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当分析师和技术人员都已散去,而轮到今夜值班的作战队员们刚刚开始集中到总部时,格谢尔把安东叫了过去。二层楼的走廊里散发着刚煮出来的咖啡、热腾腾的夹肉桂小面包和淡淡的烟草香味儿——今年几乎守夜人巡查队的所有人都时兴抽烟袋,连女巫们也无法逃避它。
安东已经将近一年没在信息中心工作了,加里科顶替他成为计算机中心这些操作员姑娘们的头儿。安东是在年初升为二级魔法师的,要他长时间地坐在圈椅上敲键盘,储存程序太大材小用了。
“喝咖啡吗?”谢苗问。安东点点头,就在此时,电话铃声响了。坐着四位作战队员——谢苗、加里科和大熊的房间里一片寂静。每个人都能够感觉到头儿的电话声。
而且能感觉到它是打给谁的。
在大家聚精会神的注视下安东摘下话筒。
“你忙完就到我这儿来一趟,”格谢尔没有问候,直接命令道,“喝完咖啡就过来。”
“好的,”安东声音沉稳地回答,“遵命,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
他想了想,点着了烟斗。假如格谢尔没有提醒时间不多的话,那他可以不用太着急。
“会斥责吗?”加里科设想。安东只是耸耸肩。什么都有可能。从指责他背叛守夜人巡查队的事业到提职;从要求他坐在办公室,不许探出身子,到命令他冲到黑暗使者总部。当高级魔法师想出什么主意时,企图猜出他的计划是白费心机。假如这位魔法师处在像格谢尔最近几个月来的这种盛怒的恶劣精神状态之中的话,那就更不用说了。
总之,他们所有的人心情都十分恶劣。今年失败接二连三。一切都始于夏季,平白无故地逮捕非法实习的女巫导致与黑暗使者的冲突。然后,在此次冲突中幸免于难的伊戈尔,可爱的好小伙伊戈尔·杰普洛夫得到去“阿尔台克”休息恢复力量的机会,但他陷入黑暗使者的圈套。那位卑鄙可憎的黑暗女巫,扎武隆的女友,已经不止一次参与到守夜人巡查队最复杂阴谋中的阿利莎·东尼科娃设下圈套迷住了他,使他爱上她。
这回她没能逃脱惩罚——伊戈尔还是得以将她消灭。但是为此他超越了自我防御所允许的界限,因此其命运此时正处在千钧一发之际。
大约一个月前维达里·罗戈扎出现了,这完全成了一场大灾难。起初,他们认为他是一位普通的黑暗使者,后来才开始怀疑这位乌克兰的外来小伙帮助守日人巡查队的特使身份。而罗戈扎实际上是一面镜子——这是巡查队有记录的历史中只出现过不到十次的罕见情况。实际上他是黄昏界的直接产物,是与普通人没有任何区别的人,甚至都不是由他者塑造而来,然而他是可怕的战斗机器。他们若是马上明白这一点就好了……可是他们没有明白。在与镜子的交战中小虎牺牲了,斯维特兰娜耗尽了力量,还有几位魔法师不同程度地受损。
非常,非常糟糕。
安东不止一次,也不止两次地责骂自己怎么没有想到详细分析与镜子出现有关的状况。因为在绝密档案中有类似的情形:不属于任何类型的魔法师出现,其力量迅速增强,决定性的交锋——随之便消失。一切都很吻合,直到最后一瞬间,当维达里·罗戈扎在空气中融化,终止存在,消失在产生他的黄昏界的深处时。
可是安东、加里科或谢苗也就算了。对他们而言镜子是只有在授课和档案中才提到的为数不多的那些离奇的事件中的一种。但是为什么伊戈尔和奥莉加也没能凭他们的工作经验马上弄清所有真相呢?他们可是遇到过镜子的呀……
一切都很糟糕。一切都不成功。似乎被守夜人巡查队不久前一连串的成功所激怒的黑暗势力,着手向他们发动了一次接一次的打击。而且不得不承认,非常成功。
安东摇摇头,拒绝了谢苗建议他喝的第二杯咖啡。他仔细地清理烟斗,不由自主地看着大熊。后者也在清理烟斗。那支原来属于小虎的小小的、长长的、细细的烟斗。小虎姑娘偶尔抽抽它,更多的是陪朋友们抽。而现在,小虎已经不在了,大熊轮换着一会儿抽自己的烟斗,一会儿抽她的。或许,这是小虎死后他惟一的情感表现方式。他爱惜地触摸着烟斗……当维达里·罗戈扎开始终止存在时的那种停滞的目光,充满忧伤的遗憾的目光。罗戈扎没有落到大熊的手上,大熊复仇的渴望无法遏止。
父亲一年前被阿利莎杀害的来自乌兹别克斯坦的光明使者阿里什也一样。
安东跟守日人巡查队和它的头头也有一笔账要算,当然是一笔不可能清算的账。和约束缚了巡查队双方,宗教法庭监督对和约的执行,惟一的出路就是——不顾一切地往前冲,向敌人提出决斗……比方说,就像伊戈尔所做的那样。可是结果怎样呢?女巫死了。然而魔法师本人也濒于终止存在的边缘,等待宗教法庭欧洲分部的裁决。不难猜想,会是怎样的裁决……
安东站起身,对朋友们点点头,向三楼走去。
心绪恶劣不堪,全地球的人们都在等待着,似乎二〇〇〇这个数字能够改变什么,其实,有什么不同呢?
直到来到办公室门口,安东才产生了些许兴趣。
他感觉到非常强大的魔法保护。守夜人巡查队大楼本身关闭着,不允许观察。队员们的办公室与会议室专门用挡板隔开。但是,看来今天格谢尔为了保证保守秘密付出了大量的补充力量。走廊里空气窒闷,静止,饱含着能量。而这一道看不见的墙伸往黄昏界的某个地方,比安东所能及的一、二层空间要遥远得多。他走进办公室,随手严实地关上门。他感到背后瞬间中断的保护合拢起来后的一阵轻轻的运动。
“坐,安东。”格谢尔说。接着非常友好地问:“茶?咖啡?”
“谢谢,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安东又用格谢尔的世俗名称呼他,“刚刚喝过。”
“来一杯啤酒?”格谢尔出人意料地建议。
安东艰难地克制着睡意,最好是拧痛自己的手。格谢尔从不放弃生活的乐趣。要么和年轻人一起往迪厅跑,和年纪轻轻傻乎乎的姑娘们调情,要么跟某个姑娘逍遥一整夜,要么在餐馆里好好坐坐,享受异域的美食,把餐馆招待支使得团团转,其对标新立异的美食知识的熟悉让大厨们叹为观止。他甚至和队员们一起去寻欢作乐,按他们自己的方式就着熏制的欧鳊喝啤酒,就着少盐的小黄瓜喝伏特加,就着水果喝红酒。
有一种事完全不是格谢尔的作风——那就是在工作场所进行娱乐消遣。有一次巡查队最小的,也是最受喜爱的女魔法师尤利娅生日,分析部的十名队员上班时喝完了一瓶白兰地,为此犯错的人着实被他很有办法地狠狠惩罚了一回。就连跟大家一起参与这次过失的奥莉加求情都没能替他们解围。对每个人的惩罚都是很有个性地想出来的,而且最大限度地使每个人难堪。比方尤利娅在一周内不能到巡查队办公室,而是与同龄人一起在学校学习,和同班的女生一起去咖啡—冰淇淋店,和同班的男生——去电影院和迪厅。尤利娅回到巡查队时满肚子牢骚,很长一段时间她重复着:“先生们,你们不知道他们所有的人有多笨!我恨死了!”
由于一句“我恨死了”,她又领到一天额外的处罚,还有与格谢尔长时间地谈论“光明女魔法师能不能体验对人们的不良感觉”……
所以现在安东站在格谢尔面前,身子已经向圈椅倾斜着,但是呆住不动了,忘了坐下去。
“哦,你坐,”——格谢尔没忘记提醒他,“站着可没有真理可言啊。我说,你喝不喝啤酒?”
“天气好像不适合。”安东用目光指了指窗外,回答说。户外洒落着大团大团的雪花。圣诞节期间最典型的天气。“天气不适合……再说也不是地方。”
连他自己也感到出乎意料的是,最后一句话说出来更像是发问。
格谢尔顿时陷入沉思中。
“对,本可以去个什么有趣的地方,”他用一种颇感兴趣的调子说,“比方说,去西南部的小咖啡馆,口腔科医生集中在那里,你想象得到吗?莫斯科牙科医生们喜欢的咖啡馆!白俄罗斯车站还有一个比萨店,那根本就是瘟疫盛行时的筵席。”
“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安东忍不住了,“您从什么地方挖掘出这些组织的?山地滑雪者餐厅,女同性恋酒吧,卫生技术员小吃店,集邮者饺子店……”
格谢尔双手一摊:
“安东,我亲爱的,让我再一次提醒你,我们是与什么打交道。我们打交道的是……”
“黑暗使者。”戈罗杰茨基嘟哝着坐到圈椅上。
“不,孩子,你说得不对。我们与人打交道。而人——这可不是一群同时咀嚼着草和同时放屁的克隆羊。每个人都是一个个体。这是令我们可喜之处,因为这使黑暗使者的工作有难度。这也是我们的灾难,因为也使我们的工作有难度。而哪怕要多多少少了解巡查队无休止的战斗最终为其灵魂而展开的人们,我们也应该了解他们所有的人。不仅仅是我,你明白吗?是我们!而且我们应该了解每一个人——从在迪厅嚼着迷幻药的满脸粉刺的半大男孩到一切空余时间都在栽种仙人掌的退化的蓝色血液的老教授……其实,种仙人掌的人集中的酒吧里的美食相当有意思,而且也可以相当自由地采访。但是我和你现在哪儿也不能去,你感觉到保护了吗?”
安东点点头。
“请相信我,我设置它不无原因。而在人多的地方保证安全要复杂得多。或许我现在不能允许自己滥用力量……”格谢尔用手掌擦了擦脸,叹了口气。他看起来确实很疲惫。“我说拿着吧,小小的礼物。”
安东惊讶地从他手上接过一个小小的物品。一个像地球仪模样的东西:由尖尖的骨头弯曲成的弓形,两端插入两块木板……对,就是骨针做成的球。球的内部空荡荡的……哦,不。不是空的。充满了力量。打着瞌睡的、被束缚的力量……
“这是什么?”安东有点儿紧张地问。
“别害怕。液化幸福。”
“……什么是液化幸福?”
格谢尔叹了口气说:
“嘿,我哪儿知道呢?我开个玩笑罢了。修辞格是这样的。语言的一种用法。隐喻。总之我是不相信有幸福的存在,至于可不可以将它液化——更不相信了。但是你手上——是某种像白色喧哗的魔法发动机一样的东西。如果你有必要进行绝对——我强调‘绝对’秘密的谈话,使任何人用任何方式都听不到它,那么直接捏碎手中的球就行了。很有可能你会弄伤手,但这是不可避免的代价。然而在十二小时内你周围十米半径范围内将不受任何监控。不论是仪器监控,还是魔法监控。某种完全平和无害的方式,谈话,事件将会记录下来。顺便要说的是,辟邪物本身即便用魔法的方式也发现不了。”
“谢谢,”安东郁闷地说,“不知为何这件礼物并不使我深受鼓舞。”
“你会因它而谢我的。嗨,你到底喝不喝啤酒?”
“喝。只是为什么一定是啤酒呢?”
“为了不要太破坏自己的规矩,”格谢尔满意地微笑了一下,“我们毕竟是在上班呀。”
他按下选择器,轻声地说:
“奥丽娅,给我们拿啤酒来。”
安东已经对什么都不觉得惊奇了。但是格谢尔关上选择器还是解释说:
“卡拉奇卡是个很出色的秘书,但她是四级女魔法师。她会连自己都没有发现就把信息透露给敌人的。所以我今天换了个秘书。”
几分钟过后奥莉加走了进来。她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摆着倒满了浅色啤酒的巨大的杯子,巨大的同样盛着啤酒的两升装水晶长颈瓶和什锦凉盘。
“你好,安东什卡,”奥莉加十分有礼貌地打招呼,“你不是喜欢‘布什瓦泽尔’啤酒的吗?”
“哪位光明使者不喜欢捷克啤酒。”安东试图开个玩笑。玩笑开得不怎么好,但是打算说双关语这本身令人惊奇。他很长时间没有这种想法了……
“斯维塔还好吗?”奥莉加仍然用礼貌的语调问道。
安东紧咬着牙。离开心头的沉重感顿时又回来了。
“这一切是那样……”
“毫无效果?”
安东点点头。
“我晚上去找找她,”奥莉加许诺,“我觉得,她已经有接受来访的准备了。我能使她稍稍感到安慰的……相信我。”
这是对的。如果不是另外一位伟大的女魔法师,谁能安慰长时间失去了魔法能力的伟大的魔法师呢?
“去吧,奥丽娅,”安东请求道,“斯维塔会非常高兴的。”
格谢尔轻轻地咳了一声。
“你们来得及的,”奥莉加冷冷地打断他,“安东,你知道吗……我祝你成功。非常诚恳地祝你成功。”
“还有什么成功啊?”安东不解地问。
奥莉加没有回答他,而是稍稍俯下身去,轻轻地、温柔地吻了吻他的嘴唇。
“真是!”只有格谢尔说了一句。
“在我与安东交换了身体后,”奥莉加不大客气地说,“你未必有理由因我对他好而吃他的醋。更何况是为了这种小事。行了,孩子们!别顽皮,别喝得太多,如果有什么事——就叫我。”
“如果有什么事?”格谢尔皱了皱眉头说,可是奥莉加已经走了出去。伟大的魔法师目送着她。门一关上,他叹了口气,然后说:“和伟大的女魔法师一起生活——是一种考验。甚至对我都是如此。你怎么竟然能做到呢?安东。”
“斯维特兰娜还没有真正成为一名伟大的女魔法师。”安东指出。他拿起啤酒杯喝了一口。啤酒棒极了。真正的啤酒就该是这个样子。
“你对此感到高兴?”格谢尔感兴趣地问。
“不,”安东拿起一块羊奶酪,“不高兴。”
“为什么?”格谢尔略带好奇地问,“要知道现在你们有几十年幸福平等的生活。理想的话——有五十年。”
“格谢尔,假如你所爱的女人感到自己是个不完整的残废,那有什么幸福可言呢?”安东很生硬地问,“而如果这其中——有我的错,哪怕只是在某种程度上?”
“在某种程度上吗?”
安东点点头。
“对,正是在某种程度上。”
格谢尔沉默了片刻。接着提出了安东三周前等待过,但现在已经不再等待的问题。
“你说说,你和扎武隆之间发生了什么?”
“他到过我家。就像那次一样。”
“又是利用你吸血鬼朋友的帮忙?”格谢尔感兴趣地问。
“不是,那件事之后,我对他关闭了我房子的门。扎武隆怎么进去的,我简直就不理解。”
格谢尔点点头,喝了口啤酒。
“后来扎武隆建议我……背叛。他说维达里·罗戈扎是为了对付守夜人巡查队力量的加强而由黄昏界产生的镜子魔法师。说他的主要任务是消灭或夺取斯维特兰娜的力量。如果我参加宗教法庭会议迟到,罗戈扎就会夺走斯维特兰娜的力量,然后自己终止存在。”
“于是你同意了?”
在形成答案前安东想了想。他多次与格谢尔进行过这次谈话——当然是在脑海里。但终究没有找到正确的措辞……
“格谢尔,惟一的一个必选项是延续的矛盾。显然,斯维特兰娜的死或者……”
“或者?”格谢尔显然很感兴趣。
“或者很多人的……巡查队很多普通队员的死,使我们整体上在这方面削弱力量。”
格谢尔满意地点点头。
“自己明白了没有?”
“没有,没完全明白。我在档案中翻寻,找到了一些类似的情况,其中有一次就是以整个基辅守夜人巡查队的毁灭而告终的,惟有它的首领亚历山大·冯·基谢里幸免于难。当时镜子的目标恰好是男爵冯·基谢里,但是他得以自我保护。结果普通作战队员和魔法师牺牲了。”
“但你为什么没跟我联系?”格谢尔感兴趣地问,“没有预先告诉我扎武隆的来访?”
“我哪里知道,他等待的是什么?有可能,恰恰是等待我去找您商量。扎武隆很明显是企图同我斗智,但是我没能找到陷阱之所在。试图与您联系可能是个错误。因此我选择了第三种途径,试图不让镜子接近斯维特兰娜。最原始的方法就是——撞他的车。”
“太棒了,”格谢尔用一种陌生的吱吱呀呀的嗓音说,“好样的,安东。你没办成,但企图是好的。可是究竟为什么你对谁也没说罗戈扎是什么人呢?”
“那您为什么对此也守口如瓶呢,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安东问,没有抬起头,“还是您想说,一九〇六年十月基辅事件不是由您调查的?或者您的记忆留不住憔悴的一百年的事件?要知道情形完全相似!某个叫符拉基米尔·萨巴列夫的人从波尔塔瓦来到基辅,在守夜人巡查队注册,稍后在带有明显吸血鬼特征的一名作乐女子的谋杀现场旁被人发现,后来在被驱散的巫妇狂欢会上被逮住……”
“我叫你来干吗?”格谢尔勃然大怒,他吼道,“是要就你与黑暗使者令人怀疑的相互关系一事审问你,还是听你来指责我?”
“你叫我来,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为的是和我一起喝啤酒,再问些什么事儿。”
格谢尔沉重地呼吸了一下,接着摇摇头。
“不,我暂时不打算问你。我暂时还有权命令。”
“你试试吧,”安东很乐意地说,“我不会争执的,一定执行命令。彻头彻尾。只不过您需要的不是这个吧?不是缺乏主动精神的执行者。”
格谢尔无奈地摊开双手。
“太好了。你说服我了。我想问你一件事。安东……”
“首先回答……关于镜子。”
“那你听着。如果从文献记载和证明的情形看,镜子出现过九次。这其中——只有两次是有利于我们这边的。最后三次出现镜子——都是在黑暗使者那一方,每次都是因光明力量出现了明显的优势,计划着……计划着这样或那样的大型活动时。与镜子抗争是不可能的,他能击退任何魔法进攻,达到与对手同样的等级,能用魔法方式保护自己免受一般的袭击。只能选择牺牲谁——是牺牲几十名其他普通魔法师还是伟大的魔法师中的一位。”
“所以你决定将小虎和斯维特兰娜交给他。”
“我什么也没决定!首先,在小虎牺牲前我不能确信,我们面对的是什么,真的是——镜子吗?”格谢尔用拳头把桌子砸得砰砰响,把啤酒都弄洒了,“再说谁也不应该牺牲,一切都应该或者以罗戈扎的被俘而结束,那意味着——他根本不是什么镜子,而是普通的外来特使,或者以我们的退让而结束。我没想到小虎会被炸毁!”
“她是一位很容易冲动的姑娘。”
“不,安东。你错了。她虽精力充沛而又容易冲动,但又是一位自控得非常好的他者。她的突然爆发,”格谢尔沉默了一会儿说,“看来是我对她对安德烈·丘尼科夫的好感估计不足……”
“最近以来他们频频约会,”安东承认,“他甚至到她的外公家去过,要知道小虎是很看重独处的。当安德烈……嗨,他呀,干吗去惹这个罗戈扎呢?”
“想在小虎面前炫耀一下自己呗……”格谢尔叹了口气,“嘿,少男,少女,年幼无知啊,常常徒劳无益地在对方面前使出浑身力气,吹嘘自己的魔法,战斗中受伤的伤疤,护身符和防护本领……为什么你们身上会有这么多人类的愚蠢行为?”
“那是因为我们也是——人。不一样的人,但恰恰是人。而真正的他者不是一下子就可以炼成的。”
格谢尔点点头。
“你是对的,安东。要过一般人类的生活,完整的,过八十年或一百年,失去人类中的亲人和亲近的人,要看到建立千年帝国的政治家是多么可笑,还有为了一、两代人创造了永恒真理的哲学家……到那时就成了他者,而你暂时过的是自己的第一次普通的人类生活——你仍然是人。尽管你能在黄昏界中行走,会发出魔咒和监督现实线……你暂时还是人,安东。斯维特兰娜也是人。小虎也是……安德烈依卡也都是人。所以黑暗势力用人的弱点逮住你们。用人的弱点,用情感……”
“难道爱情——这是弱点吗?”
“如果爱情在你的身上——那就是力量。但是如果你在爱情中——那就是弱点。”
“我们暂时还不会用另一种方式。”
“你们会的,安东。很难说,但是会的……”格谢尔盯着他的眼睛,“怎么样?你还生我的气吗?”
“不。我相信您曾经努力……做得更好。”
“是的,试图努力过。而且应付过来了——奇怪的就在这里。”
“小虎和安德烈牺牲了,斯维特兰娜丧失了力量——这就是应付过来了吗?”安东愤怒地喊了起来。
“是的。因为其他排列比这模糊得多。而所发生的事情,不论有多奇怪,还是有助于扎武隆和他的部下们。”
格谢尔也微笑起来。冷冷地,嘲讽地,得出了一个很不自然的意味深长的微笑。
“这一切反正帮不了斯维特兰娜……”安东说。说着又沉默起来,因为格谢尔摇了摇头。
“一切都还在前面,安东。一切还刚刚开始。”
守夜人巡查队的头儿倒了第二杯啤酒,呷了一口,倒在圈椅上。
“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
“安东,我一切都理解。你累了,我也累了,我们所有的人都累了,我们充满了悲伤,痛楚,忧愁。但是我们是处在战争中,而且这场战争离结束还远着呢。你想从战争中走出来——你就出来吧!过一个普通光明使者的生活。但是你暂时还在巡查队……你在巡查队吗,安东?”
“是的!”
“那这就太好了。你喜欢啤酒吗?”
“喜欢。”安东嘟哝着说。
“那太好了。因为你要飞往这种绝妙饮品的家乡。飞往布拉格。”
“什么时候?”安东麻木地问。
“明天早上。更准确点讲是——白天。早班的航班改到六点了,所以你要转机飞行。”
“为什么?”
“你知道宗教法庭欧洲庭从伯尔尼搬到布拉格了吗?”
“是的,当然。因为那些大傻瓜偷走了科克奇·法弗尼尔……”
“正是。宗教法庭即便没有此事也有五十至一百年间更换所在地的传统,而这次又加上这么一次伯尔尼巡查队砸钉子的事。总之,他们有理由最终着手调查我们的案子。”
“那这个礼物是干吗的呢……给伊戈尔的吗?”
“是的。他已经在那儿了。我们提出正式起诉,宣称黑暗使者有意设下奸计,阿利莎·东尼科娃用邪术使伊戈尔爱上她,因此导致他精神崩溃,过度地从人们身上收集力量……以及……小男孩淹死的令人不愉快的事件,黑暗使者当然企图对我方倒打一耙……宣称是伊戈尔迷惑了阿利莎……”
安东一边评价着指责的极不理智,一边生气地说。“倒打一耙!”好像黑暗使者可以不再成为黑暗使者似的,使事件混乱,逼迫合作,收买或者敲诈勒索——只好如此。但是倒打一耙……
“总之,法庭将决定谁有罪以及伊戈尔该负何种程度的责任。小伙子向阿利莎提出正式的注册决斗,因此巡查队员里没有错。但是如果宗教法庭指责他超越自我防卫范围或有意设下奸计——那他就只有死路一条,消失在黄昏界中。他现在已经是勉强地活着……而且,看样子甚至也不想拼搏了。而我们是需要伊戈尔的,安东。你甚至都无法想象,多么需要!”
“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事实上那里发生了什么呢?”安东问。
“事实上?不知道。我们没有设下奸计,你可以相信。我派伊戈尔去休假,因为小伙子最终使出了最后的力量。你知道,在少先队夏令营工作使人恢复得多棒吗?欢乐的孩子们的脸,愉快的笑声,充满激情的声音……”格谢尔的声音变得温暖了。安东觉得再有那么一瞬间——一向严肃的守夜人巡查队的头儿就会舔着嘴,开始打起猫呼噜来。但是格谢尔自己打断了自己,继续说:“要么我们的指责是正义的,那么就有机会拯救伊戈尔。要么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偶然的悲剧……那么宗教法庭方面对我们就没有,也不可能有指责,但是伊戈尔不能忍受所发生的事。他自己会为那个小孩子,还有阿利莎的死而惩罚自己……”
“阿利莎有什么关系?”
“因为他真的是爱上她了……还有一个未完成的他者,”格谢尔观察了一下安东脸部表情的变化,点点头,“爱上了,毫无疑问。所以你要去布拉格。作为我们在法庭的代表。同时集律师和原告为一身。所有需要的资料我这就交给你。”
“但是……不过……”安东慌了神,“我可没有经验啊!”
“谁都没有经验。你这就会获得经验的。”
“我内心感觉到越往后会有越来越多这种……法律方面的审理来取代诚实的战斗和公开的交锋。你别担心,会议开始前我很有可能会赶到布拉格。有可能跟奥莉加和斯维特兰娜一起来。”
“为什么——和斯维特兰娜一起?”
“有可能我们能证明斯维特兰娜因中了黑暗使者的奸计而丧失了力量,因而得到治疗她的许可?”
“怎……怎么做?”
“就像伊戈尔当初一样,糟糕的是,如果说允许治疗丧失力量的二、三级魔法师我毕竟还有能力办到,那么要恢复伟大的女魔法师的力量则非同寻常。这里能帮助我们的只有宗教法庭的直接决定。而且不是莫斯科的宗教法庭,至少要欧洲庭。”
格谢尔举起杯,笑了笑说:
“干了,安东。为成功而干杯。”
“鲍利斯·伊格纳季耶维奇,您现在不要什么都对我讲!”安东差点儿喊了起来。
“好的,不讲。但是我已经讲得比该讲的多。如果你想受失眠之苦……”格谢尔沉思了片刻,“那就把最近这一年所发生的一切汇集统一起来。命运之笔,阿利莎·东尼科娃之死,镜子的出现,这几位带着科克奇·法弗尼尔的列金兄弟笨拙可笑的模仿者……以及由于第二个千年的结束而导致的四处弥漫的歇斯底里。”
“可是这些事件之间毫无联系!”安东不合时宜地说。
“那你就安心地睡吧。”格谢尔笑了笑。
十二月末——是一个忙乱而且显然很不严肃的时刻。是节前忙碌的时刻,是互赠礼物和不顾是否工作日与队员们共饮香槟的时刻,是鲜艳的彩灯分外耀眼的时刻,是逛新年枞树市场的时刻。在圣诞和新年前夕他者自古以来的对抗也平静下来,不论是光明使者,还是黑暗使者都突然进入一种梦寐以求的情绪,有时甚至希望原谅对手昔日的过失,那些最轻微的不严重的过失。
埃德加尔,黑暗魔法师,守日人巡查队队员,他从爱沙尼亚来到俄罗斯首都,第一次到白天流动行动队就迟到了。原因平淡无奇,任何一位自重的魔法师都会羞于启口。
埃德加尔在街心花园的清水池旁喂鸭子。他一头扎进始料不及突如其来的回忆,完全就像一位喝完一大杯啤酒后沉入幻想的少年,把时间忘得一干二净。当他清醒过来时,流动行动已经开始了。
如果说年龄能教会人一些什么的话,那善于决定既然已经迟到何必还匆匆忙忙这一点,显然应该列入这些可以获得的智慧之中。所以埃德加尔没有急于去拦车,没有慌忙地飞奔到地铁,而是从容地将买来的小白面包捏碎,喂给在未结冰的水面边缘或是在冰面上四处乱窜的活泼伶俐的野鸭子吃,之后才向“清水池”地铁站走去。圣诞时分的雪在脚下神气地咯吱直响。
二十分钟后埃德加尔走进了守日人巡查队办公室,仍然不失庄重,不慌不忙。一对上了年纪的吸血鬼夫妇在值班室装饰圣诞枞树。他们尊重而有分寸地跟埃德加尔打招呼。
“头儿已经问过你了,”吸血鬼丈夫告诉他,“他吩咐,您一出现,就去他那儿一趟。”
“谢谢,菲利贝奇,”埃德加尔谢过他,“头儿在自己办公室吗?”
“已经在那儿了。”
“哦,对了,祝即将来临的节日快乐!”
“也祝您快乐,埃德加尔。”
埃德加尔升到高层,透过黑暗给扎武隆扔出一个“霍日达”的标志。
“进来。”扎武隆应声道。
守日人巡查队的头儿要求其下属严格遵守等级纪律,但与此同时他居然能想出法子尊重哪怕是看门人中最不起眼的变形人的个性自由,信任守日人巡查队的高层魔法师。他没有直截了当地去追问埃德加尔为什么错过了碰头会。既然错过了,那就说明有充分的理由。
但实际上并没有充分的理由,所以埃德加尔认为就应该如实说出一切。就这样。何况今天没有进行任何重要行动的计划,而要是有什么危险的状况他们会穿越黄昏界找到他,或者要是出现更坏的情况会打他的手机,因此埃德加尔也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别的过错。
“头儿,晚上好。”
“晚上好,埃德加尔。天气如何呀?”
“有小雪。很好,没有风。对不起,头儿,我错过了讨论工作计划的短会。没有什么急事吧?”
“没有。不过现在有了。”
扎武隆按习惯穿着他喜欢的灰色西服套装和灰色衬衫。埃德加尔想了想,从来没见过头儿穿别的服装。如果是在普通世界里,他只穿西服套装和灰色衬衫,还有在黄昏界的形态下什么也不穿。
“您想象得到吗,头儿,我沉醉于幻想之中。在清水池大街徘徊,我想起了萨马拉,十二年。”
扎武隆勉强能看得见地微笑一下,轻声哼了起来:
“摄影室……在此刻又是萨马拉城,十二年……”
守日人巡查队的头儿原来还有一副响亮的、训练有素的男中音嗓子。尽管这两位黑暗魔法师彼此了解已经多年,但埃德加尔还是第一次听到扎武隆唱歌。
“喂鸭子了?”扎武隆感兴趣地问。
“是的。”
扎武隆叹了口气,没有在回忆中沉湎多久。时间很短,简直就只有半分钟。
“好了,埃德加尔。谈正事吧。你明天飞到布拉格去。”
“去法庭?”
“是的。要听几个案子,其中包括阿利莎的谋杀案和关于列金兄弟行动的案子。”
“不是准备明天放他们吗?”埃德加尔惊奇地问,“还是光明使者改主意了?”
“不是改主意了。案子转交到了欧洲庭。我觉得格谢尔在尽力把他们行动的责任加在我们头上。似乎是我们有计划地策划了行动,或是设下圈套。”
“但是他们没有证据!没有任何证据!”
“所以我派你去布拉格。看看那儿有什么事,什么状况。任何人也别放过。够了。近一两年我们在他们面前总是卑躬屈膝,是时候抬头了。”
“形势所迫,所以卑躬屈膝。”埃德加尔说。迎接圣诞,接着是二千年到来的情绪在古老的哥特式建筑的布拉格已经完全燃烧起来。埃德加尔可喜欢这座抑郁的城市啦,它是欧洲灵魂的化身,是一座让置身其中的黑暗使者感到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城市。
“顺便说一句,很有可能你和那几位列金兄弟乘坐同一航班。找个时机暗示他们一下,莫斯科守日人巡查队不打算让在其领土上受难的黑暗使者受委屈,叫他们别怕也别泄气。”
“我们确实要保护他们吗?”
“确实。你看到没有,埃德加尔,我把一些计划与这三个荒谬的家伙联系在一起。我暂时还需要他们这个国际组合。……所以顺便关照一下他们。光明使者多半会让奸细盯上他们。也要盯住那奸细,别让他掺和。没有必要别发生冲突,只是跟他保持距离,就这样。”
“明白,头儿。”
“拿着吧。”扎武隆打开桌旁的保险柜,把两个辟邪物和充好电的手杖交给埃德加尔,“我想你不会要用到武器。但是以防万一……而手杖该在哪儿使用你知道的。”
“在科斯特尼扎?在那个由骨头做成的小礼拜堂?”埃德加尔迅速反应过来。
扎武隆点点头。
“黑暗!”埃德加尔略带嫉妒地对自己说,“我已经七十年没在那儿出现过了。”
“顺便自己也洁洁身,”扎武隆建议道,“你知道怎么做吗?”
埃德加尔皱了皱眉头。交情归交情,但扎武隆毕竟是超级魔法师,而埃德加尔暂时还未达到一级水平,尽管具备该级别的明显素质。至今埃德加尔仍不得不使用普通人的名字,但是从另一方面讲,他的姓已经完全被忘记了。
“我大体上掌握了这些技术。”看得出来,埃德加尔不高兴说出这个。
“这回你正好练一练,”扎武隆使话题严密完整,“就这些,去准备吧。你身上的事情多吗?假如多——给其他人一些吧。给沙戈隆或别拉舍维奇。”
“明白了,头儿。我会给他们的。”
“祝你成功。”
埃德加尔走了出去,到自己的办公室去了一趟,呆了没几分钟,给沙戈隆留下一封信,把它挂在黑暗中就准备回家了。
在楼下他遇到阿丽塔。
“你好,美人!”
“你好,埃德加尔。你不想去滑冰吗?”
“没时间。”
“你得了吧,”小女巫说,“新年快到了,有什么事呀?光明使者现在更关心香槟酒的制作质量,而不是他们平日那些害人的勾当。过节时应该娱乐,而不是工作。”
“不见得,”埃德加尔叹了口气,“但还是没时间。我要出去。”
“去哪儿?”
“布拉格。”
“哇!”阿丽塔嫉妒地说,“去很久吗?”
“不知道。一周左右吧……”
“在布拉格过新年!”阿丽塔叹了口气,“而且不是别的什么新年——是二千年……我是不是要和你一起飞去呢?”
“好啊,”埃德加尔没有劝阻,“但不是跟我一起去。要知道我可不是去开斋的……”
他也有点嫉妒,如果小女巫去布拉格,她在那儿将内心完全放松地休息,而埃德加尔出差办事的机会太多,而且往往每次都不可能无根据地幻想似乎工作不会太多。
工作总是很多。而且逢年过节时特别多——像成心作对似的。而在一些大的节日里工作比在最郁闷的预示中所显现的还要多。谁会说年份的四个数字中第一个数字的变化不是大的节日呢?
在回家的路上埃德加尔查看了一下可能性,得知去布拉格的早班飞机延至晚上,所以只好白天转机前往。售票处自然没有机票,也不需指望有保留的票。但这一点埃德加尔倒不担心:他的造票技巧已经经过检验——没有比这再简单的了!当然,他者所持有的票是“正确的票”,哪怕这发生在登机前的一分钟。
收拾行装——对他者而言不需要太长时间。他们会问,既然可以在路上买到一切,干吗拖拉着行李?所有的行李——就是两个辟邪物、一根手杖和装着孤零零的一本杂志和几叠绿色外汇的公文包。
当然,一切可以用钱买到的东西,他者就是不花钱也可以得到。但是,首先不值得白白浪费力量,再说影响也完全不一样。你若是让人类的售货员吃苦头,把他揍成馅饼,守夜人巡逻队会给你安上实施未经许可的行动的罪名。他们干得出来的。
再说,不管怎样埃德加尔也会可怜售货员的,当然倒不是因为馅饼的缘故。万一需要从汽车商店开走一辆吉普呢?人——是基础。是饲料基地,是培养基地。应该关心他们……这种意识形态太像光明使者的意识形态了,这没什么可怕的。
黑暗使者能感觉到“关心”与“心痛”之间的区别。
能明显感觉到。
埃德加尔夜里想好好睡一觉,尽管要在不习惯的时间睡着比他想象的要难。已经差不多瞌睡了,埃德加尔想起,当初跟阿丽塔去溜冰就好了。
一清早埃德加尔发现有人在他的自然魔法硬壳上使了很大一阵子力。加强了,编入了不易受干扰的割不断的装甲线。当然是扎武隆干的,还会是谁呢?不可能有别人了。哼……埃德加尔想,难道这任务不简单,很危险吗?还是扎武隆只不过是为自己留后路呢?
在参加了与光明使者的多次交锋后,扎武隆给守日人巡查队的许多队员设置了个人保护茧。他从哪儿吸取能量来保护这无数的保护茧?
也许,这个问题的答案莫斯科只有两个人知道——扎武隆本人和他永久的对手格谢尔。也许,还有以领导者身份出现的宗教法庭。
沙戈隆自作主张把埃德加尔送到机场。看样子,刚刚修理好的魔法师就是喜欢开着刚刚修理好的“宝马”在节前的莫斯科奔驰。他找到了一个简单得出奇而且有说服力的理由:着手目前的案子。那里的案子可真是——少得可怜。一位被发现能在黄昏界中行走,而且无意中在镜子中看到自己的十三岁小女孩的歇斯底里症发作。驯服,劝导,拥护……这都是些给略识门径者干的事儿。还有半个彼留列沃城都在对他哈哈大笑的发疯的魔方进化变形人。
这些甚至都不算什么事儿。这是不足挂齿的小误会。是些家丑。
已经到了机场大楼入口时,守日人巡查队高层的另一位魔法师打电话给他——朋友同事们叫这位魔法师为尤拉,尽管他显然已经可以公开地使用黄昏界的名字。沙戈隆因为对巡查队有特殊的功绩才用沙戈隆这个名字。而尤拉显然比沙戈隆强大,而且也比他年长得多。
“你好,埃德加尔。你去布拉格吗?”
“怎么啦?”埃德加尔用一种奥德萨似的风格回答。
“听着,别打断我的话。我知道一点点头儿的计划,也知道为什么派你去。一切都不像乍看起来的那么简单和纯粹。今明两天有几位光明使者会去布拉格,假如格谢尔近日内飞去那里,我不会感到惊奇。根据某些小小的特征可以判断,光明使者在着手准备一起大规模行动。扎武隆着手进行应有的回应是可以理解的。因此你在那儿……要小心一点。特别是在路上。”
尤拉闭上嘴不说话了,仿佛在等待埃德加尔的回答,而后者因记得前者请求不要打断他,也默不吱声。他只是朝黄昏界探着身子,企图感受扎武隆——但他找不到头儿的半点儿影子。他在何处漫游,在怎样的秘密处所,在黄昏界的哪一深层空间——全然不知。强有力的魔法师的个人动机是周围人难以理解的。
“记得头儿是怎么派阿利莎·东尼科娃去休假的吗?”尤拉继续说,“你想想她的命运。你当然想问我为什么要对你讲这些?我预先回答你。因为我是——黑暗使者。还因为有机会与你并肩工作了一段时间,随你怎么理解,但我更喜欢在健在的他者中看到你,而不是在黄昏界的影子中看到你,再见,埃德加尔。”
尤拉关闭了电话。
埃德加尔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把烟斗紧紧攥在手里,接着将手机塞回腰间,提起公文包,朝售票处走去。
黑暗!魔法师想,刚才这是什么?提醒?警告?而且明显是通过扎武隆的思考。他们提到阿利莎……
扎武隆只不过是牺牲了女巫阿利莎。冷酷无情地、没有应有的怜悯。就像象棋棋局中的小卒。在巡查队的游戏中对棋盘上没有个性的棋子充满好感是可笑的……但是他者也是会感觉和会爱的呀。埃德加尔按人之常情同情阿利莎,但即使他预先知道一切,也决不会去救她,哪怕动动指头都不会。因为每一种游戏都有残酷的,一经制定就永远要执行的法则。而加入到游戏中的每一个人,已经既不能从游戏中走出来,也不能与法则背道而驰。小女巫阿利莎走了,小女巫阿丽塔来了。法则继续起作用。阿丽塔也许更加可爱一些……
埃德加尔把女售票员弄得像陷入沉思的完全自动化的机器一样。她给了他一张蓝色机票,取消了某位不幸的乘客的机票。唉,这位不幸的乘客只能晚些时候飞走了,因为在人类世界和他者的世界中,法则是由后者制定的。尤拉为什么要警告我呢?已经坐到吧台边喝着昂贵但索然无味的啤酒时,埃德加尔思索着。总不会是由于利他主义吧?总不会那样去破坏游戏规则吧。
同时他联想到扎武隆从莫斯科消失时没有将自己副手的位置交给尤拉,没有交给尼古拉——扎武隆之后守日人巡查队最强的两位黑暗魔法师,而是交给他,明显屈居于前两位之后的埃德加尔。尤拉是在上个世纪就得到承认的超级魔法师,尼古拉的资历浅一些,战后才得到承认。埃德加尔暂时连一级水平都未达到,而且二级,坦白地讲,还未完全掌握。自然,埃德加尔仍然是一位强大的魔法师。自然,他比莫斯科的大部分他者,不论是黑暗使者,还是光明使者都要强大。但是他毕竟屈居于尤拉和尼古拉之后。
扎武隆为什么这样做呢?是不是尤拉想巧妙地报复一番?出于简单的嫉妒之心?吓唬吓唬,什么事都有可能的,或者是拿我这个好出风头的同行打打趣儿?
从爱沙尼亚把埃德加尔招到莫斯科也有些仓促,而且不符合逻辑。他住在这个波罗的海小国,领导着一支人员很少的消沉的巡查队,突然——轰隆一声巨响!吧嗒一下!被紧急召到莫斯科!紧急搜罗一位后继者——典型的“热情的爱沙尼亚小伙,”勉勉强强才达到四级水平的魔法师……顺便说一句,他应该给塔林打电话。莫斯科有什么呢?是啊,一来就马上把埃德加尔投向忙乱的两周行动的考验中,稍后不得不去参加艰难的轻骑兵袭击,从光明使者手中夺回未经允许进行魔法实践的女巫。这就是全部。后来便是三个月的因循守旧,直到十一月中旬,出乎意料地被指定为扎武隆不在场时守日人巡查队头儿的执行者,镜子的来访,莫斯科大学的宗教法庭会议。
如果想想,那么守日人巡查队的老魔法师完全可以试着教训这位仕途走得太快的波罗的海巡演者,因为“暗算”一词在此不是非常适当。扎武隆可是很少离开莫斯科的。而扎武隆在场时,埃德加尔仅仅是作战队员中的一员。当然可以说是强有力的精英,但是——有着平等的权利。
在杯中的啤酒空了的那一刻,埃德加尔决定,原因猜够了,倒不如尝试一下制定一条路线……考虑周全的行动路线,哪怕是最荒诞的方案。
那么阿利莎是怎样完蛋的?她没来得及吸足力量,她没能识别出身边的他者——光明使者,她没能避开明显要输掉的交锋,最主要的是——她屈从于情感,企图呼吸光明使者的感情。
埃德加尔的力量方面一切很正常,再说扎武隆也与之分享力量。他的两个辟邪物——简直就是力量的智囊。特别是充足电的那个。一旦埃德加尔利用这辟邪物——整个欧洲的他者都会感到巨大而可怕的魔法能量的释放。加上那根战斗的魔杖——虽然攻击面很窄,然而非常快,而且不停顿。夏巴藤——可不是闹着玩的!
那么说,埃德加尔即将要做的就是尽可能认真地观察光明使者,其实是关注光明使者。此时此刻有三位光明使者在舍列缅季耶沃机场。其一是上次行动中已认识的被黑暗使者下层称为“扎武隆宠儿”的安东·戈罗杰茨基,在对应镜子的事件中他不知为何听命于扎武隆,因此而帮了黑暗使者……或者迫使所有的人相信,他帮了黑暗使者?更可能是后者,否则,他如何在自己的守夜人巡查队里站住脚呢?
其二,在免税店里一位与守夜人巡查队无关的能治病的中年女人嗅了嗅香水,她更有可能是一名偶然的女乘客。
其三,在办理登机手续处值班的警察是他者,在任何一个机场都是如此。
在舍列缅季耶沃二号机场的黑暗使者除了埃德加尔外还有四位。被监护的列金三兄弟。他们警觉地一会儿瞅着停留在大厅对面尽头酒吧里的安东,一会儿瞅着埃德加尔,加上自动游戏机旁一位法力较弱的魔法师。此人对一切都没在意。看来,他试图额外挣点钱,让机器发给他最大限额的彩金。一个俄语词“劣质品”非常到位地描述了像他这样的人。
最简单的排列。
办理登机手续和护照检查进行得很快,去捷克暂时不需要护照。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埃德加尔准备了一本爱沙尼亚护照和一本阿根廷护照。绝对是合法的——阿根廷是一个非常好的国家,它非常开放地售卖自己的国籍。
埃德加尔在一个酒吧里度过登机前所剩的一点点时间。自然不是在扎武隆的宠儿光明魔法师戈罗杰茨基呆的那个酒吧。埃德加尔与他目光相遇了一次,惟一的一次。就是说,我知道你在这儿,你也知道我在这儿,所以我们的任务是相似的。在法庭上捍卫自己人,消灭对手……
戈罗杰茨基值得赞扬的是,他明确地让对方明白:法庭开始时——我们再一比高下。现在暂时搭乘飞机,别相互干扰。
奇怪,“相互”一词在此不合适。但另一个词你又找不到……也许,这只不过是当他者还未划分为黑暗使者和光明使者时,他们还很自然地共同反对命运和生活急剧变化的那个久远年代的残存?那时,当然任何一位能治病的人,离某个吸血鬼要比离与自己相同的芸芸众生的普通不幸者更近。黄昏界善于使人们接近。
但是黄昏界也善于使人们隔离,而且黄昏界的这一能力显现得淋漓尽致——如今在地球上还找不到比黑暗使者和光明使者更不可调和的敌对双方。美国和以伊朗和伊拉克为首的伊斯兰世界的虚弱对抗算得了什么呀……甚至已经消失在过去的美国和苏联的“冷战”也远比不上巡查队之间的战争。那都是些儿童游戏。不聪明的人玩的儿童游戏。
埃德加尔喝着最苦的,但并非美味的咖啡,一古脑儿考虑着所有的事,但没有一件是具体的。比方说,为什么这些车站的酒吧都很贵,而且似乎并没有在食品中搞鬼,怎么竟能冲出倒胃口的咖啡,倒出倒胃口的啤酒和做出完全无法食用的夹面包片。人们生活中的许多不幸可以加罪于巡查队的斗争,但这事儿可不能怪它了。
受监护的——整个肤色不同的三人一伙——从候机厅不断地向他投以不善的目光。可以理解,列金兄弟对待他就像对待普通奸细一样。随他们去吧。他们是些笨头笨脑的家伙。不聪明也不专心的笨家伙。既然这样,在黑暗的事业中应该利用他们。所以扎武隆决定利用他们是完全公正的。应该说,镜子罗戈扎访问期间,科克奇·法弗尼尔事件大大地把光明使者给弄糊涂了。列金兄弟本身没有怀疑,他们接受了一次早有预谋的针对守日人巡逻队的打击,而且还让变得更强大的镜子在开始行动前灌满了力量。这就预先决定了有利于扎武隆和他的近卫军与光明使者下一次交锋时的最终成功。
也理应如此!
埃德加尔毫无同情心地观察着穿着古板西服和昂贵雨衣的愤怒的师长被彬彬有礼的海关人员带走——埃德加尔恰好将坐在他的座位上飞往布拉格。
已经上路了。埃德加尔乘列金兄弟中的一位离开座位之机坐到他们三人中间,坐在看起来思维最健全的那位——白人身边。
“你好,老弟。”埃德加尔热情地打招呼。
“芬兰人”眼睛睁得老大,很警觉地仔细打量了他一眼。
“我们是——黑暗使者,”埃德加尔悄声地继续说道,“我们不会放弃自己人的。我被派过来在有需要时保护你们。在法庭上我们能为你们辩护——请你们相信。所以,为黑暗效力的人,昂起头来。我们的时刻即将到来。”
说完这些埃德加尔站起身,头也没回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就这样,让他们绞尽脑汁去想吧……
这是多么动人心弦啊!埃德加尔好不容易保持住了一副一动不动的庄重表情,忍着没笑出来。而“芬兰人”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完全说明了另一回事——他的确担忧而害怕。
“我不该那样的,”埃德加尔轻轻地嘟哝着说,“他们还像孩子一样……可我在嘲弄他们。”
埃德加尔难过地叹了口气,翻开杂志。好在飞布拉格比飞往,比方说,南萨哈林斯克要近一些。三下五除二——就已经到那儿了。无需任何中途转机和类似在座位上做梦这样的噩运。尽管,如果仔细想想,最方便的旅行方式莫过于走黑暗使者的正门。只是开通从莫斯科到布拉格的正门——是不允许的滥用行为。也就是说,只好跟普通人一样坐飞机。
其实,不是,不是跟普通人一样。他者至少不存在机票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