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每逢运动会必下雨简直是亘古不变的定律,然而上天似乎偏要和学生们作对,接连几日阴雨连绵的天在开运动会时翻脸成万里晴空。

气温也跟着升高,都不像北方秋天的天气,蓝天上一朵云彩都没有,恨不能把学生们晒干。

小卖部里雪糕和冰镇饮料的销量急速增多,快赶上了夏天。

学生们嘀嘀咕咕抱怨几句,心里还是高兴着呢,只要不学习,干什么都高兴。

顾客多得令许宿应接不暇,却在人来人往间没寻到她等待的那抹身影,期待一点一点地消磨掉,许宿几乎又变得麻木而荒芜。

小卖部门口叠放着好几箱矿泉水,挡住了半扇门,也遮住了一半光源。

已经有好几个学生过来搬了,但仍搬没完。

上午十点多,一个束着高马尾的女生跑来小卖部,她没看见张玉兰,又转去快餐店,对张玉兰说:“阿姨,我们班的水都没了,他们都在那催,男生们都在比赛没人能过来搬,您能给我们送过来吗?”

在后厨准备食材的张玉兰听完愣了一下,很快就到饭点了,她这边肯定腾不出空,她望向小卖部的方向,想到许宿。

虽然说她患有心理疾病,可这段时间看她的表现除了沉默寡言没什么太大异常。

张玉兰撩开门帘的时候,许宿刚结算完五根冰棒和三包薯片的钱,谨慎地把找出的零钱和硬币递给对方。

听见突然的一声:“许宿!”她稍稍受惊地手一颤,硬币掉到了玻璃柜台上,发出零零落落的声响。

在她低垂的视线里,瞥到了对面小女生看她的目光中包含的诧异与不解。

许宿默默咽了咽口水,纵使内心波涛汹涌,依然强忍着无措惊慌的情绪,抬眼看向张玉兰。

张玉兰站在后面自然没看到小女生的奇怪眼神,即使正对着应该也留意不到,哪怕瞧见了可能也认为是正常反应,更不会看穿许宿心里的仓皇惊惧。

所幸小女生没有和同伴说一句话就离开了,不然许宿自己也不确定她会做出什么应激反应。

张玉兰和她商量问她能不能把水送到一中,许宿闻言转头去瞧门外的大箱子,倒没有去想她能不能搬动,反而担心学校里那么多的人,她能忍住遇人本能的慌张吗?

想起去网吧的经历,仍然一阵后怕,但许宿劝慰自己一定能忍住,毕竟到了一中,说不定有那么一丝丝希望,能遇见陆司望。

许宿心猿意马地点点头,表示可以。

这一来张玉兰又担忧起许宿这瘦瘦弱弱的身子有没有力气搬过去,她回头刚打算问刚才那女生可不可以和许宿两个人一起搬,未曾想女生先一步说自己有任务要赶紧去广播站,匆匆告诉了班级便一溜烟跑了。

张玉兰头脑灵光,去隔壁开书店的老婆婆那儿借了辆三轮自行车,和许宿一起把两箱矿泉水搬上了三轮车后的车筐。

她拍了拍手上的灰,气喘吁吁地满意道:“这下好了,你推推看!”

无时无刻,许宿的样子都像个没有支点的游魂,她沉默地依言照做,有点沉,却也在能力范围内。

由于近些天气温的爬升,许宿脱掉了厚重的棉服,只穿件宽大的卫衣,上次听完汤若棠的话,也不再戴衣服的连帽,在柜子里翻找出一顶棒球帽戴上。

棒球帽无论何时都有人戴,这几天大太阳总挂在天上,戴起来看着更自然了。

而且较卫衣的连帽多出宽大的帽檐,将将能全遮住她本就小巧的巴掌脸,在那片不大的阴影之下,许宿心里比过去还更拥有了几分踏实感。

许宿推着车走在辅路上,怕摔倒引人注目,步子迈得特别稳。

除几次判断方向外,她视线始终停留在灰色的水泥地面,数着上面映出的树影——大树日渐光秃的枝丫和为数不多的叶子。

数着数着,在大道上行走的时间不再漫长煎熬,和寻常人一样很快到了校门口。

装有两箱矿泉水的三轮车对身体羸弱的女生来说实在不能说轻,许宿也不敢骑,因为双脚离开地面会凭白带给她一种危机感。

一路推过来,后背免不了出了汗,所幸卫衣够大,不至于浸湿。

到了门口,许宿迟迟想起先前与保安闹的那场“乌龙”,也不知道对方会不会记得她,她停留在原地踌躇,去也不是回也不是。

届时,忽然走来一个人,在许宿的视野里,只看得见她穿着夏日的校服,左臂上戴着红红的袖标,十分显眼,应该是个学生干部。

李雨冉瞟了一眼许宿身后的三轮车,不冷不淡地问:“送水的么?来登记一下。”

一路推车过来的许宿身体已然疲惫,神经都松懈不少,再加上刻意的掩饰,还算正常地接过李雨冉递过来的笔和表格,匆匆写下张玉兰小卖部的名字的联系电话。

勉强顺利地踏入校门,许宿的耳中才传进来广播里清甜的女声念着的加油稿,抑扬顿挫恰如其分,少了些少年人的活泼,反倒多了几分生硬。

在帽檐投下的阴影中,她眯起眼,寻找写有“高二(2)班”的牌子。

一寸寸望去,校园比她在门外瞧的时候大多了,一栋栋教学楼神圣庄重,墙上的楼名字体铁画银钩,树木高大挺拔,宽敞的操场还被分成各个不同的比赛区域,进行着比赛的选手奋力拼搏,即将上场的在一旁做着热身运动,看台上的加油声一阵又一阵,滚滚滔滔的浪潮一般。

阳光给这片景象涂上暖色调,更显勃勃生机,每个人都是相同的,每个人都是鲜活的,每个人都是独特的。

许宿忽地感受到,“青春”两个字的具象化,那些都是和她同年龄段的人。

嘴唇发干舌尖泛苦,她没带自己的水,只得舔了下干裂的嘴唇。

不多时,她看到了高二学生所在的看台区域,旋即轻松找到了2班。

有了方向,许宿重新推动三轮车,在校园晒得发干的水泥地上,一步步前行。

学生们不是在比赛就是在看台,一路上经过的人极少,许宿多多少少松了口气。

距离看台仅剩十多米的时候,耳边猝然一阵骚乱,惊得许宿差点没握住三轮车的把手让车偏倒,两秒后,她才意识到那不过是学生们的欢呼。

可能是班里有个选手赢了比赛吧,许宿得出结论,慢慢安抚受惊的内心。

然而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不知谁喊的一声“陆司望”。

近乎是条件反射性地,她抬起头,顺着学生们的视线挪去目光。

小小视野里,一道高挑的身影如风一般急速奔跑着,看不清具体样貌,仅看身姿也是挺拔修长的,握着接力棒的手臂规律地挥动,速度飞快似猎豹,却丝毫不见寻常跑赛选手的拼命和卖力。

他是自由的风,悠然自得地拂在五彩斑斓的世界。

终点的红色红布条翩然飞起,第一名的宝座尘埃落定,欢呼声此起彼伏。

待少年放慢步伐,慢慢悠悠往一边走去,许宿的一双眼仍追随着那片剪影。

心跳声砰砰砰,居然比刚才看比赛时跳得还要快。

纵使心中雀跃与怅然交替,许宿面上仍若无其事地继续把三轮车往高二(2)班的所在的区域推。

大家都忙着叽叽喳喳讨论刚才那场比赛,没有人注意到推着三轮车的瘦小单薄的少女。

他们议论,不是说陆司望不参加任何比赛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男子4x400米接力的跑道上;他们议论,他们班一个人刚开始跑就倒了,他中途顶替上去,算不了成绩的;他们讨论,他这么好的体力,为什么一项比赛都不报名。

最多的一句,还是“有个性!”

眼里只有陆司望的学生们看不到许宿,不代表没有其他人能看到。

蒋霖帮迎面走来的蓝颜祸水挡完一大拨送水来的女生,随手扔了一瓶到陆司望手上。

隔着大半个操场,蒋霖眼尖地瞧到了正对面推着一辆三轮车的许宿。

在一片蓝白海洋中,独自穿着灰扑扑的卫衣长裤,还戴着顶棒球帽,推着破旧的三轮车,多多少少有些格格不入。

也正是这份格格不入才能令蒋霖发现她,继而告诉陆司望。

他朝那边抬抬下巴,坏笑着对陆司望说:“看看,谁来了?”

陆司望正在喝水,冰凉的矿泉水经过他的喉咙,轮廓清晰的喉结上下滚动着,整个人散发着独属于少年的青涩而明显的力量感。

刚跨完栏累成狗的老猫跟着蒋霖看过去,好奇地问:“谁啊谁啊?”

蒋霖贱兮兮地笑,意味不明地说:“当然是阿望的老相好,还是有债的那种哦~”

两个人对上眼神,同时“哇哦”怪叫一声,老猫欠欠儿地道:“别是情债吧!”

矿泉水瓶见底,陆司望顺手一捏,清脆的一声响,随后一道漂亮的抛物线,空瓶落到老猫怀里。

陆司望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在瞥到那女生的一瞬间,就想朝她走过去,好像那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又好像某种意识指引着他。

明明他与她不过是萍水相逢,却像认识了很久一般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而他也确实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不紧不慢地。

毕竟那女生相比他步子太小,他正常速度走过去都能追到。

他将自己的这一行为归因于好奇心,那女生长时间的沉默,与始终低垂的眼睑,是他想要探寻的秘密。

在陆司望走出一段距离后,老猫愣愣地皱眉问蒋霖:“真有点儿啥啊?”

蒋霖无语地白他一眼,“怎么可能,阿望可是连校花的表白都拒绝的狠心人。”

……

少年人多少有些幼稚,在接近许宿身侧时,陆司望一个大跨步挡到她身前,堵住她的去路。

突如其来的靠近让许宿又陷入不安之中,她头也没抬,把三轮车头向右转,即要绕开前面的人。

陆司望脚步灵活地一挪,又挡在她前方,许宿再要避开,他便又移步挡住。

许宿满是惶惑,却不敢抬头看一眼那人是谁,更别说出声提醒。

乐此不疲地捉弄几下,陆司望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许宿内心木然,不会为别人的恶作剧恼怒,只是紧张罢了,现听到那清朗的笑声,迷惑得不自知地稍稍抬起了头。

她的眼神还没有聚焦,却在那模糊的画面里,准确无误地认出了人,因为那飘扬白帆般的衣摆。

如果说一定要形容当时的情绪,那只能用小学作文里常用的句子,像打翻了调料瓶,酸甜苦辣样样俱全。

意料之中的沉默,陆司望有些得意于自己先前预测的准确,眉梢微微扬起,笑容大方。

“你来了。”陆司望先打招呼。

许宿反应一秒,不是“你怎么来了”,仿佛她出现在这里是理所应当的,又好像……他一直在等她。

明明是微不足道的一句话,落进许宿心里,恍若被一颗糖衣炮弹击中——炮弹里也全是糖,甜丝丝的。

很快,她想起汤若棠的提醒,竭力想表现得“正常”,干得黏在一起的双唇缓缓启开,她声音小小的,“你好。”

校园里回荡的广播声,轻易将她呐呐的话语吞没。

陆司望没有听到,他的目光停留在落在棒球帽外面的一缕翘起的碎发,随微风晃动着,看上去十分调皮有趣。

他想伸手去抚一抚,手刚刚抬起便意识到这种行为的越界,及时收回手。

“还是你们女孩子精致,因为太阳晒就戴上棒球帽。”陆司望半开玩笑道。

许宿想说不是因为这个,却倏地意识到,他把她和其他女孩子统称,没有认为她是个怪人,心中的喜悦都要形于色了。

“但是你戴卫衣的帽子也挺酷。”他语气懒洋洋的,如同在和好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闲天。

许宿垂着眼睫,正午的阳光将他们的影子缩成小小的一团,如池塘中漂浮的荷叶,一片一片,挨在一起。

陆司望的态度太过自然熟稔,使许宿不知不觉间丢下不安与紧张,她忍不住问:“不会很奇怪吗?别人好像不这样……”

对许宿的问题,陆司望回想了下,记得她不管在室内还是室外,始终戴着帽子,像一朵胆小得缩在树下的蘑菇,好玩极了,回答得却很认真:“可能会有点儿?”

许宿的一颗心即刻沉了下去,握着三轮车把手的双手紧了紧,眼睛干巴巴的。

陆司望笑了起来,炯炯有神的眼眸望去远方,深出一口气,张开双臂,坦然轻快地说:“但是我就喜欢与众不同的。”

含义不同的、暗藏欣喜的心跳声振动耳膜,忘却慌张的许宿呆呆地仰起脑袋,在帽檐下窥他的笑脸,温暖和煦,几乎和阳光融为一体,却不似阳光刺目。

在她征愣的几秒内,陆司望忽然俯下身将身高和许宿对齐,顽皮的小孩子般伸手把她的帽檐稍微抬起。

突如其来的对视令许宿失神,只直直地盯着他的双眼,里面流淌着明亮的光芒,太阳从不吝啬将光辉洒进他的眼睛。

陆司望看着许宿整个人被定住似的茫然模样,扯起一边唇角,以一种玩世不恭的口吻道:“不过下次见我就别戴了,”

“——因为那样是看不清我的。”