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轻眉听得脸色倏然惨白。
府衙之子张成魁,不就是昨日去城西遇到挡她路的恶心男子,那么很明显,她是他想要纳的妾。
苏轻眉思及此,端碗的手没了气力,白粥翻落在桌上,滚烫的粥液溅出几滴在她手背,她浑然不觉,嘴唇颤颤:“还、还说了什么?”
“还说知府大人不想声张,路上契书掉了,要老爷这边做一份给他,官府印戳后补。”
纳妾不比娶妻,下的不是聘书,是和买奴相似的契书,当然也有许多不计较的小商户,甚至连契都不用立,将人从后门抬进去直接成为姨娘。
府衙的人这样说,想来是张成魁心急懒得弄,托给苏文安做,反正猜他也是急着卖女儿。
“他们都走了吗?”
绿桃对此也不清楚,主仆二人先去了趟前厅发现无人,辗转去主院找苏文安。
一路上,苏轻眉心慌腿软数次,全靠丫鬟搀扶,手中丝帕都快被她给绞坏了。
刚到主院,苏文安和刘氏的连串欢笑声不停传到墙外。
苏轻眉心下一凉,反而比前一刻冷静不少,毕竟她只能靠自己。
她将帕子收进袖袋,跨进院门。
苏文安看到苏轻眉,笑的见牙不见脸,“眉儿,我道你昨日梗着脖子不肯嫁给刘贵,原是有这番机遇,我女儿真是比我这个生意人还精明!”
“妙,妙极!”
苏轻眉见状,想好要请求的话如鲠在喉,哽咽道:“父亲是真心觉得这门亲事好?”
最可怕的不是苏文安有意图利用她攀附权贵,他原本就是趋炎附势的小人,而是他竟打心底里的理所当然,对此表现的毫无愧色。
苏文安点头:“当然好啊!”
他一直贪图女儿的嫁妆,不惜将她嫁给不堪的刘贵,但要是能攀附上官宦人家,与权相比,钱就显得无足轻重。
假使此番顺利和知府结亲,往后在扬州,他苏文安的绸缎庄绝对能横着走,赚大钱的机会比比皆是,那点嫁妆不够瞧的。
刘氏也难得笑的温柔,话里话外全是夸赞,“眉儿,我想了想真的很不错,知府可就一个独子,张成魁房中无正妻,你到时争气添个儿子,以后后宅还不是你说了算。”
苏轻眉气的胃脘疼痛,努力在强撑,哑声道:“这么好的姻缘,你怎么不给你的秋雪。”
刘慧娘叹了口气,惋惜不已:“雪儿哪有你的福气,人家知府公子看不上呢。”
扬州城没有人不知道张成魁镇日沉缅酒色,以至于三十好几门当户对的正妻都讨不到,不止,据说昨年纳了五名妾室,转头开春弄死了三个,整个城中闺秀提起他都是恐惧摇头。
刚看到府衙来人,她都快吓晕了,以为是找秋雪的,幸好相中的是苏轻眉。
更要紧的是,往后有了这层关系,飞雪的婚事可就更上一层楼,以往她挑的皆是富庶商户,下次媒人再来,拿的兴许就是隔壁县太爷儿子们的名册了。
苏轻眉对继母向来不报任何期望,她转向苏文安,直挺挺地跪在地上,“父亲,我求求您,我不愿当妾。”
“哎,怎么就跪下了,小心身子,地上凉!”
刘氏想上前扶起,被苏轻眉一手拍掉。
刘慧娘也不再装和善,冷淡说:“轻眉,要说良家姑娘谁都不愿意当妾,可你父亲是没办法,不得不答应,知府的面子你敢驳吗?还是你真要将全家拖进牢里去不成?”
这话是故意将着昨日苏轻眉看不上刘贵那件事,竟还想利用绿柳把她送进牢狱,如今看看,是谁成了真正的可怜虫。
苏文安经娇妻提醒,也想到苏轻眉昨晚的强硬姿态,他可是难受的一晚没睡好啊,不由得肃下脸:“慧娘说得对,你这样能怪谁,早应下嫁给刘贵多好,我也有正经理由推脱,现在你要我怎么跟大人交代?”
苏轻眉咬牙,“就算是四品官员,他也不可逼良家女子强嫁,当今天子圣名在外,哀民生之多艰,绝不会允许强掠之事发生,女儿只求父亲不要答应。”
她手里的把柄,最多能约束刘氏给她找那些乱七八糟的平民姻缘,约束不了张成魁,即使她威胁报官,只要知府和他们沆瀣一气,就可以把她逼的毫无转圜余地。
说到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属良籍,大朔例法规定不能强迫,所以只要苏文安坚持不同意女儿做妾,她就能不嫁。
可苏文安根本不舍得近在眼前的大好机会,皱眉安抚:“乖女儿,你别叫为父难做。”
“你不肯嫁刘贵,我没逼你吧,张公子不同,四品官放到京城去也是够用的,男人嘛,你别看他眼下风流,迟早会收心,忍一忍不就过了。”
刘慧娘笑着附和,“轻眉,你还瞧不上人家呢,明摆是你高攀!”
苏轻眉看透对面两人的满心欢喜,已然无法改变他们的决议,她不得不跪在地上重重磕头,“父亲,我从小到大甚少求您,现在只希望你帮我与他们宽限出阁两日,只要两日,我想再好好陪陪外祖母!”
两日后,陆迟会忆起身世,他是世子,她可以求他去找徽州知府帮忙,一切兴许有救。
苏文安踌躇不决。
苏轻眉看到零星的希冀,跪着往前拉住父亲的衣角,仰起的俏丽脸蛋上哭得泪眼朦胧,“父亲,我只要两日,行不行啊。”
看着女儿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苏文安其实平日没怎么见过苏轻眉示弱,毕竟是自己的嫡亲女儿,真把她多留家中两日,不是难事。
刘氏见此情形,摇着苏文安的袖子,将他拉到稍远处,道:“老爷,我以为免得夜长梦多,还是顺着知府大人定的良辰吉日,轻眉想见老太太以后大把机会。”
“您是为了眉儿好,她长大了总会明白,再说您对知府大人的请求,为何要浪费在那等无谓事情上,霖儿将来是要科考的……”
这最后半句,说到了苏文安心坎里,他就苏春霖一个儿子,要靠儿子光耀门楣呢。
苏轻眉见父亲和继母二人窃窃私语,心上凉透。
果然,苏文安走回来换了副铁石心肠,挥了挥手,坚定道:“眉儿,别再发小孩子脾气,回去安心待嫁,还有知府大人叮嘱想低调办事,出阁前切记别到处宣扬。”
话已至此,苏轻眉眼见示弱无用,她抹掉眼泪抬起眸,走之前看了父亲一眼,那一眼,真的是全然对他死了心。
刘慧娘一整个神清气爽,招来心腹老奴,“范妈妈,老太太心口不顺,接下来几日你去伺候吧,多带些人,别把老太太和大小姐弄丢了。”
“是!”
……
范妈妈的动作很快,等苏轻眉回到樨香院,外祖母住的屋子也同步被围了起来,有人把守,严防她和林琼英逃走似的。
不必问,他们俨然在对她禁足。
绿桃急的直跺脚,苏轻眉何尝不焦虑,她重来一次,以为避开了国公府就好,没成想即将踏进另一个更大的火坑。
白猫在绿桃腿边欢快地绕来绕去,绿桃抹了把泪,瘪着嘴道:“小姐,我们把呜圆还给陆公子吧,呜圆挠过那个坏蛋,若带过去,它肯定活不了的。”
苏轻眉红着眼眶。
世事难料,早知有今日的事,她对陆迟就不该说的那般不留余地,否则,她现在或许能想办法好好同他聊一聊,看能不能刺激他提前恢复记忆。
苏轻眉看着猫咪发呆,看到它脖子里还挂着的红牌,心中忽然生出一个想法。
“绿桃,你把李焱喊来。”
“是。”
绿桃不解,但没多问,小跑出去找李焱,苏轻眉从木柜中拿出宣纸笔墨,全摊在桌上摆好,她想通了,提醒陆迟本来就不一定要她本人去,匿名更好,还省的解释她是从何知晓的。
苏轻眉抿唇想了想,将笔换到了左手中。
她详细地将自己前世所得,陆迟提过的国公府儿时回忆全写了出来,想以此来唤醒他的回忆,因着是匿名,她畅所欲言,恨不得连他该去找徽州知府都写上去。
苏轻眉用不惯左手,写完两页信纸,手酸的额角冒出了层薄汗。
等李焱到来时,她已经叠好放入信封。
“小姐,您喊我来是什么事。”李焱站在门口,他虽未及冠,也不方便进女子闺房。
苏轻眉走到他面前,将信笺塞到他手中,“李焱,我出不去,你帮我把这封信去徽州送给陆迟,但是切记偷偷的交,不能让他看见,更不能让他知道是我给的。”
李焱当然晓得世子在何处,可是,“小姐,您知道陆公子在徽州哪儿吗?”
“……”
苏轻眉真是急昏了头,忘了最关键的,她只记得前世听陆迟说过,他会去一个叫靖水楼会见好友,可贸然让李焱前去,到了那他真的还在吗?
罢了,她别无选择,试试再说。
“李焱,你就去徽州的靖水楼找他,找不到就等,若是等不到……”苏轻眉眼神黯淡,“那就回来,我自会想别的办法。”
“是。”
李焱行事干脆,离开樨香院直往后门取马车,搬开辔头,他利落地翻身上马,一路毫无耽搁地狂奔,力求最快送信到达世子身边。
大约过了四五个时辰,李焱到徽州府已近黄昏。
靖水楼的二楼临窗雅阁,桌上的精致紫铜离兽香炉正袅袅生烟,散发幽香。
陆迟展开信笺,从右往左地逐句看,屏风后的贺思远踱步走出,抱臂站在他身边砸了咂舌,摇头道:“不是我说,你的苏姑娘,字是真丑啊。”
“呵,你用左手,写的会比她还难看。”
贺思远故意夸张道:“哦,这是苏姑娘用左手写的啊!”
陆迟知他为人不大正经,轻笑着踢了他小腿一脚,被贺思远笑嘻嘻地闪躲开,“话说,苏轻眉到底如何猜到你的身份,竟连你八岁时和我在国公府爬树摘到颗烂桃都写得出?”
“那次是你和我一起?”
陆迟抬头,他不笑起来盯人,一双眼瞳深邃如寒潭,看得贺思远心里发憷,向后躲一步,“你、你看我干嘛,我发誓,不是我说的!”
“也没和旁人提过?”
“陆世子,这又不是多光彩的战绩,我何必到处宣扬,不过将来等我娶了妻,闲聊时她要是问我儿时趣事,那我大概会透露一点。”
陆迟点头,“看来,她是有些不为人知的手段。”
“有手段也无用,民不能与官斗,还不是被张知礼的那个恶霸儿子垂涎。”贺思远坐在桌边,斟了杯茶给对过,“你不会因为她拒绝你,就怀恨在心,任由她被欺负吧。”
陆迟垂眸没答,左臂舒展搭在桌上,指腹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敲桌台,不知在想些什么。
贺思远不甚在意,自顾自说道:“我随便说的,我猜你肯定有后手,不过我最看不得美人伤心,要不然我吃个亏,堂堂大朔第一状元,史上最年轻阁老——的儿子,我帮你抢亲得了。”
陆迟回过神,笑道:“我有安排,你别多事。”
昨日她划清界限的情景历历在目,不知她现在可后悔半分,但不管她后不后悔,他对她从来都是势在必得,那些拦路的狗东西,弄残弄死,轻而易举。
“谁让七日后才是你恢复成世子的日子,你该不会为了苏轻眉,打乱计划提前认祖归宗吧。”
倒不是说差几日有多关键,而是他很了解老友陆迟,没人能让他改变既定的决定。
男人吃了口茶,闻言笑道:“自然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