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里死气沉沉。
贝齐·希尔一定会这么描述。死气沉沉。这不仅仅是安静和寂然。房子空洞、虚无、毫无生机——它的心脏已停止跳动,血液已不再流淌,内脏已开始腐烂。
死了。僵死得像门钉一样。见鬼,管他妈这是什么意思。
和她儿子斯潘塞一样死了。
贝齐想搬出这死气沉沉的房子,真的,随便去哪儿都行。她不想待在这腐烂的尸体内。但她的丈夫罗恩觉得现在搬走太快了。或许他是对的。可贝齐此刻憎恶这个地方。她已经从房子飘然而出,仿佛成为鬼魂的是她,而不是斯潘塞。
双胞胎在楼下看影碟。她停止思绪,朝窗外望去。所有邻居家的房子里全都灯火通明。他们的房子是鲜活的。可他们也有麻烦。某个吸毒的女儿,某个心有旁骛、不知满足的妻子,某个长期在外工作的丈夫,某个患了自闭症的儿子——每座房子都有自己的悲剧。每座房子和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秘密。
但他们的房子是鲜活的。它们依然在呼吸。
希尔的房子却死了。
她低头望向街区,想着他们每个人。每一位邻居都来参加了斯潘塞的葬礼。他们给予了无声的支持,给他们以安慰,尽量掩饰眼神中的谴责。可贝齐能看出来。她一直都能。他们不愿说出来,但他们是那么想要责备她和罗恩——好像那样这种事情就永远不会发生在他们身上。
此刻,邻居们和朋友们都已离开。如果不是家庭成员,你的生活便不会真正受到影响。对朋友,甚至对更亲密的人来说,这就像在看一部悲伤的影片——它的确打动了你,令你感到难过。接着,剧情达到高潮,你不愿再体会这悲伤。于是,你离开电影院,转身回家。
只有家庭成员才不得不继续承受哀伤。
贝齐回到厨房。她要为那对双胞胎准备晚餐——热狗、通心粉和奶酪。双胞胎刚满七岁。烤热狗是罗恩雷打不动的爱好,可只要热狗哪怕稍稍有些“发黑”,双胞胎就会抱怨不停。她只能用微波炉来加热热狗,这样双胞胎会高兴一些。
“吃饭了。”她喊道。
双胞胎没有理她。她们一贯如此。斯潘塞也这样。第一声叫都这样——第一声。她们已习惯对此不理不睬。这是一部分症结所在吗?她是个太软弱的母亲吗?她是不是太慈爱了?罗恩会说她对孩子过于放任自流。是这样吗?如果她能对斯潘塞严厉些……太多的如果。
所谓的专家们说,青少年自杀,过错并不在父母。那是一种疾病,就像癌症什么的。可甚至连这些专家也会用近乎怀疑的眼神打量她。他为什么没有坚持看医生?为什么她的妈妈没有注意到斯潘塞的变化,仅仅把一切视作典型的青少年情绪波动?
他会走出来的,她曾经这样认为。孩子们都那样。
她走进休息室。灯是关着的,电视屏幕照亮了双胞胎。她俩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她是通过试管受孕怀上她们的。斯潘塞九岁之前,家里只有他一个孩子。这会不会也是部分原因呢?她以为有个兄弟姐妹对他是有益的。但事实上,任何一个小孩不都渴望得到父母无终止的、不被分割的关爱吗?
电视的光芒在她们脸上闪烁。孩子们看电视时是如此痴迷。她们张着嘴,眼睛睁得大大的——这场景真是可怕。
“马上吃饭去。”她说。
还是没有反应。
贝齐在心里数了三下。接着,她爆发了:“马上去!”
吼叫声把她们惊呆了。她走过去,关上电视。
“我说了,马上去吃饭!你们想要我叫你们多少遍?”
双胞胎静静地朝厨房走去。贝齐闭上双眼,深呼吸。她总这样。发过脾气就能冷静下来。说到情绪波动,也许这是遗传吧。也许斯潘塞还在子宫里时,他的结局已经注定。
她们坐在桌边。贝齐走过来,挤出一丝笑容。是的,现在一切都好了。她给她们分好晚餐,催促她们快吃。双胞胎中的一个在说话,另一个一言不发。从斯潘塞的事情之后就这样了。一个完全没有理会这件事,而另一个变得消沉。
罗恩又不在家。有些晚上,他会回家把车停在车库,然后就坐在车里哭泣。贝齐有时害怕他会一直让引擎开着,然后关上车库门,像他唯一的儿子那样结束痛苦。整件事情中充满如此多的讽刺。她的儿子是自杀的,而结束忍受痛苦的最显而易见的方式,就是这样做。
罗恩从不谈起斯潘塞。斯潘塞死后两天,罗恩收起儿子的餐椅,放进地下室。在那里,三个小孩都有写着自己名字的存物柜。罗恩已经擦去斯潘塞的名字,留下空白。她猜想,这是为了避免睹物思人吧。
贝齐的处理方式却不同。好几次她都要让自己投入到其他的事情中,但悲痛让一切都似乎那么沉重,就好像她身处梦境,在厚厚的积雪中奔跑,每一下都如同在充满黏浆的池子中游泳。也有好几次,例如现在,她又想让自己沉浸在悲伤之中。她几乎像个受虐狂那样,希望它们全都涌来,让自己毁灭并重获新生。
她收拾好餐桌,让双胞胎准备睡觉。罗恩还没回家。没关系。她和罗恩不打架。自从斯潘塞死后,他俩一次也没有打过。他们也没有做爱。一次也没有。他们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依然会相互交流,依然爱着对方,但他们已经分开,好像任何温存都让人难以忍受。
计算机开着,IE浏览器已经打开了主页。贝齐坐下来,输入网址。她想起自己的朋友和邻居,想起他们对斯潘塞之死的反应。不知怎的,少了些悲剧色彩,却多了些距离感。他们认为,斯潘塞显然是个不快乐的人,因此这个男孩其实已经有些颓废了。被抛弃的最好是破碎的灵魂,而不是完整的灵魂。最糟糕的是,这该死的理论居然听起来有些道理,至少对贝齐来说是如此。你听说某个孩子在非洲丛林里已是饥肠辘辘,奄奄一息,但它的悲剧色彩却比不上一个就住在街那头的漂亮女孩罹患癌症。
一切似乎都有关联,这实在太可怕了。
她输入MySpace的网址——www.myspace.com/Spencerhillmemorial。这是斯潘塞的同学们在他死后几天创建的网页。这里有照片、图片和留言。在通常用来放置用户头像的位置,是一幅闪烁的蜡烛图。
背景中播放着杰西·马林主唱,布鲁斯·斯普林斯汀伴音的那首“破碎的收音机”。这是斯潘塞最喜欢的歌曲之一。蜡烛旁边是一段歌中的唱词:“天使比你想象的更爱你”。
贝齐静静地听了会儿歌。
斯潘塞死后的日子里,这里成了贝齐夜晚待得最长的地方——浏览这个网页。她阅读那些不认识的孩子们的留言。她观看儿子多年来的许多照片。可过了一会儿,她的心开始酸楚起来。创建网页的漂亮高中女生们,那些也为已经逝去的斯潘塞难过的人,在他活着的时候,几乎没有青睐过他。太晚了,做什么也没用了。所有人都说怀念他,可似乎只有很少的人了解他。
留言读起来不像悼念词,更像是在这个死去男孩年鉴上的随意涂鸦。
“我会永远记得迈尔斯先生的体育课……”
那是七年级。三年前的事。
“当V先生想要发号施令时的那些足球比赛……”
五年级。
“在绿日乐队的演唱会上,我们都喝了啤酒……”
八年级。
最近的很少。内心的感受很少。这样的悼念似乎更像是作秀:对于那些其实并不太悲伤的人来说,这是公开展现哀伤的场所。她儿子的死只是这些人通往大学和一份好工作的道路上的一个减速板;当然,这也是一出悲剧,但这更像是丰富个人生活履历的必需品,就像加入私人俱乐部或者角逐学生会会计一样。
留言很少来自他真正的朋友——克拉克、亚当和奥利维拉。可或许事情就是如此吧。那些真正因他而悲伤的人不会在大众面前表现出来——那是一种真正的伤痛,以至于你只能独自承受。
她有三个礼拜没有浏览网页了。看起来网上没有多少活动。当然,年轻人都如此。他们忙于别的事情。她浏览幻灯片。它包含了所有的照片,看上去就像被叠放成一大堆。照片会旋转着映入眼帘,然后停留。接着,下一张会旋转而来,覆盖在上面。
贝齐盯着照片,感到泪水流出。
有许多斯潘塞在山坡小学时的照片。包括罗伯茨女士的一年级。洛尔巴克女士的三年级,亨特先生的四年级。有一张照片是他的校年级篮球队——获胜总是让斯潘塞如此激动。在之前的比赛中,他的手腕受了伤——不严重,只是扭伤罢了——贝齐为他做了包扎。她记得当时买的是ACE牌绷带。照片上,斯潘塞正举着那只手,欢庆胜利。
斯潘塞并不是个运动健将,但那场比赛除外,他在距离比赛结束还剩下六秒钟时,投中了制胜一球。那是七年级。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见过他比那天更开心。
一名当地的警员在高中的屋顶发现了斯潘塞的尸体。
计算机显示器上,照片继续转入。贝齐眼眶湿润,视线模糊了。
学校的屋顶。她英俊的儿子躺在散落的酒瓶碎片中。
那时,每个人都收到了斯潘塞的告别短信。短信。他们的儿子就是那样告诉他们自己将要做的事情的。第一条短信发给了罗恩,当时罗恩正在费城做销售跟踪。贝齐的手机收到了第二条短信,可她正在一家名叫查克起司的比萨餐厅,遗传性偏头痛又犯了,没有听到信息提示音。直到一小时后,在读过罗恩留在她手机上的六条越来越狂乱的短信后,她才发现了最后那条信息,最后那条来自她的孩子的信息:对不起,我爱你们所有人,但这太难了。再见。警察花了两天时间,才在高中的屋顶找到他。
什么事情太难了,斯潘塞?
她永远也无法知道。
他也将那条信息发给了其他几个人。密友。斯潘塞通常都告诉她自己去了哪些朋友的家。他常和克拉克、亚当、奥利维拉一起玩。可他们都没有见过他。斯潘塞没有现身。他独自一人失踪了。他随身带着药丸——是从家中偷走的——他吞下了太多的药丸,因为有某件事太难了,以至于他希望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独自一人死在屋顶。
丹尼尔·赫夫是当地警察,有一个与斯潘塞同年的儿子,名字叫DJ。斯潘塞偶尔也和DJ一起玩耍。丹尼尔·赫夫来到门前。她只记得自己打开门,看到他的脸,然后便昏倒了。
贝齐眨眼挤掉泪珠。她试着重新把注意力转回到幻灯片上,看看曾经活生生的儿子的照片。
就在这时,一张照片就那样旋转进她的视线,并且改变了一切。
贝齐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照片出现得突然,消失得也很快。更多的照片叠放上来。她一手按住胸口,尽量保持头脑清醒。那张照片。她怎样才能重新看到那张照片?
她又眨了眨眼。努力思考。
好吧,就这样。这是在线幻灯片放映的一部分。幻灯会重复播放。她可以就这样等着。可要等多久它才会再次出现呢?出现了又怎样呢?它还会消失,只在视线里停留几秒钟。她得仔细看看才行。
她能在那张照片出现的时候让屏幕停止滚动吗?
一定有办法的。
她看着别的照片旋转着来去,可都不是她想要的那张。她需要的是另一张照片重新出现。
那张有扭伤的手腕的照片。
她重新想起斯潘塞七年级时的那场校内比赛,因为她记起了某件有些奇怪的事。她是在想那个瞬间吗?斯潘塞绑上ACE牌绷带时?是的,当然。那的确是个催化剂。
因为在斯潘塞自杀的前一天,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他摔跤弄伤了手腕。她想像他七年级时那样为他包扎。可是,斯潘塞只要她去买一个护腕。她照做了。他死的那天便戴着它。
是第一次——显然——也是最后一次。
她点击幻灯片。页面跳转到一个叫slide.com的网站,让她输入密码。该死。这有可能是某个孩子创建的。她思考着。这种东西不值得设密码,不是吗?你创建它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你的同学和伙伴们能用它来放置他们想要放入的任何照片。
所以,密码一定很简单。
她输入:SPENCER。
然后按下“OK”按钮。
成功了。
照片平铺在那里。从顶部可以看出,总共有一百二十七张照片。她通过缩略图快速浏览,找到了她想要的那一张。她的手抖得非常厉害,几乎无法将光标落在照片上。但她还是办到了,然后点下左键。
照片按原始尺寸显示出来。
她就那样盯着屏幕。
照片上的斯潘塞微笑着,但这是她见过的最悲伤的微笑。他满身是汗,脸上散发着兴奋的光泽。看上去他喝得烂醉。他穿着黑色的T恤,正是他最后一晚穿的那件。他两眼通红——也许是因为饮酒,也许是因为嗑药,但肯定和闪光灯有关。斯潘塞有一双漂亮的浅蓝色眼睛。闪光灯总会让他看起来像魔鬼。他站在户外,所以照片肯定是晚上拍的。
那个晚上。斯潘塞一手端着酒杯,就是那只戴着护腕的手。
她僵住了。这只有一种解释。这张照片拍摄于斯潘塞死的那个晚上。
她在照片的背景中寻觅,看到有人在跑动,她意识到了别的什么。
总之,斯潘塞不是独自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