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旬后,沈家的退婚书送到了苏府,并着沈钧的一封亲笔信,说是想亲自与苏轻眉见面解释,谈明此间退婚的不得已缘由。
绿桃收到信回来的路上抹了把心酸泪。
“小姐,往后可怎么办,不如您和沈家解释一下,您和陆公子可是清清白白的呢。”
苏轻眉看小丫鬟哭,无奈地递给她帕子,“如何解释,我的确和书生在山上过了一晚呀。”
不止如此,她的身子大概都被陆迟瞧光了,还哪来的所谓清白,当真让她嫁给沈钧,她反而过意不去。
她对沈家的退婚毫无怨言,虽然大朔朝因为出过一任女皇,相较比起前朝对女子的束缚少了许多,但也依旧十分看中名节。
沈家三代皇商,在京南两地有很多产业,为了维护她拖了近半个月周旋,她已十分感激了,毕竟在这世上,连父亲对她都不过尔尔。
苏轻眉本来不想见沈钧,免得牵累他,可她正好很想去看看嫁妆中的几处刘氏换给她的荒僻店铺,若是贸然出门必定遭继母怀疑,倒不如借和沈钧见面顺道出趟门。
一切进展顺利。
苏轻眉出门时才听说家里根本没空管她,好像是苏文安昨日去绸缎庄的路上,莫名其妙遇到拥堵,人流穿梭间手指竟不知给谁掰折了,疼的他死去活来,刘氏忙着照顾。
…
沈钧的信笺上写着,巳时约在城中的醉东居。
苏轻眉打扮得简单低调,宽大氅衣将周身遮掩的严严实实,戴好帏帽,到了酒楼门口搭着绿桃的手臂下车。
沈家是醉东居的东家之一,常年包下二楼几间上等雅房,苏轻眉七八岁时跟着母亲来见过沈家伯母,记得那时母亲身子颓败,已是千疮百孔,带上她颇有托孤意味。
苏轻眉想起往事,眼眶微热,边回忆边踏上了木旋梯。
也不知是否巧合,沈钧选的其中这间正是她母亲最后一次来的那间,苏轻眉难免触景伤情。
沈钧看到的便是这般双眼通红的娇弱美女子,心里顿时很不是滋味,整个人耷拉着脑袋,愧疚地坐到她面前。
苏轻眉调整好情绪,转头嘱咐:“绿桃,别关门,你就站在门口守着。”
“是。”
沈钧见状,忙解释道:“苏妹妹,我,我不会对你做出……”
苏轻眉看他紧张,莞尔一笑:“沈大哥,我是怕牵累你。”
沈钧一听可就更难受了。
他家世代茶商,家大业大,祖上老老实实务农起家,所以掌事们为人十分实在,“苏家妹妹,你受委屈了,可我真的有难言之隐,我和母亲都相信你的。”
苏轻眉自然是点头表示无碍,见他神色凝重,关心道:“出什么事了吗?”
“哎。”
沈家做的是茶叶生意,江南江北遍布种茶的山头,因品质优越,每年宫里贵人用的太湖碧螺春皆出自他们家。
可忽然,京中茶课司上峰换了说法,说是对昨年沈家的茶叶不甚满意,准备换淮北陈家试试。
沈家家主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得指点,使了银子才知晓京城里贵胄们觉得,若是皇商迎个名节有损的女子做嫡媳,便连带着茶叶都沾染了晦气。
沈钧的父亲不能让祖宗家业断在他手里,所以才不得不退婚,而就算如此亡羊补牢,至少明年是上不了皇商名册了,要等到后年再寻人通融一番。
苏轻眉听完,敛眸叹了口气,“沈大哥,实在对不起。”
“不,这怎么能怪你。”沈钧替她倒了杯茶,斟酌语气道:“要是,要是苏妹妹能等,等到风头过去,母亲和我再想办法把你接进沈家,就是可能要委屈你……”
为妾那两个字,沈钧有点说不出口。
他大苏轻眉六岁,一直将她当妹妹爱护喜欢,原本想着若能娶她回来,定会将她捧在掌心,谁知临门一脚出了意外。
苏轻眉猜到他想说的,她清白有损,能给沈家做妾也算是外人看来上佳归宿,可她母亲是因为当时的外室刘慧娘进门郁结而死,她这辈子独活没甚,反正不愿意做妾。
苏轻眉浅笑着委婉拒绝:“沈大哥,多谢你的好意,我能照顾自己。”
沈钧预料到她有此反应,不再纠结强求,点头道:“总之若你有需要帮忙,尽管来找我。”
“嗯。”
接下来,二人寒暄聊了些从前的儿时趣事,看时辰差不多了,苏轻眉率先起身告辞,走出拐角时,她总觉得有人在看自己,一转头却什么都没有。
绿桃顺着她的视线往后眺望,狐疑问:“小姐,您怎么啦?”
苏轻眉无所谓笑笑:“没事,估摸是昨晚没睡好吧。”
过了半息,仅隔了道墙的隔壁厢房内,穿着宝蓝团花束腰裰衣的贵气俊秀青年从门缝里撤回头颅,他容貌不俗,剑眉星目,目光流动间尽显机灵,盛满了世家子弟才会有的风发意气。
“陆世子,这就是你在山上采来的娇滴滴的小娘子,啧啧,长得真好,”贺思远转过头道:“我怎么遇不上这等好事,让你先得了去,待你回京,不如就让小爷替你好好照顾照顾?”
陆迟端坐在窗边矮几旁,水墨色的对襟长袄完美衬出他的容色似玉,单凭着一张脸,就比对面富贵少爷多出难言的风流韵致。
但见他在棋盘落下一枚黑子,看都没看贺思远,淡淡笑道:“你且试试。”
“……我、我开玩笑的嘛。”
贺思远大步走上前,他一看到陆迟笑就惯性脚软,“你打小就护食,我哪敢和你抢,不被你弄死,也得被我爹给揍死啊。”
贺思远的父亲曾是大朔最年轻的状元郎,为官三年即入内阁辅政,可惜十年前得罪皇上被贬黜到徽州做知府,不过最近朝中有传闻,皇上念起了他的好,想要重启重用,不日会将他调回京城。
“下个月,你不跟我一起回京?”
贺思远随手抛起一颗花生,张口接上,随心道:“算了吧,你是不得不回去做世子,我在这浪荡惯了,受不了约束。”
陆迟在自弈,指端拈起白子时瞥了他一眼,温吞道:“当年冬日打赌输后,敢站在护城河里表演金|枪|不倒的贺小霸王,还会怕京城那些规矩?”
贺思远听老友说起年少时的混账事,脸上挂不住一红,怒扔手里的花生碎屑,“陆迟,你、你激我没用,徽州多好,依山傍水,我想惹谁就惹谁!”
陆迟勾唇:“哦,我以为你怕见到叶家三姑娘。”
“我会怕她?”
贺思远蓦地听到命中冤家的名讳,心里猛然一阵郁闷,跑到男人面前摆手晃了晃,“喂,陆迟,今晚咱们去靶场练练,最多我吃亏,给你做移动的靶子。”
“今晚不行。”
“怎么?”
“佳人有约。”
…
—
苏轻眉从醉东居所在的浚仪街出来,让车夫老孟按照房契所显示的位置走,探看一下她手上的商铺。
苏母原本留下的闹市旺铺,经过刘氏暗里调换,已经变成城外偏僻的废屋。
前世苏轻眉依仗世子,苏家不敢怠慢,几乎是连夜换回来交还与她,这一世她得靠自己,倘若父亲不还,她是不是得去官府打官司?
不过还有一桩事情很奇怪,苏轻眉前世明明没见过这些荒僻址处,可现在怎么看怎么眼熟,偏生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苏轻眉半靠在车厢壁上,拉开绸帘,静静看着午后的街景,马车行了许久,从繁华的熙熙攘攘,到行人三两,再到渺无人烟,最后是一片荒蛮的废弃河道。
绿桃坐在车辕处叫喊,“小姐,我们到了!”
丫鬟紧接着抱怨:“真是太气人了!”
苏轻眉随之下了马车,看到满目乔木荒凉的残照,微微一愣,明明是午后盛日,打眼望去,尽是看不到边的贫瘠泥地,河岸边一排接着一排芦苇杆,周围无人栖居,以至于那几间破旧的砖房商铺显得‘鹤立鸡群’。
不来,都不知道繁华的扬州城外还有此等穷困之地。
“小姐,他们欺人太甚,我们的铺子本该在百花井巷子的,那儿怎么说也是咱广陵前五热闹的街道,现在变成这么些破屋子!”
绿桃虽是买来的小丫鬟,作为曾经大户人家的家生子,她见过世面。
大朔朝里的铺位先由户部统一拨款建造,大户再行买断,卖不掉的就是死账。很多地方官府为了抽用公款,再偏僻的地方,也能划出条名义上可堪发展的闹街来作阀。
刘氏买这些便宜没用的空房子换了苏轻眉的铺,可不得让绿桃气得直跳脚么。
然而一旁的苏轻眉却是逐渐激动。
“绿桃,你,你看清楚,到底是不是这五间。”
绿桃低下头重复对了对,“嗯,是啊,小姐,怎么啦?”
苏轻眉明白了。
前世怎么叫做靠着陆迟换回来,压根就是苏家和刘氏眼巴巴地急着换!
陆迟进官场后先去的都水监任职,他不会与她提起公务,但间歇有带回来些各地舆图,她无意中见过,一年后大朔将大力发展河运海运,广陵城西会增多旁支河道以襄理主河道。
偌大工程就落在此处!
所以这些原本多此一举的闲置商铺,到时可以说是临河靠港,占地绝佳。
这般设想,刘氏已换给她五间铺面,要是她再将余下铺位全部买入,往后根本不必再想做什么营生,年年躺着都有一大笔进项。
苏轻眉高兴地拿房契的手直哆嗦,绿桃看小姐神情恍惚,又是笑容又是沉思的,生怕小姐受不了打击。
“小姐,您别吓我,铺子的事,咱们回去好好找老爷理论!”
苏轻眉扯住她,“不,不用理论。我就要这些,而且咱们得尽快去官府登册。”
这些商铺是母亲留给她的嫁妆,清单上清晰写有间数和址处,房契却未具名。
刘氏钻得就是这个空子。
倘若在官府登册后,加盖姓名红印,以后买卖虽需要上报府衙抽一成,但谁都抵赖不得,苏轻眉想借此弄个板上钉钉。
可她如何才能尽可能多买其余空铺子呢。
钱她可以凑,江南商人重利,她忽然间做的太明朗,万一厉害的人看出其中门道,非但赚不了银子,最怕惹得一身祸,必须得慢慢准备。
苏轻眉心里激动,却不敢声张。
她狠狠抱住绿桃,恨不得想亲丫鬟的脸蛋两口,“绿桃,我们以后定会有好日子过!”
苏轻眉平复心情后,带绿桃沿途边走边记录下所有府衙招售告示,原本定在未时回去,不小心拖延到了申时末。
秋日天色黑的早,她经历过山上那事,真的挺怕再出周折。
苏轻眉走回到路边,“老孟,我们赶紧回去吧。”
“额……”
车夫老孟是苏母娘家带去的家生奴,是个忠心的小老头,他垮起张大黑脸惆怅,“小姐,不知道怎的,车轱辘上的猪油熬干了,磨了一路,轱辘毂被磨坏,车不能跑啊。”
“不会吧。”绿桃蹙眉凑上前看,“孟叔,我记得你出门前新添的。”
“就是说啊!”他也奇怪。
苏轻眉不懂这个,单听对面两人你来我往的,马车是动不了了,这里荒僻,白日里行人难见,更何况是晚上。
她心里万分懊悔,就该在白日回去,兴许能早点发现呢。
秋风微冷,夜境深幽。
听得见芦苇荡里成群的野鸭叫唤,枯黄的柳树在堤岸边静垂浓密枝条,阴影罩着蜿蜒静止的浅浅河道,偶尔自不远处亮起几声野兽鸣啼,听的马车边的三人瑟瑟发抖,胆战心惊。
正当苏轻眉愁的不知如何是好的当口,对过的小道竟然驶过来一辆独轮驴车,黑驴昂首挺胸,后座似模似样,装了蒲苇编制的矮矮车厢。
看着还算干净,就是十分的拥挤和穷酸。
苏轻眉无奈朝老孟点了点头。
老孟忙挡在长耳小毛驴的前面,清嗓喊了声。“请问,能不能方便稍一段进城里?这儿有三个人,报酬好商量。”
苏轻眉兀自祈求,驴车里也是女子就好了,她和绿桃尚且能进去挤一挤,否则这大半晚的,不上去不行,上去,她摇摇欲坠的清白,明天怕是更添上一笔黑墨。
老孟问完,驴车的前帘被一只修长的手臂撩起。
苏轻眉满怀期待,定定看着,当看到熟悉的俊美姿容时,她像被木钉钉在了当场。
陆迟一身青衫,儒雅斯文,看到她,双眸染起春风般的笑意:“苏姑娘,好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