸运,直到后来我才明白,是他者的潜在能力救了我。我了解了关于巡查队的真情……新的战争,明白吗?而且完全正义的,接下来没地方可去!除了打仗,正经事儿我一样都不会。我当时就明白了,我为自己找到了一生的工作。很漫长的一生。还有,对我而言将不会有任何人类的痛苦,令人沮丧的疾病,买食品的长队……你都没法想象,什么是最普通的饥饿,安东,什么是真正的黑面包,什么是真正的火煨过的伏特加……什么是——第一次讥笑法西斯末日组织特别处人员酒足饭饱的嘴脸,爱理不理漫不经心地回答‘既然桥在取消登陆的第三天已经炸毁,为什么您还在敌方的领土上呆了两个月?’这样的发问。”
伊戈尔被弄得有点儿疲惫不堪了,他现在说起话来语速很快,愤愤不平……根本不像从守夜人巡查队出来的年轻魔法师在讲话……
“我归来了,来看我的维莲娜,看我年轻漂亮,每天给我,我不是撒谎,真的是每天给我写信的莲诺奇卡·维莲诺奇卡。你要知道那是多么柔情似水的信啊!我看到她很高兴我的归来——因为我完好无损、没变成残废,而且还是英雄!那时如此的幸福很少降临到哪个女人的头上。但她非常害怕那些嫉妒的可憎的女邻居们把这四年间经常光顾她这里的所有男人们的事抖出来,害怕讲出她没有受过苦不是因为有我的军官证明可以领取食品、给养……你就是现在也没法理解我一半的痛苦,对吗?可我突然一瞬间看见了一切。而且越是看着她,就看见得越多,全部细节、详细经过,而且不仅仅看见了她所有的男人——从卑鄙的投机倒把分子到像我一样越过野战医院栅栏擅离职守的久经沙场的老油子兵……也听到她怎样对一位团长窃窃私语:‘他恐怕早就烂在土里了……’顺便说一句,那位团长是个普通人。真正的人。他起身下床,朝她脸上猛击,穿上衣服扬长而去。”
他倒满伏特加,还没等安东喝就很快一饮而尽。他又倒满高脚杯,然后说:
“从那以后我就成了这个样子。我挂着奖章,在维莲娜的嚎啕大哭声中离开了自己的家。‘她们全都对你撒谎,这群母狗,我是忠实的!’我走在大街上,某种东西在内心干枯了。那是五月的事,安东。四五年的五月,格谢尔在德国投降后立刻把我从前线拉回来,他说:‘现在你的前线在这儿,杰普洛夫大尉。’而那时的人是……是另外一种人,安东。每个人的脸上都闪着光。黑暗使者的坏蛋多极了,没什么可隐瞒的!不过光明的力量也很多。当我沿街而行,周围小孩子蹿来蹿去,瞅着我胸前的奖章争论着,哪一种奖章是因何而得的。男人们和我握手,叫我去和他们一起喝一杯。女孩子跑过来……亲吻我。就这么简单,脑子里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就像亲吻还未从前线归来的或者已经消失的自己的小伙子一样,就像亲吻自己的父亲,自己的兄弟一样。有时号啕大哭,亲吻后继续走下去。你懂吗?不,未必懂……你是替祖国担心,你想,现在这一切多不好,我们所有的人都在一个洞里……你担心,为什么光明使者在莫斯科广阔的范围内不会援救。但你又不知道真正的洞在哪儿,安东。我们知道!”
伊戈尔又喝了一杯。安东沉默着举起酒杯点点头,表示赞同那没发出声,但不说出来也明白的祝酒辞。
“就是那时我变成这个样子,”伊戈尔重复了一句,“成了魔法师。行动队员。永远年轻。爱所有的人……又谁都不爱。我已经下定决心不再爱上任何人。女伴们是一回事儿,爱情则是另一回事儿。人是不能爱的——人类很脆弱,他者不能爱——他者要么是敌人,要么是战斗中的同志。我就给自己制定了这么一条生活原则,安托什卡,而且尽可能地遵循它。好像我至今都是那个要爱上谁还早得很的从前线回来的年轻小伙子。在舞会上跟在小姑娘后面转是一回事……”他低声笑起来,“或者在迪厅大汗淋漓光着身子在紫外线灯下蹦一蹦……爵士乐,摇滚,垃圾音乐——有什么区别,裙子多长,长筒袜是用什么做成的……这个——什么都行。这个可以,这是对的。我看过这样一部美国动画片——讲彼特·潘的?我就有点像他,只不过不是愚蠢的小孩,而是愚蠢的青年。有一段时间……很长一段时间我很好。普通人所放弃的那种期限我好像已经活过了。抱怨是种罪过——既没有无助的老年,又没有其他的问题,所以别无缘无故难过,安东。”
安东抱住头坐着。不吭声。
他好像打开了房门——看到那儿有什么东西……不,不是被禁的某种东西……不,不是无耻的某种东西……是一种完全格格不入的东西。我明白了,在每一扇门后,如果上帝保佑得以开启这扇门,便能看见某种完全格格不入的……个人的东西。
“我走过了自己的道路,安东,”伊戈尔用一种近乎温柔的声音说,“你别那么悲伤。我懂,你带着让我振作、让我把愚蠢的想法抛到脑后、让我完成指令的希望而来。只是办不到。我是真的昏了头,看上了黑暗使者。我杀死了她,结果也杀死了自己。”
安东沉默着。一切皆为空虚。他人的忧愁,他人的痛苦涌上心头。结果是,他不是给生病的朋友转交捎来的物品,而是跟他坐在一起,坐在为悼念他而设的酬宾宴上……
“安东,你今天别走,”伊戈尔请求道,“我反正不睡觉……很快就可以彻底地好好地睡了。老实讲,我那边冰箱里还有三瓶伏特加……再说餐馆就在下面第五层。”
“那我们就在桌边睡着算了。”
“没关系,我们可是他者。我想谈谈,找人诉诉苦。我开始害怕黑暗,你信不信?”
“我信。”
伊戈尔点点头。
“谢谢。我那儿有把吉他,我们唱点什么吧。还是我自己来唱。你知道,为自己唱——就好像是……唉,你明白的,还不只是明白。”
安东瞅了伊戈尔一眼——伊戈尔的声音突然集中多了,有力多了。
“我毕竟是巡查队员。这一点我不会忘记——你不用怀疑。而且我觉得,在所有这一堆麻烦中——我只是一名小卒子……不,也许不是小卒子,是撞到了其他棋子,而且站在火力控制区域的军官。而我与棋子的区别仅在于我会思考。我希望,你也不要对此全然不知。我反正无所谓了,安东。但是是谁的一盘棋——对我而言不是没有区别的!让我们一起来想想。”
“从何开始呢?”安东问,自己内心感到惊奇。难道他接受了伊戈尔的话?同意认为他是从棋盘上被拿下的棋子……好吧,就算不是被拿下的,但是是已被注定必将灭亡的,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向之伸来的棋子……
“从斯维特兰娜开始?从命运之笔开始,”伊戈尔认真地看着安东表情的变化。他满意地笑了,“怎么,真的猜着了?你的想法也一样?”
“格谢尔的想法也如此……”安东低语道。
“格谢尔是很有头脑的,”伊戈尔赞同地说,“那我们呢?怎么样,我们这次就试一试不是用自己的手,而是用自己的头脑去想一想。”
“试一试,”安东点点头,“不过……”
他在口袋里摸索着找到格谢尔给他的辟邪物,他紧紧地挤住小球,感觉到细细的骨头针刺伤了皮肤。真是没有痛楚一事无成……他说:
“在十二小时内任何人都看不见我们,听不到我们。”
“你确信?”伊戈尔追问道,“信息空白不会引起宗教法庭的戒备?”
“不会出现空白的,”安东说,“据我所知,如果这里有他们的观察器或者监视魔咒——那观察器或魔咒上会出现一份伪造的假相。非常逼真的伪造品。”
“格谢尔脑袋瓜子真聪明。”伊戈尔微笑着重复了一句。
埃德加尔坐在窗边,抽着烟,悠闲地饮尽杯中所剩的香槟。还是挺美味的……
他那位平静而满足的女友安详地睡在隔壁房间。其实这姑娘挺不错,是个德国女大学生,还有某种斯堪的纳维亚的血统,热情适度。不过用埃德加尔的眼光来看在性方面太别出心裁了。与自己大部分的同行不同,埃德加尔在这个问题上十分保守。没有参加过狂欢作乐的晚会,没有交过幼龄女友,在所有做爱的姿势中更喜欢传统的“天主教的”姿势。
然而在这种姿势中——不得不承认——他能达到完美。
埃德加尔美美地伸直身体,小心翼翼地将玻璃窗扇稍稍打开。他站起来,呼吸着冰凉、寒冷的空气。新的一天开始了,而且,有可能,今晚法庭就会作出判决。那时将可以平静地度过节日,而不用满脑子的阴谋。
这究竟是谁的阴谋……守日人还是守夜人巡查队的?
而最重要的是——他担任何种角色?
难道真的如尤拉所暗示的,是充当那个像阿利莎一样的牺牲品的角色?
“喂,你瞧……”伊戈尔在桌上摊开一大张纸,从口袋里掏出一包泡沫塑料吸水笔,“我已经画下了这样一些图表……而且某些东西是一致的。这是我们的斯维特兰娜。”
安东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用黄色粗线条画出来的圆圈。他说:
“不太像。”
伊戈尔冷冷一笑。
“得了……别说俏皮话。瞧瞧,是个什么样的排列。我们与黑暗使者曾经是平衡的,尽管摇摆不稳,但是曾经有过平衡。这是我方达到三级力量的魔法师……这是与他们等量齐观的黑暗使者……既有正在起作用的,也有可以马上调动征召入队的。”
那张纸被迅速地画上一个个小圆圈。伊戈尔动作幅度很大地将纸画成两半。一半的上方写着“格谢尔”,另一半的上方写着——“扎武隆”。他解释道:
“实质上,他们在游戏之外。他们是棋手,而我们对棋子感兴趣。你看看,斯维特兰娜出现后什么发生了变化?”
“那要看将她作为什么棋子,”安东谨慎地说,“现在她是一级女魔法师……更准确地讲,她曾经是。”
“那怎么样呢?你瞧瞧,有多少魔法师能有与她相近的水平!”
“她是卒子,”安东说,自己对自己的话感到惊讶。“斯维特兰娜充其量是名小卒子,将来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都会是!她将积蓄力量,学会控制自己的能力,获得经验……她比我强大……曾经比我强大。但是假如我站在另一战线,我一定能对付她。”
“正是如此,安东。”伊戈尔灵巧地从第二只酒瓶里给自己倒伏特加。第一只酒瓶早就到桌子底下去了。“正是如此!斯维特兰娜举足轻重地加强了守夜人巡查队的力量。在未来完全可以和格谢尔并驾齐驱。但这是几十年,或者几百年以后的事情!”
“那为什么黑暗使者如此积极地行动呢?他们几乎违背了和约,只要能耗费光明的力量。”
“你看看,”伊戈尔盯着他的眼睛说,“让我们把象棋的类比进行到底。”
“走在棋盘底线的小卒子……”
“……变成了任何一个棋子。”
安东双手一摊。
“伊戈尔,这早就很明显了,我们所有人都是小卒子,但有些人有机会成为王后。斯维特兰娜就有,你没有,谢苗没有……到达棋盘尽头的路十分漫长,所以黑暗使者没有必要如此匆忙地去消灭斯维特兰娜!”
“命运之笔。”伊戈尔说。
“什么,笔?格谢尔准备利用还不曾有自己命运的小男孩叶戈尔,由他创造出……”
“创造出什么人?”
安东耸耸肩:
“预言家,哲学家,诗人,魔法师……不知道。某个带领人类走向光明的人。也许是镜子?像维达里·罗戈扎一样的镜子。不过是走向我们这一方的镜子?”
“但是斯维特兰娜不想介入,”伊戈尔点点头,“剩下小男孩叶戈尔与自己的命运独处。”
“然而……”安东突然止住。他不知道,即便是在辟邪物的保护之下,要不要对伊戈尔讲实话,讲已向他揭示出来的事实。
“然而奥莉加用命运之笔的另一半重写了某人的命运,”伊戈尔冷冷一笑,“这已经是波里什涅娅的秘密了……”
“波里什涅尔。”安东机械地纠正。
“就算吧。最主要的是,行动还是成功了。在斯维特兰娜身上没成功——在奥莉加身上成功了。再说格谢尔顺便给奥莉加恢复了权利。”
“顺便?”安东摇摇头,“行了,就算是顺便吧……但这是事实的第二层面。我相信还有第三层面。”
“第三层面——奥莉加重写了某人的命运。扎武隆一得知她的权利得到恢复,马上就明白他自己被骗了。他中了最普通的转移视线法的圈套。于是他们开始寻找。叶戈尔卡,可怜的人儿,被考验了七、八次——突然他的命运之书被改写……”
“那你从何而知?”
“小男孩由我照顾。是格谢尔吩咐的,当时已经很明显,黑暗使者一定会寻找机会设圈套。”
“还有呢?”
“不,对叶戈尔所做的一切都是诚实的。改写的不是他的命运。”
“那是谁的?”
伊戈尔盯着安东的眼睛不吱声了。他等待着,似乎无权自己念出这几个字。
“斯维特兰娜的?”安东恍然大悟,激动地喊出来。但马上又想了想,要是任何一位黑暗使者处在他的位置都会喊叫起来:“我的?”
“看样子是这样。天才、漂亮的一步。她周围沸腾着如此超强的力量之海洋,乃至简直就不可能发现她命运之书的行动。而且黑暗使者不能去检查她的命运之书——检查无异于宣战。”
“格谢尔想尽快把斯维特兰娜变成伟大的女魔法师?”
“排除。这违背和约。再挖深一点。”
安东看了看小圆圈,拿起泡沫塑料吸水笔从斯维特兰娜那儿向上画上一道鲜红的线条,又画上一个小圆圈、一个空心圆圈终结了这条线。
“是的,”伊戈尔说,“正是如此。你明白吗,现在是什么时候?”
“千年之末……”
“耶稣基督降生两千年。”伊戈尔冷冷一笑。
“耶稣是最伟大的光明使者,”安东说,“我甚至都不知道,这里可不可以说‘魔法师’……耶稣是光明本身……但是……格谢尔希望新救世主的到来?”
“这是你说的,不是我,”伊戈尔回答,“让我们为光明干杯。”
安东完全呆若木鸡似的喝下满满一杯。他摇摇头。
“不,但是这……伊戈尔,这可是与纯洁力量的游戏!与宇宙根基的游戏!怎可以冒险?”
“安东,我相信一切就是这样安排的。你自己判断——世界中闪烁着宗教信仰的光芒,一切都同样有可能这样或那样地等待着世界末日和新的事件……其实这是一回事儿。”
“不是一切……”安东挥开手说,“别偷换!”
“不是一切,但足以使人类等待的洪流开始重组现实。如果稍稍帮一把,如果重写某人的命运……格谢尔孤注一掷。格谢尔想吸收一个其力量黑暗使者无论如何都对付不了的他者到我们的队伍中来。不论是扎武隆,还是加利福尼亚一个朴实的农场主,不论是西班牙小旅馆的拥有者,还是日本的流行歌手……谁都不能。”
“这也许是事实,”安东承认,“但是斯维特兰娜现在丧失了力量,而且会丧失很长一段时间。”
“那又怎样?这难道是生孩子的障碍?”
“停,”安东警告地挥挥手,“我和你现在把自己给弄糊涂了!可以相信任何一种假设,但是让我们还是来看看其他事件!比方说镜子?”
“镜子……”伊戈尔皱起了眉头,“镜子是由黄昏界产生的。扎武隆不能直接利用它……但是把携带生物赝象的愚蠢的宗派信徒硬拉到莫斯科来给罗戈扎提供力量则完全可以,而且提供力量的目的显而易见,那就是消灭斯维特兰娜。”
“罗戈扎没有消灭掉她!只是废了她的魔法,但这也……”
“我们当中的某个人没有按扎武隆的计划进行游戏,”伊戈尔回答,“有人没有走这一步,在这一步之后镜子本可以完全消灭作为个体的斯维特兰娜……可能小虎和安德烈的死拯救了她?镜子不完全是一个他者中的黑暗使者,他与巡查队的区别在于他不直接参与行动。你明白吗,也许他还等待着某种打击?比方说,从你这一方面讲,从格谢尔方面讲,进攻没有随之而来……所以他也就没有充分地回击。”
“那请你给我解释一下,伊戈尔,为什么扎武隆要加害于阿利莎和你呢?”
“这是偶然的,”伊戈尔嘟哝着说,“我是说阿利莎……”
“就算她之前不知道!但是扎武隆是知道的,请你相信!所以把她扔向死亡,调换了两个棋子!为什么?”
“我也想知道。”伊戈尔双手一摊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