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这里每一个人,哪一个不是对你付出真心?你又是怎么糟蹋的?”
陆见寒眼眶泛红,一字一字犹如利刃,剜在郁秋心头。
“我……”郁秋双唇动了动,终究无话可说,垂下脸去,低声道:“你杀了我吧。”
“杀你?”陆见寒笑了起来,肩膀耸动,讥讽道,“你想得到挺便宜!”
郁秋抿了抿唇,回头看了眼身后的无尽深渊,乌亮的眼眸映着火光,她心里隐约怀着不切实际的期望——
乌绮云,一定没有死。
她有着三千多年的修为,龙族飞升之前就存在于这世间了,区区九道天雷,怎么可能轻易地杀死她?
“郁秋!”陆见寒上前一步,愤愤道,“本座要的是你的交代!这一次,你休想再逃了!”
郁秋确实无路可逃了。
她这三个徒弟加起来,足以将修真界搅得天翻地覆,想要弄死她更是绰绰有余。
面对老二的质问,郁秋更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乌绮云说她不懂人情世故,所以才会落到这个地步,被仙盟正道所不容,被自己养大的徒弟们追杀。
郁秋始终觉得,还是她年轻的时候不懂事,手里捧着晶莹璀璨的宝石,却从来不知道珍惜。
总以为那些璀璨的宝石,就像是沙滩上的鹅卵石,满地都是,弯下腰就能捡到手,丢了一两颗也无所谓。
可等她真正弄丢了,才惊觉……再也没有比过去被她捧在手里的宝石更漂亮的石头了。
郁秋伤感地看着几个徒弟,尤其对于陆见寒,她一直于心有愧。
正因为当初没有看好他,眼睁睁地看着他被魔心蛊惑,入了杀伐道,成了现在的样子。
“我不逃,”郁秋注视着陆见寒,字字清晰地说,“如果杀了我,能为你除去心魔,你现在就动手吧。”
陆见寒暗暗地抽了口气,他提着剑往前走一步,郁秋便忍不住地往后退,脚下的石子不断地滚落,坠入无尽深渊。
“陆师兄,”顾风华急道,“过去种种,师尊的所作所为,必然有她的苦衷,还请您不要这样咄咄逼人!”
未及陆见寒反驳,沧澜宗主开了口,清冽的嗓音入耳,如纷纷大雪落下,在这灼热的夜里,徒然添了几分寒冷——
“苦衷?”
沧澜宗主安静地看着郁秋,语气里带着几分迷茫和不解,以及几分少年人的好奇和天真。
郁秋心里紧了紧,垂着眼睑,脸庞被烈焰照得通红。
她没有看沧澜宗主的脸,既已入了无情道,此时的他脸上能有什么情绪呢?
他不像渊儿一样爱恨分明,渊儿的一举一动皆有动机可循,但司珩青是怎么回事?
郁秋看不懂他。
也根本没有看得懂他。
他在冰川上大开杀戒,和乌绮云大打出手的时候,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郁、秋。”
沧澜宗主冷淡地说,眸光冷不防地盯着她看。
“罢了,”郁秋叹了口气,朝他说,“想必,你也有帐要找我算,既然如此,一个一个来好了。”
沧澜宗主安静地看着她,良久不语。
他不出声,这里没有人敢说话。
深渊里烈焰被风吹的哗啦作响,郁秋的视线依次从他们三人身上扫过,依稀想起一两百年前,她是如何将他们一个一个哄到手、收为徒弟的。
阿青从小话就很少,总是安安静静地跟着她,高兴的时候就摇摇尾巴,胆子大起来了,就往她怀里蹭。
非要说他有什么坏毛病,那便只剩下黏人这一点了。
慢慢地,郁秋教训他——不准他露出半妖的形态,不准他趴到她腿上来,不准他爬她的床,让他越发像个正经人样,得到了收陆渊为徒的时候,小渊儿可是半点也看不出来他的大师兄原来是只妖。
这天下间,见过沧澜宗主原形的,恐怕只剩下郁秋一人了。
他渐渐地有了人样,又渐渐地失去了人的生气,一入无情道,修为和境界飞速地提升。
分开后再听到阿青的消息,屡屡是他降服了大妖,在哪里名声大噪,在哪里独立门派,被推举为仙盟元老……
这些年郁秋偶尔想起他们过去相处的点滴,便如同那弄丢了宝石的小孩,焦急地在沙滩上遍地寻找,徒剩下失落和遗憾。
良久,司珩青注视着她,开口道:“郁秋,你过去待我种种,是否为真心?”
郁秋怔了怔,避开他的眼神,轻轻地说:“当……当然。”
司珩青道:“既是真心,为何要杀我?”
“我……”郁秋结结巴巴,润了润喉咙道,“过去太久了,我早已忘了。”
“哈哈哈,”陆见寒肆然一笑,“郁秋,你的理由未免也太拙劣了!”
司珩青睨了他一眼,陆见寒反问道:“老兄,你难道相信她这种鬼话?”
沧澜宗主沉默着,陆见寒盯着郁秋,阴恻恻地笑,肩膀耸了耸,蹲在郁秋面前,一脸无邪,道:“郁秋,远的不说,就说近的,你为何要与凤凰台的女修合谋害我?这个你总记得吧?”
郁秋淡定地说:“为师想了想,你我之间还没有正式断绝关系吧?”
陆见寒轻笑一声:“倒是没有。”
“既然如此,你一口一个‘郁秋’,未免太无礼了,”郁秋看着他说,“你叫我一声师尊,为师便将来龙去脉说与你听。”
陆见寒但笑不语,眼底尽是嘲讽。
一旁,沧澜宗主微微蹙起眉头。
陆见寒问她问题,她便老老实实的回答;怎么他问出的问题,她却找理由搪塞?
他们之间……也未曾正式地断绝关系吧?
郁秋拖长了音调:“渊儿。”
“让我叫你师尊?你怕是做梦,”陆见寒冷嗤道,“郁秋,你死到临头了,难道心里没点数吗?”
“好吧,”郁秋叹息,“让你叫我一声师尊也不愿意,我跟你解释再多又有什么用?”
“师尊,”顾风华从善如流,走上前,皱着眉,温声道,“我也有问题要问您。”
郁秋二话不说,取出了顾风茹的等闲剑,扔给顾风华。
顾风华接住等闲剑,难以置信地看着郁秋。
陆见寒奇道:“顾风茹的剑,怎么会在你这?”
郁秋正要解释,顾风华忙打断她,高声道:“多谢师尊为我剑阁寻回等闲剑!”
郁秋:“……”
顾风华一句话堵得死死的,没提顾风茹那茬。
可陆见寒和司珩青也不是傻子,看得出其中的古怪——
这就像是,顾风华知道了什么,他在故意包庇郁秋。
司珩青眉头皱得更紧,打量着顾风华,眼神里带着几分疑惑。
顾风华这人,并没有看上去的软弱。
之前在青秋渊,他一度怀疑顾风华是假装被老剑尊的剑鞘打晕,故意昏迷过去的。
为了让郁秋拿到阿修罗逃走,顾风华甚至不惜当人质来帮她。
他怎么就……这么精明呢?
也难怪,郁秋从未伤害过顾风华,还将一身绝学都交给了顾风华。
他才像郁秋的嫡传弟子,是最了解郁秋心里想法的那个人。
司珩青心想:果然在那院里,应该逼迫郁秋杀掉顾风华的。
“等闲剑你好好收着,”郁秋温柔地看了顾风华一眼,淡笑道,“阿华,你来日是要继承剑阁阁主,将剑阁绝学发扬光大的,日后得更加勤勉修习才是。”
顾风华乖乖地听着,点头说:“多谢师尊教诲,但弟子想问的……是另一件事。”
郁秋:“嗯?”
“师尊,”顾风华沉着脸,缓缓道,“弟子斗胆问您,在您所教的三个徒弟中,弟子是不是……最愚笨的?”
郁秋:“?”
司珩青、陆见寒:“?”
顾风华笑了笑,淡淡地说:“弟子自认为也不算太愚笨,师尊所传的炼器之道,弟子认真研习了,师尊所留下来的机关图纸,这天下间也只有弟子一人看得懂,也只有弟子一人,能做出与您当初留下来的、一模一样的法器,但弟子实在不解……”
迎上郁秋关切的目光,他顿了顿,唇角勾起一丝明媚的笑,悲伤地说:“但弟子不解,为何师尊心中,只有大师兄和二师兄,从来……都不曾疼爱过弟子?”
所有人:“?!”
郁秋微微睁大眼睛:“什么?”
顾风华笑道:“弟子问,师尊为何只疼爱两位师兄,从来不肯……多看弟子一眼。”
郁秋:“……”
“你说什么?”沧澜宗主语气急促,“顾风华,你把话说清楚!”
“司珩青你急什么?”陆见寒轻蔑地看了郁秋一眼,“当事人就在这里,你为何不直接问她?!”
司珩青拧紧了手中丝线,死死地盯着顾风华,恨不得拿锤子一点一点、从他嘴巴里撬出更多的讯息。
他分不清真心和假意,更无法分辨郁秋哪一句话是真,哪一句话是假……
这些年一直在找郁秋,就是为了从她口中得知一个真相,解释清楚当年的所有事情!
但郁秋的嘴,骗人的鬼!
即便如今他站在郁秋面前,也无法将她彻底看穿——
而顾风华说,她心里原来是有他的。
沧澜宗主冰冷的面庞上多了一丝复杂的情绪,提着丝线的手不可察觉地颤了下。
郁秋措手不及,惊愕地看着顾风华,怔怔地说:“阿华,你……怎么会这么想?”
顾风华轻轻地摇头,清澈的眼眸里更多的是悲伤。
少年心思敏感多疑,表面开朗乐观,心里却清清楚楚——
他再努力,也比不上其他两个师兄。
郁秋待他们虽然严厉,实则牵肠挂肚,而他只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顾风华不答,郁秋只得道:“这……为师真的无从说起。”
紧接着惨叫一声,郁秋扑倒在地,鲜血渗出来,将她的黑衣颜色染得更深。
司珩青操纵着丝线,冷漠地看着郁秋,一时所有人都急眼了,顾风华道:“司珩青!你想对她做什么?!快放开她!”
陆见寒提剑劈过去,直斩向空中那看不见的丝线,只见火光一闪,郁秋浑身筋骨仿佛断裂一般,撕心裂肺地疼。
线没有斩断,反而被牵得更紧了。
“司珩青!你要发疯别在这里疯!”陆见寒剑尖指着沧澜宗主,厉声道,“她的命乃是本座的!你敢跟本座抢,本座今日就将你沧澜宗上下弟子杀个干干净净!”
沧澜宗主二话不说,直接和他打起来了。
两人一个刚受了重创,一个从濒死边缘救回来,一时间谁也讨不到好处。
郁秋僵在地上,脸色惨白,随着沧澜宗主的动作,身体被牵引着在地上摩擦。
丝线的伤对她来说只是皮外伤,要命的是体内的蛊毒开始发作了,四肢开始逐渐僵化,灵脉被封住,使不出劲了。
她可不想,连死都这么狼狈。
顾风华在旁边着急地看着两人打架,见郁秋神情不对劲,只得喊道:“大师兄!你快放开师尊!她受伤了!”
顾风华这一喊,沧澜宗主和魔尊同时停下动作,看向郁秋。
郁秋蜷在地上,衣上带血,头发散开,埋着脸,不想让人看到她的神情。
“小七,”郁秋在心里说,“准备好了吗?”
系统:“嗯!主人,你跳吧。”
“阿青,”郁秋垂着脸,轻声说,“我还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你先松开我,好不好?”
司珩青低眸看着她,微微失神,连忙松开了丝线。
仓促间割伤了自己的手,他浑然不知。
郁秋慢吞吞地站起来,整顿衣裳,从袖中拿出了那份珍贵的卷轴,弯下身,将卷轴放在脚下。
司珩青凝视着她,鸦羽般的眼睫在脸颊上覆着一道阴影,他甚至一眼都没去看地上那份卷轴。
第一次,郁秋在冲他笑,笑起来眉眼弯弯,和那年在大宛国的桃花林里初见时一样。
寒风呼啸而过,郁秋双唇分开,说了句什么,接着徒然下坠。
司珩青僵在了原地,耳边是顾风华悲痛欲绝的惨叫声、以及陆见寒的咒骂声。
“师尊!!!”
“郁秋?!!”
陆见寒扑了上去,被烈焰燎到,衣袍瞬间起了火,紧接着被顾风华拉了回来。
陆见寒跪在地上,大声咒骂着,双手锤着地面,一时间砂石轱辘滚落悬崖,顾风华惊魂不定,眼泪纵横,难以置信地看着那道深渊。
司珩青缓步走上前,站在悬崖上方,负手而立,语气淡淡:“她刚才……说什么了?”
“交代?”陆见寒一把捡起那卷轴,猛地往司珩青身上,啐道:“这就是她给出的交代?!什么劳什子玩意!”
司珩青拿着那份卷轴,打开看了一眼,随手丢掉了。
“司珩青!”顾风华急道,“这是师尊留给你的最后一样东西,你怎么能扔了?!”
男人没有说话,冰冷的脸上一丝神情都没有。
他想要知道的问题,或许永远都不会有答案了。
没有任何留恋,他转过身,染血的衣袍在寒风中扑簌。
就在这个时候,悬崖下突然传出了一阵细小的声音,沧澜宗主立刻顿在原地,耳尖动了下。
一只手扒在了悬崖边上,烈焰之中,一个人影缓慢地爬出来,露出了两只水亮的大眼睛,猝不及防地,与悬崖上的两人打了个照面。
三人面面相觑。
郁秋已经到极限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被挂在了悬崖上,还被一份硬邦邦的卷轴砸了脑袋,在她额头上砸出了一个大包。
她眼疾手快地抓住了那份卷轴,塞在怀里,然后孤身一人,慢吞吞地从悬崖峭壁上爬起来。
她明明在烈焰之中哎,可那烈火根本灼不到她,反而……让她体内某种僵化的东西一点点化开了。
她不知道,那僵化的东西是她被霜虫蛊封锁的灵脉。
那护着她不被烈焰烧伤的,也正是奇毒霜虫蛊。
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在她体内横冲直撞,仿佛黄河之水猛地浇灌而来,冲开了被冰川堵塞的河床。
但眼下情况有点儿麻烦,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悬崖上方,趴在两个丰神俊朗的男人,正悲痛欲绝地朝悬崖下面叫唤着、咒骂着。
叫魂吗?
呆滞地对视了几秒,她润了润干涩的喉咙,用讨好的语气道:“哥们,能拉我一把吗?”
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