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离一步跨到他面前,急切地端详着少年。
灵台未萌,明明就是一个凡人,看年岁也大,实在是……蹊跷得很,师尊虽游荡凡界多年,若真是留下子嗣……
木离忆起李孟寒的模样,忙晃了晃脑袋,挥去了这过于荒谬的想法。
师尊从来不系缚爱憎,去来取舍清净自在,不齿情爱,不生妄欲,怎么可能会与凡人生子。
兴许是人有相似罢了。
少年见她霍地走到自己脸前,吓了一大跳,结结巴巴道:“你,你是什么人!”眼睁睁地望着她指尖青火,追问道:“你又是哪门哪派,道友……道友,报……报上名来。”
木离退了半步,笑道:“小道士莫怕,我唤作木离,乃是玄天峰掌门,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眉头一皱:“玄天峰,没听说过。我乃师从青城派太一真人,名唤孔寒。”
木离一愣,“没听说过?”略略一想,不禁又有些悲从中来。
孔寒还欲开口,却看她肩头蹲伏的小鸡仔忽地紧张地立了起来,飞快调转头颅,朝着城中另一个方向,拍着翅膀。
孔寒大吃一惊,顺势望去,正是立于城池中央的谯楼。
谯楼是城中最为伟岸的木楼,足有四层高,飞翘的四角屋檐挂着四盏飘飘摇摇的白纸糊灯笼,灯中黄烛燃了一宿,灯火业已熹微,本来将灭未灭,却不知为何此刻显现出通红的火光,诡异的红光照亮了谯楼的顶层。
木离眺望一眼,方才佝偻着腰背的打更人不知何时竟已攀上了二层楼高,他的右手提着一面铜锣,左手举槌,手臂弯曲,一下又一下摇摆,分明是击锣的动作,可一丝声气也无。
她举目四望,阴森森的黑雾卷地而起,纷纷向谯楼聚拢,迎面吹得人脸皮发凉。
她肩头的小鸡仔,跳跃而起,振翅叫道:“叽!”
木离惊讶地侧目:“原来你会出声啊。”
“这就是赶尸人!”孔寒却激动道,麻利地从背后摘下用布包裹着的一柄剑。
木离看去,是一把桃木剑,剑身尚有木屑,像是才做不久的桃木剑。
孔寒捉着剑便朝那谯楼疾疾奔去。
木离停在他身后未动,只扑哧一笑:“小道士,你的桃木剑可不管用。你还是等等那个什么青城派太一真人罢,莫要轻举妄动。”
她的话音满是揶揄,孔寒一听,顿住脚步,回头瞪她道:“道友,你不也是来捉赶尸人的么,还说自己是什么峰掌门,此刻怎么又做回缩头乌龟了。”说罢,也不等她回话,往谯楼急匆匆奔去。
只是个凡人,还不懂御剑,看样子也不会道术。
还敢骂她是缩头乌龟……
说起来,倒是有几分勇气,可惜太蠢。
木离看他跑得远了,环顾起四周来,城中各处几道符光的青色火焰渐向谯楼聚拢。
她站着不动,肩膀上的小鸡仔又跳了起来:“叽!”
她扭头道:“闭嘴,先看一看再说。”她一把将小鸡仔轻按回了肩头。
时隔一百年,也不晓得道宗门人如今都是何光景了。
谯楼之上汇聚的黑烟越来越浓重,孔寒举着桃木剑,顺着木梯朝上奔跑,越往上行,越是寒冷,口中呼出的气体渐成白雾。
他的心跳加快,更是捏紧了手中的桃木剑,口中默念‘急急如律令’,一面念,一面往楼上奔去。
蹲守数日,今日才终于见到了赶尸人的真面目,他必须要捉住机会!
孔寒一鼓作气地奔上了谯楼顶层,打更人立在中央,背对着他。
阴风阵阵,刺骨的风吹打在身上,冷气似乎无孔不入,吹得人骨头缝里都瑟瑟得疼。
孔寒冷得颤抖起来,深吸一口气,捏稳了桃木剑,横剑当胸,喝道:“百邪奔散,天地灭形,急急如律令!”
然而,周围静悄悄地什么都没有发现,打更人依旧背对默立,身形佝偻,提着铜锣一动不动。
孔寒又喝道:“百邪奔散,天地灭形,急急如律令!”
话音刚落,呼呼几声风响,四道黄符飞至半空,东南西北环绕谯楼顶层旋转。
孔寒呆愣一刻,他这……这就是练成了道法?
他还没回过神来,便见四个道人脚踩法器,飞至顶层。
“厉鬼显影来!”
四道黄符应声急速旋转,道符飘荡烈烈青火,转成了一道火圈,将打更人包围其间。
其中一个道人落地时,因嫌孔寒挡路,顺手将他一推,推倒在地。
孔寒仔细一看,四个道人皆着丁香色道袍,背后绣着猛虎下山。
他先前没见过,不知道是哪门哪派的道人。
道符围成的青火圈渐渐收拢,嗞一声响,烫到了打更人头顶的发髻。
他终于转过头来,却是一个寻常老人的面目,可是他忽而一笑,嘴唇裂开,森然怪笑,盖过了大半张脸。
张嘴吐着黑气道:“哪里来的道修……我实在好久没见过道修了。”
四个道人一看,不跟他废话,手上捏诀,青火霎时大盛,包围了打更人的身躯。
“厉鬼伏诛!”
声音将将落地,那火光中的打更人身影倏地消失,青火骤然熄灭。
四个道人蹙紧了眉头,左右而望。
“究竟怎么回事!”
周围红光一片,只有飞檐角上的几盏红灯笼飘飘摇摇。
孔寒一股脑从地上翻了起来,只见一个道人身后的暗影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来。
他大叫道:“小心!”
那道人立时跳远,回身一看,打更人就站在他身后,黑烟从四面八方滚滚而来,整座城池都在冒着缕缕黑气,黑烟从地下而起,寻着打更人而来,慢慢爬上伫立的谯楼,打更人身后渐成一长串鬼影憧憧。
一个道人惊叫道:“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打更人桀桀怪笑,忽而张大了嘴,凌厉的黑烟如剑,笔直朝道人射去。
“小道修们没见过你爷爷,爷爷我不怪你们。”化神般的威压乍现,令四个道人齐齐色变。
“快走!”
随着一声叫喊,道人们乘御法器而逃。
孔寒定在原地,无法动弹,仿佛是身上顷刻盖下了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从头到脚又麻又痛,就像是浑身骨头都要被碾碎了。
打更人转过脸来看他,嘲笑道:“他们丢下你走了,啧啧啧,道修们依旧这般无情啊……”
他走到孔寒面前,孔寒只觉身上的重量越来越重,重得他抬不起头来,他张嘴想要念诀,可一张嘴就吐出一口鲜血。
一个凡人而已。
打更人正欲伸手摸他,指尖忽地一痛,小手指被一颗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飞来的小石子打到,指尖顿时被一小簇火焰烧了起来。
“哟!”他连忙甩了甩手,将火熄灭,笑道,“还有一个道人。”
他缓缓地扭头四顾,一双原本黯淡的眼珠黄火乍起,两团急火朝凭栏外射去。
木离偏头躲过,飘然落地,显影而出。
天色不明,万万没想到此城是个鬼城。
她笑嘻嘻道:“你们究竟是如何来得?”
打更人狞笑道:“劝你这个道人莫要多问,免得招灾揽祸,惹得一身不宁。”此音已非人音,苟延残喘的气声断断续续,令人毛骨悚然。说罢,他转回头颅,目光扫过天边。
暗沉如墨的黑云边上已浮现出淡淡一丝金线。身后的一众鬼影霎那之间聚拢,鬼影如烟,冲破谯楼瓦顶而上,阴风越刮越大,白纸糊的灯笼被吹得乱摇,木格子窗棂时开时合,击打得嘭嘭成响。
木离眺望天边,破晓之前,阴气至盛。
一股又一股的黑烟腾空而起,像数道旋风吹鼓,直冲天际,黑沉沉的雾气蔓延开去,朝各方而去。
木离冷眼看了数息,伸手一扬,蟠螭铜镜跃出,立在谯楼之巅,青光刹那笼罩住谯楼,打散了腾起的黑烟。
打更人一惊,怒目而视道:“你非要多管闲事,爷爷我就不客气了。”
黑色的烟雾夹杂鬼啸,直朝木离而去。
木离沐浴在沉沉黑雾之中,手中捏诀,一道红火自她掌中推出,与黑烟缠斗,烈烈火光燃烧鬼影,无数似人非人的面目在火中凄厉长嘶。
打更人脸色一沉,一道黄光自天灵盖跃出,打更人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皮肉急速地干涸下去,干扁扁地焉作了一滩污水。
黄光迸射而来,卷起一道疾风,强劲的鬼气如剑,在空中划过留下一道长痕。
木离被鬼气逼得连连倒退了两步,耳边只听两声怪笑:“道修,你虽比他们厉害一些,可你的死期今日就到了。”
冷风灌入衣领,木离瑟瑟一抖,鬼魅之音缠绕:“你的修为于我乃是大补,今日在此楼相会,也是一桩妙事,待我吸干了你,便将你的魂魄送入三尸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