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说:“这个叫赫夫的人是警察?”
“对。”
“那他不容易被胁迫。”
他们已经把车停在赫夫家房子外面,几乎就在昨晚赫夫出来前迈克停车的原处。他没听莫的话,而是向门口冲去。莫紧随其后。迈克先敲门,等了一会儿。然后,他又按下门铃,又等了一会儿。
没人应门。
迈克绕到房子背后,用力敲着后门。仍然没人来开门。他用手罩住眼睛,趴在窗玻璃上往屋里瞧。没看到什么动静。他还试了一下门把手。
门是锁上的。
“迈克?”
“莫,他没说实话。”
他们向汽车走去。
“我来开车。”
“不,我开。去哪里?”
“警察局。赫夫上班的地方。”
路程不远,不到一英里。迈克想着这条很短的路线。丹尼尔·赫夫每天就走这么一小段路去上班,可真够幸运的。他还想到了自己每天在那座桥上拥堵的车流中浪费的无数个小时。他觉得很奇怪,自己现在怎么会去想这么没意思的事情。然后,他意识到自己的呼吸很急促,莫正用眼角的余光看着他。
“迈克?”
“嗯?”
“你必须保持冷静。”
迈克皱皱眉头:“这话是你说的。”
“对,是我说的。或者,你认为我这个人只有一般见识,还会为此说许多风凉话,并感到高兴。或者,你应该意识到,如果我都建议你谨慎,那一定有很好的理由。你不能在这种准备不充分的状态下去警察局。”
迈克没说什么。警察局是个旧图书馆改造的,坐落在一座小山上,很难找停车的地方。莫开始绕圈子找停车空间。
“你听到我的话了吗?”
“是的,莫,我听到了。”
前面没有空车位。
“我绕到南面的停车场去。”
迈克说:“没时间了。我一个人去吧。”
“不行。”
迈克转头看着他。
“唉,迈克,你的脸色难看极了。”
“如果你想成为我的司机,可以。但你不是我的保姆,莫。因此,让我下车。我反正要单独和赫夫谈。你会让他起疑心。我一个人去,就是父亲对父亲。”
莫把车开到路边:“记住你刚才说过的话。”
“什么话?”
“父亲对父亲。他也是父亲。”
“什么意思?”
“你自己想吧。”
站起来的时侯,迈克觉得肋下一阵疼痛。生理上的疼痛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他知道,他承受疼痛的能力很强。有时,他甚至觉得它令人安慰。他喜欢高强度训练之后的疼痛感。他喜欢让自己的肌肉酸痛。在冰球场上,运动员会试图用猛烈的进攻吓倒对方,但对他却能起到相反的效果。他出击的时候,几乎有一种信手拈来的力量。
他还以为警察局是个安静的地方。他以前只来过这里一次,要求晚上把车停在街边。这个城市有一条规定,凌晨两点以后把车停在街上是违法的,但他们家的车道当时正在重新铺,因此他才到这里来请求允许他家的车在外面停一个星期。当时,接待桌后面只有一个警察,他后面的所有桌子都是空的。
今天,这里至少有十五个警察,都在忙着。
“需要帮忙吗?”
那个穿警服的警官看上去太年轻,不像该坐在桌子后面接待的人。
也许这是电视影响我们观念的又一个例子。但迈克总是期望能看到一个头发斑白的人坐在那张桌子后面,就像《山街蓝调》里那个让每个人“当心一点”的人一样。这个孩子看上去像是只有十二岁。他也正盯着迈克看,还指着他的脸,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
“你来这里是因为那些淤伤?”
“不。”迈克说。其他警察的动作更快了。他们发放文件,互相通话。
话筒都被夹在脖子下。
“我到这里见赫夫警官。”
“你是说赫夫局长?”
“对。”
“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告诉他我是迈克·拜。”
“你也看到了,我们现在很忙。”
“我是看到了。”迈克说,“出大事了?”
那个年轻警察看了他一眼,显然暗示那与他无关。迈克断断续续地听到说有一辆车停在华美达酒店停车场。但只听到这么多。
“你能在那里坐会儿吗?我先联系一下赫夫局长。”
“当然可以。”
迈克向一条长凳走去,坐下。他旁边有个穿西装的人,正在填什么表格。一个警察叫道:“我们已经全部查过了。没有人报告说见过她。”
迈克心不在焉地听着,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但只是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
赫夫没说实话。
迈克一直看着那个年轻警察。当那个孩子把电话挂断,抬起头来时,迈克知道没有好消息。
“拜先生?”
“是拜医生。”迈克纠正说。这次口气可能有点傲慢。不过,有时人们对医生会另眼相看。并不经常,但有时会。
“拜医生,恐怕我们今天上午都很忙。赫夫局长让我请你放心,他忙完之后会给你打电话。”
“那不行。”迈克说。
“你说什么?”
警察局是个相当开放的地方。办公区与等侯区之间有一道隔板,估计只有三英尺高,上面有道小门,可以推开。为什么警察局都有这样的隔板?是为了阻止什么人?迈克看到,后面有道门,门上赫然写着“局长”字样。他快速行动起来,使得肋下和脸上都一阵刺痛。他从接待桌前走过。
“先生?”
“别担心,我认识路。”
他推开那道小门,快步向局长办公室走去。
“马上站住!”
迈克知道那孩子不会开枪,于是继续往前走。任何人都没来得及阻止他,他已经走到那道门前,一把抓住门把手,扭动起来。门开了。
赫夫正坐在办公桌后面打电话。
“这究竟……”
接待桌那个孩子警察已经迅速跟过来,准备出手抓迈克。赫夫挥挥手,让他退下。
“没事。”
“对不起,警长。他直接跑进来了。”
“没什么。把门关上,好吗?”
那孩子看上去很不高兴,但执行了命令。有面墙上有窗户。他还站在那里,从窗户望屋子里看。迈克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把注意力转到赫夫身上。
“你没说实话。”他说。
“迈克,我现在很忙。”
“我被袭击之前看到你儿子了。”
“不,你没有。他在家里。”
“胡说。”
赫夫没有站起来,也没请迈克坐下。他仰身靠在椅背上,双手抱着后脑勺。“我真的没时间和你说这些。”
“我儿子来过你家。然后才开车去了布朗克斯。”
“迈克,你怎么会知道?”
“我儿子电话里有GPS。”
赫夫拾起眉毛:“哇。”
他一定早就知道这个。他的纽约同事肯定告诉过他:“你为什么要撒谎,赫夫?”
“那个GPS定位具体到什么程度?”
“什么?”
“也许他根本没和DJ在一起,也许他在邻居家,就是和我家隔着两家人的卢比特金家。或者,我回家之前他在我家。或者,他只是在我家附近转了转,本想进去,但又改变主意了。”
“你是当真的吗?”
有人敲门。另一个警察把头伸进来:“科多瓦先生来了。”
“带他到A房间。”赫夫说,“我马上过去。”
那个警察点点头,把门关上了。赫夫站起来。他个子很高,头发梳向脑后。他有着警察通常具备的那种镇定。昨晚他们在他家前面见面时是这样,现在仍然如此,不过此刻好像是竭力装出来的。他看着迈克的眼睛。迈克没有转开目光。
“我儿子整晚都在家。”
“这不是事实。”
“我现在必须走了。我不会再和你谈这件事。”他开始向门口走。迈克挡住他的去路。
“我得和你儿子谈谈。”
“让开,迈克。”
“不。”
“你的脸。”
“怎么啦?”
“看上去,你已经被打够了。”赫夫说。
“你想激我?”
赫夫没说什么。
“来吧,赫夫。我已经受伤了。你想再试一下?”
“再试一下?”
“也许你当时也在那里。”
“你说什么?”
“你儿子在那里。我知道。因此,我们再来一次。但这次是面对面。一对一。不会是一群人趁我不备偷袭我。来吧。把枪放下,把办公室门锁上,让你外面的人不要干扰我们。我倒是要看看你有多狠。”
赫夫假笑着说:“你以为这有助于你找到你儿子?”
就在这时,迈克想起了莫说过的话。他刚才说的是“面对面,一对一”,但他应该像莫那样说“父亲对父亲”。倒不是说这让他想到那样说可以让赫夫高兴。恰恰相反。迈克是想救自己的孩子,赫夫也一样。迈克不在乎DJ·赫夫,而赫夫也不在乎亚当·拜。
他们都是在保护自己的儿子。赫夫会为此而战的口无论输赢。赫夫不会放弃自己的孩子。其他父母也一样,无论是克拉克的父母、奥利维拉的父母或者其他任何人的父母。迈克想错了。他和蒂娅是在和那些可以为了保护孩子而把手榴弹压在自己身下的成人交谈。他们应该智取而不是强攻。
“亚当失踪了。”迈克说。
“我理解你的心情。”
“我已经向纽约警方报警。但这里能有谁可以帮我找到我儿子?”
“告诉卡桑德拉,我想念她。”纳什耳语般地说。
然后,这么长时间过去之后,里巴·科多瓦的生命终于被结束了。
纳什开车去苏克塞斯郡十五号公路边上的自助仓储点。
他把车倒进他那个车库样的储存处。天已经黑了。四周没有任何人在看他。他先把尸体放进一个垃圾桶里,以免让人看见。储藏处最适合做这样的事。他记得读过一起关于诱拐事件的报道。绑架者就将一个受害者放在这样的一个储藏处,受害者最后窒息而死。但纳什还知道其他故事,可以让你喘不过气来的故事。你看到寻找失踪者的告示,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会失踪,还有那些贴在牛奶箱上的孩子照片。有些女人某一天高高兴兴地离开家,结果却被绑起来,嘴被堵上,甚至还活着时就被关进了这样的地方。这样的事情时有发生,概率比你想知道的高得多。
纳什知道,警察都相信罪犯有一种固定的模式。可能是这样——大多数罪犯都是些笨蛋——但纳什和他们相反。他曾把玛丽安娜打得无法辨认。但这次,她碰也没碰里巴的脸。这只是细节之一。他知道他那样能够隐藏玛丽安娜的真实身份。里巴却不一样。到现在为止,她丈夫可能已经报告她失踪了。如果找到尸体,哪怕血迹斑斑支离破碎,警察也很可能确定那是里巴·科多瓦。
因此,改变战术:根本不让尸体被发现。
这才是关键。纳什曾把玛丽安娜的尸体留在人们可以发现的地方。
但里巴必须消失。纳什已经把她的车留在酒店停车场。警察会以为她是去那里幽会。他们会把注意力集中在那点上,往那个方向调查,调查她的背景,看看她是否有男朋友。也许纳什还会格外走运,也许里巴真的在外面有男人。那警方肯定就会把目光锁定在那个人身上。不管怎么说,如果没有找到尸体,他们就无法作进一步的调查,也许还会认为她私奔了。里巴和玛丽安娜之间没有联系。
因此,他把她放在这里,至少暂时放在这里。
皮尔拉仿佛又看到了那些死人。多年前,她在当时还叫南斯拉夫的地方,是一个漂亮迷人的年轻演员。种族清理中,她亲眼看到丈夫和儿子被用难以想象的残忍方式屠杀。皮尔拉没那么倒霉,她活下来了。当时,纳什是雇用兵。他救了她,或者说救了她生命的剩余部分。从那时起,只有在必须行动的时候,比如他们在酒吧里拐走玛丽安娜的时侯,皮尔拉才会恢复生气。其余时间,她生命中什么也没有,她的生命力仿佛都被那些塞尔维亚士兵掠走了。
“我答应过卡桑德拉。”他对她说,“你理解,对吗?”
皮尔拉侧眼看向别处。他看着她的侧面。
“你这次感觉不好,是吗?”
皮尔拉没说什么。他们把里巴的尸体上盖上一堆木屑和肥料的混合物。这样尸体可以保存一段时间。纳什不想冒险再去偷一个车牌。他拿出那卷黑色的绝缘胶布,将字母F变成E——这样可能就行了。小屋一角,他有另外两个“伪装品”可以用来打扮他的客货车:特美斯油漆的磁性广告牌;另一个上面写着“剑桥大学”。不过,他选了一张可以贴在保险杆上的贴纸。这是他去年十月份参加一个名叫“主的爱”的宗教会议时买的。上面印着:
上帝不相信无神论者。
纳什笑了。居然有如此善良虔诚的感情。但关键是,你会注意到它。
他用双面胶将贴纸贴上,以便在需要的时侯可以方便地将它取下来。人们会去看那张贴纸,然后感觉受到冒犯或者对其留下印象。不管怎么说,他们都会注意到它的存在。如果你的注意力被那样的东西吸引,你就不会去注意车牌上的号码。
他们回到车上。
遇到皮尔拉之前,纳什从来不相信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但在她身上,显然是如此。她的眼睛很漂亮,蓝色,点缀着星星点点的黄色。但你可以看出,那双眼睛后面什么都没有。什么东西已经将那些蜡烛吹灭,再也不会被重新点燃。
“皮尔拉,这件事必须做。你应该理解。”
她终于说:“你很享受这一切。”
他没辩解。她认识纳什的时间已经足够长,他没,必要在她面前说假话。
“那又怎样?”
她看向别处。
“怎么啦,皮尔拉?”
“我忘不了我的家人的遭遇。”她说。
纳什没说什么。
“我亲眼看到我儿子和丈夫被残忍地杀害。他们也看到了我受折磨。那是他们死前看到的最后一幕——我和他们一起被折磨。”
“我知道。”纳什说,“你说我很享受这一切。但一般说来,你也一样,对吗?”
她毫不犹豫地回答:“对。”
大多数人都以为情况可能正相反:遭受过如此残忍的折磨的人,将来会自然地拒绝杀人。但事实上,这个世界却不是按这种方式运转的。
残暴滋生残暴,但不仅仅是以那种显而易见的报复方式。受过性骚扰的孩子长大之后会去骚扰别人。父亲虐待母亲,让儿子受到精神伤害。这样的孩子长大后更容易殴打自己的妻子。
为什么?
我们人类为什么从不像我们应该的那样真正吸取教训?事实上,我们的构造上是否有什么东西,让我们做出那些我们自己也应该感到恶心的事?
纳什救她之后,皮尔拉一直渴望复仇。这是她恢复正常后思考的唯一事情。出院三个星期后,纳什和皮尔拉追踪到一个曾经摧残过她的家人的士兵的下落。他们设法抓到他。纳什把那人绑起来,堵住他的嘴。
然后,他把一把修枝剪递给皮尔拉便走了,任她处置那个人。那个士兵三天之后才死。到第一天结束时,他已经在乞求皮尔拉把他杀了。但她不会让他如愿。
她享受着每一个时刻。
最后,大多数人都发现,复仇是浪费感情的事。对另一个人类——甚至是罪有应得的人——做出令人发指的事情之后,他们感觉到的只有空虚。皮尔拉不是这样。那种经历让她欲罢不能。这是她今天和纳什一起作案的主要原因。
“那这次有什么区别?”他问。
纳什等着。她慢慢思考着,最后她终于想到了。
“那种茫然。”皮尔拉压低声音说,“那种永远的茫然……造成的肉体痛苦……不过,没问题,我们会去做。”她回望着那个储藏处,“但让一个人余生都不知道他爱的女人发生什么事了,”她摇摇头,“我认为,这比死更糟糕。”
纳什把一只手放到她肩上:“现在已经无法挽回了。你得明白这点,好吗?”
她点点头,直视着前方:“但有一天?”
“好,皮尔拉,有一天,等我们把这件事了结之后,我们就让他知道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